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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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殿比方才更安静了，就像是太皇太后巨大的棺椁被合上，把殿中所有人都装在了里面。
没有一个太医敢动，甚至连内侍和女官们都两股战战的，恨不得把头塞到地缝里去。
这永寿殿中的每个人都亲耳听见了天子与太皇太后的争执，亲眼看见了年少的天子气死了他的祖母。
天！子！失！德！
每个人心里都回响着这四个字，连景皓自己都不例外。
他的祖母猝然去世了，他却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还让他觉得闷热的内殿此刻就像是一个大冰窖，死气沉沉的冷，冻得他四肢僵直，口不能言，惊恐地只想快些结束眼前这个可怕而荒谬的噩梦。
心跳疯一般的失序，他用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握在腕上那只手让他毛骨悚然，他几乎能体会受到温度从死去的肉身上一点点流失的触感，抖着手想要从那桎梏中抽离，可他祖母握得太紧，他又不敢动作太大，一下一下挣着，居然怎么也挣不开。
到底还是个少年，没有哭出来已是用为帝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涵养威仪在强撑着，景皓整个人都在发抖，何太皇的眼仍旧大睁着，死死盯向帐顶，眼里还残留着愤懑痛苦和不甘。
偌大的殿中，竟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殿顶的落雪声簌簌作响。
也不知是过去了片刻还是几个时辰，外间忽然有一声尖利的通禀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进来：“太后驾到——！”
仿佛被重锤击在了顶心，景皓蓦地就回过了神来，用尖利带颤的嗓音喊道：“所有人都不许动！德让，你快出去，务必将母后挡在殿外！”
一直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的内侍颤声应道：“是！”稍稍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煞白的脸色，又大着胆子问道：“倘若太后问起……”
“只说是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永寿宫……即使母后问起，你也这么答。”景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调稍稍平稳了些许：“将母后挡在殿外后，你即刻去临华殿，将此间之事告知皇叔，请他速速前来！”
德让匆匆磕了个头，快步退了出去，景皓低了低头，正看见自己小臂上紧紧攥着的枯瘦手指，心头惊悸，急忙将视线转开，正看到自己拇指上那缠了红绳的白玉扳指，心里总算稍稍宁定了些许。
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见到他的叔父——他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足以面对各种各样的风浪，如今事到临头，他唯一还能想到的办法，却仍旧是求助于皇叔。
临华殿内。
景颐很安静地看着德让，几乎要让那个至今还微带着颤抖的内侍以为是自己声音太轻，以至于这位殿下并没有听清到底是出了怎样的事。
他偷偷地抬头觑了一眼，适才进来的时候太慌乱，斜斜地就跪在摄政王书案左前，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便觉得这位殿下当真是目若点漆鬓若刀裁，垂眸静坐的时候，越发像是画中神君。
又过了片刻，神君才终于动了动，用极其晦涩的语气问道：“你再说一遍？”
德让连忙把头用力地磕在了地上，恭敬地道：“陛下听闻太皇太后欠安，便罢了经筵前往问疾，而后，而后……太皇太后就……宾天了……”
景颐几乎想笑，临华殿中的人早就都被屏退，这个宦官倒还是知道兹事体大的，并没有将不该说的也一并说出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每一步都在预料中不是么？宣了太医之后便抽身而出，连太后也没有知会，只让人告知自家皇帝侄儿前往问疾，连时间都掐的刚刚好，大抵便是自家“母后”醒来的时候，自家侄儿正好到她床边嘘寒问暖。
然后呢？被个中不堪情事气掉了半条命的太皇太后会忍得住不问，还是年轻识浅的天子能在他祖母面前藏得住话？都不会的。
何太皇一定能从天子的言语里探出自己方才说的那些全是真的，这样沉重的病体，又方才受过那样的打击，怎么会受的住呢？
她果然是死了。
她终于死了。
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前逼他皇姊远嫁害他母妃身故的人终于是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在他手里，他恨不能仰天大笑，可事到临头，他居然觉得这太不真实了。
