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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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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祭天地的大典向来繁浩,因为是新帝改元,故而出郊祭天的典礼也是必不可少的。
京城里陡然多了这许多显贵,多多少少有些麻烦,洛阳知府京兆尹等几个官员整日介焦头烂额,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宗室藩亲都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御史台倒是兴头很高,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些几十年难得进京一次的当朝显贵而大秀风骨。
有些事难免会闹到景颐面前,但大多不需他出面处理,只是往来拜谒总是少不了的,如此一来,他在宫中的时间难免就要少上许多。
这日景颐正在府上招待客人,忽然有家人引着宫中的内侍总管匆匆进来,说是陛下口谕,急招摄政王殿下入宫。
景颐和席间的客人就都是一愣。
能让贵为摄政王的景颐用上招待二字的自非常人,正是进京朝贺的镇远侯。
镇远侯段家世镇幽州,为天子藩篱,近几十年来,边境的蒙人成了气候,收拾起昔年被打趴下了的西戎与北狄残部与大齐对峙,幽州便更成了重镇中的重镇,镇远侯世代忠允,深得帝心,几代以来荣宠倍至,景颐的长姊、也就是景皓的大姑母,河阳大长公主便是下嫁予镇远侯段琦的,育有一子,如今已有十一岁了。
今日段琦携爱子段殊过府拜谒,景颐自然不能短了礼数,小侯爷段殊是个颇为俊朗的孩子,又因为母亲的缘故,生的并不似乃父那般粗莽,很有世家公子的风仪。因为从小被父亲带在军中教养,倒是比同龄人来得长大不少,景颐对这个外甥很有几分喜欢,宾主之间相谈正欢时,不料宫中忽来传召,一时间就不免有些尴尬。
最让景颐觉得奇怪的是,来人是景皓身边的内侍总管,奉的也是陛下口谕,台省阁部都没有消息来,也不是太后懿旨相召,便可知并没什么大事,倒不知道自家皇帝侄儿闹得又是怎么一出。但景皓虽然年幼,到底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不得违背,景颐绝不能带头做出欺天子年幼抗命不遵的姿态来,只得道了罪,约好了改日再叙,客客气气地将镇远侯父子送走了,这才匆匆入宫。
景皓正在明德殿试穿祭天的礼服,景颐入了殿,先是向景皓行礼,复又受了殿内一众宫人和礼官的礼,这才转向景皓,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陛下急宣臣来,有何要事?”
年幼的天子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那几个太常院的礼官,像个小大人似得叹了口气:“皇叔,朕学不会登台之后的那一套……到时候祭祀的时候,皇叔会陪朕上去么?”
那几个礼官的面色顿时就变得十分精彩,景颐有些不知该笑还是该愁,只好摇头:“祭天之台只有天子可以上去,臣只能和百官一起在下面候着。”
若是真的要有人陪天子上祭台,他倒本该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而……景颐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右腿,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陛下若果真要以此来展示信重荣宠,臣认为,镇远侯就是个不错的人选。一来镇远侯世镇幽州,于国有莫大功劳,二来他尚了河阳大长公主,乃是陛下的姑父——”
他并未来得及把话说完,景皓就有些气冲冲地打断了他:“朕不要别人,就是要皇叔!”
景颐的神色间不由闪过一丝尴尬。
祭天的高台有几百阶,祭祀的礼服又薄,若是一年前他倒是不虞什么,然而自从落下了蹩疾,这么一段路对他来说就很有些强人所难了。
一旁的礼官们也是心下忐忑,若是叫摄政王误以为这是他们故意撺掇着天子让他下不来台,可不是轻易就能作罢的,正这么想着,就看见摄政王扫过来的目光,有个心思机敏的赶忙开口:“陛下三思,这祭天大典向来都没有陪祭的说法,即使是为昭示荣宠,也只宜于祭典结束后另行封赏。豫王殿下虽贵为摄政,然而君臣之礼不可废,届时陛下登台,底下百官都是要跪拜的,殿下若是一并受了跪拜,不免叫人觉得……叫人觉得……摄政王殿下他……有不臣之心。”
景皓怔了怔,旋即大怒:“休要胡言!皇叔岂是那样的人!”
眼见着就要闹得不可收拾,景颐只觉得额角的筋络又在突突跳动,事到如此他不表态也是不合适,只得行了一礼道:“陛下信重爱护,臣感铭于心,然而臣实在是不敢僭越的,恳请陛下——”
“周公不也受了诸侯的朝拜么。”景皓抬起头看着他,黑琉璃般的眼睛里闪动着倔强:“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皇叔是朕的周公,是朕最信重的人。”
稚气满满的童声清清脆脆的,带了些不难察觉的讨好意味,景颐愣了一下才慢慢地回过味来,越发地对自家皇帝侄儿这种胡搅蛮缠蛮不讲理地亲昵束手无策了起来,只好苦笑一声,坚辞不受,好不容易才将这孩子气的念头打压下去些了,他正要告退,却又被挽住了手,但见年幼的天子用一种类似于小兽的柔软眼神望着自己,带些软糯委屈地道:“皇叔又要去做什么?”
“臣自是去临华殿处理政务。”那带着些许毛茸茸的质感的眼神挠在心口上,景颐几乎想要叹气,他从来都没法抵抗这样的眼神,无论是早殇的胞弟还是自家这个皇帝侄儿——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翻了上来,那种久违的暖实甚至让他有些心下无措——他看着景皓漂亮的眉眼和剔透的眼神,就连语气都不自禁放柔了三分,“陛下若有传召,臣即刻便到。”
不料景皓咬了咬嘴唇,挽着他的手攥得更紧,小小声地道:“这几日,皇叔分明总是不在临华殿。”
这一声虽然压了音量,可还是在静静的明德殿里砸出了回响,一众宫女内侍并那几个礼官都忍不住把头压低了生怕做出君前失仪的举止。景颐被这话里满满的撒娇的意味惊得先是怔忪,片刻后还是绷不住地笑了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了回去,再开口时话语间却还满满的笑意:“陛下啊陛下,您这般,真是叫臣……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叔不肯在明德殿理政,一定要去临华殿也就罢了,这两天也不知道总是忙些什么……”景皓见了他的笑,越发的愤慨起来,委委屈屈地数落着自家皇叔不该不打招呼便擅离职守。
景颐索性忍着右腿的不适蹲下了身,耐心地对景皓解释:“陛下,明德殿向来都是天子问政处,只有一国之君和备天子谘诹顾问的宰辅可在此处理政,臣虽忝为摄政,到底是宗室,不敢僭越。”顿了顿,稍稍调整了一下右腿的姿势和身体重心,复又道:“这半月来臣确实是另有他务,疏于伴驾了。但是陛下乃是堂堂的一国之君,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般离不开臣……却也是说不过去的。将来等陛下大婚了、亲政了,难道还要臣终日陪着不成?”
年幼的天子眼里却陡然蒙上了一层水汽,嗫喏着道:“皇叔明明答应过,要一直陪着皓儿的。”
眼瞅着这孩子连说话的语气都不对了,一副就要哭给自己看的样子,景颐只得跳过了晓之以理的步骤,连忙哄道:“是,是,臣是答应过的,臣记着呢。臣曾经对着一天明月,满园兰草发过誓的——臣会一直陪着陛下。”
他略去了后半句“直到陛下不再需要臣为止”,生怕这任性的孩子再多什么心,一面颇有些无奈的想,也不知自家侄儿这性情到底是像了谁,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年纪还小不懂事,这般的天真娇憨虽然可人,但作为一朝天子,实在是万分的不妥。
自家侄儿这般地亲近信重自己这个叔父,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毕竟自古皇室亲情缘薄,哪怕是亲生的兄弟父子之间也不见得有多少情分,鲜有听说叔侄之间如何情深的。但若是……景颐的眼睛无意识地眯了眯,但很快就把心底冒出的那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又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倒也是只愿意缠着自家皇姐,一旦皇姐不及搭理,立时就受了冷落似得闹起情绪来,这般情状直到幼弟出生、自己年纪渐长才稍稍好了些……
原来他……竟是像我的么?
这个几乎是算得上大逆不道的念头蓦地就冒了出来,景颐不由有些发愣,转而仔细地打量起那与自己相似的轮廓与眉眼,片刻后才抿了抿唇回过了神,但是心里却是越发的柔软了起来,他忍不住就想摸摸景皓的头,幸而手才伸出去就清醒了,在空中略顿了顿,就转而为他理了理袍袖,柔声问道:“陛下不信臣?”
景皓连忙摇头,甚至于眼里方才积聚的水气也摇散了,又恢复了那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挽着自家叔叔的手却不肯放:“皇叔是堂堂一国摄政,一诺千金,不会自食其言的。”
这情绪转变得有些太快,叫人都快分辨不出方才的委屈和要哭不哭的神情是否是真的有过的了,景颐的嘴角略略扬起,忍着笑意摇了摇头:“哪怕臣不是重信之人,也是断不敢斗胆欺君的。”
景皓对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但也没有在这一点上继续纠缠,挽着景颐的手慢慢地放开了去,眼睛眨了两眨,复又抓住了他的袖子摇了一摇:“皇叔是不是觉得朕太过任性了?”
景颐就又笑了一笑,这个笑容和方才被逗笑的那种又是不一样的意味,满是包容和温柔:“怎么会是陛下任性,是臣这两日确实于政务上有所懈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撑膝想要站起来,景皓察觉到了他这个动作,连忙抓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地向上提着,似是想要将他扶起来,这个小动作又叫景颐愣了愣,借着这点小小的力气更顺畅地站起了身,而后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陛下。”
景皓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像个小大人似得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皇叔不必谢的。”
倒真的是“举手”之劳。
景颐今天都不知是第几次叫他逗笑了,但随即敛了神色,认真地道:“祭天大典关系重大,还请陛下好好习练,正式大典的时候,千万不能有所纰漏。臣就在临华殿中,陛下若要传唤,随时遣人来便是,若无它事,臣这便告退了。”
景皓应了一声,不知是想到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