所以他又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宾天了？怎么会呢……”
德让想起了先前主子的吩咐，颤着声道：“陛下与太皇太后，起了争执……”
“……本王明白了。”景颐慢慢地抬手按住了额角。
他一手布置的局，没人会比他更清楚收官的模样。天子失德，气死祖母，永寿殿中那些内侍宫女太医医官可都是亲眼看着的。
一旦传扬出去，那么士林清议满朝文武都不可能答应，本朝以孝治国，先帝侍母唯孝，如今天子虽年少，却早已不是不更事的年纪，博闻强识圣君之姿都是朝野闻名的，可一旦气死了祖母，便只剩下刚愎自用，暴戾无德了。
这样的天子，即使废了也不为过。
可废天子之后呢？
徐王年幼，前些年意外失足后还落下了肺疾，身体并不康健，天子没有其他的兄弟，何太皇嫡出的景预早已被削了王爵宗谱除名，昭帝一脉还剩下的，便只有年轻有为，贤名远播又德才兼备，且已久掌朝政的摄政王可以继承大统。
即使有些微的跛疾，也无伤大雅，毕竟摄政王殿下平日的行止风仪是有目共睹的。
景颐自以为什么都料中了，偏偏整个人一下子像是被抽空了，心上沉甸甸压了那么些年的东西霍然撤开，居然是这样复杂的滋味，不仅是大仇得报的欢喜，连那彻骨的悲哀也一道翻了上来，在心底激荡着。
他扶着书案站起身，没走几步眼前就骤然黑曚，心悸来得毫无征兆，又旋即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感和撕心裂肺的悲伤狠狠一冲，胸口闷痛伴随着窒息感倒卷回来，一股很陌生的腥甜气直冲出口，景颐下意识的抬手掩唇，手心便湿热一片。
满眼漆黑慢慢地褪去，化作了漫天飞扬的白色光点，支离破碎不成画面，晕眩后知后觉地占领了感官……
德让抬起头，惊见摄政王殿下两眼涣散，一只手掩着唇，另一只手在空中茫然地挥舞了一下，像是试图抓住些什么，而后整个人猝然向后倒去。
德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来，也只来得及从后面抱住了摄政王，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王爷掩着唇的指缝间滴落下来，正落在他手背上，他低头一看，本来就被吓掉了七成的魂魄又飞掉了两成——这殷红殷红的，不是血又是什么！
当下也管不了什么，只能大喊来人，心中却想着，这到底是怎样的凶月凶日，恁的出了这许多的事，太皇太后眼睛还没闭上，陛下还等着摄政王去救命，摄政王怎么也倒下了呢？
一干侍从拍背顺气掐人中，折腾了很一会儿景颐才睁开了眼，视线仍旧有些涣散，但意识清醒了不少，胸腔像是遭了重击，呼吸间都觉得脏腑牵扯着钝痛，眼神只望着自己掌心的血迹，没由来的想，这莫非就是现世报么？
七情伤人，体弱者尤其切忌大喜大悲大惊大怒，他用这个杀了何太皇，旋即便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倒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招手示意那个捧着银盆的女官近前来为他净手，景颐转过头看向惨白着脸的德让，轻声问道：“陛下还在永寿殿么？太后呢……”
“陛下让玉锦尚仪去通禀太后，但之后……陛下不许任何人出入永寿殿，只叫奴才素来禀告王爷，请王爷前去拿个主意，主持大局。”德让擦着额角的虚汗，小心地回话，生怕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
但摄政王这般睿智通透的人物，肯定是猜到了什么，才会被气得吐血吧？
景颐微微颔首，洗净了血痕的手从袖里掏出一条素色锦帕来，按在唇上，将那股盘桓不去的血腥气都用力呼了出来，不想似是呛着了，断续地咳了几声。再拿开的时候，帕上满是血痕，倒也唬人。疼痛和晕眩的感觉还充斥在身体里挥之不去，景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若是让那孩子看见了自己这番模样，怕不得心疼死么。
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轻而隐秘的疼痛起来，夙愿得偿的虚脱感慢慢散去之后，他居然开始犹疑不决。
幼时遭逢巨变时，他曾咬牙切齿地想，再怎么高贵的身份也不过是虚妄的，果然只有登上那九重玉阶坐在那个位子上，才能真正地护住想要护住的人。到如今眼看着一切都如同预想的一样，他却忽然怯懦了，又或者说不是怯懦，而是迷惘。
如果说对已故的皇兄还可说是爱不彻底恨不彻底再难分明，那么对景皓，他根本就没有去恨的理由。说来不知是悲哀还可笑，那个荒谬地恋慕着他的孩子，居然是这深宫里，自皇姊和母后离开后，第一个对他这样好的人。而倘若说皇兄的种种恩宠尚带着补偿的心思，那么自家侄儿的亲近信重，几乎是这宫城中所仅见的。
当真要去谋夺他的皇位，该是何其寡薄，又何其忍心。
何况景颐自己也已做了这么多年的摄政，南面秉国，方才知道原来有些事即使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无能为力的，见识的多了，便知道自己儿时的期许又是何等的幼稚。
景皓也不是他那个宽柔暗弱的皇兄，还是个少年，就已经有这般的襟怀气魄，若是真要论帝王器量，他自认不如。
他闭了闭眼，眼前是那个孩子的一言一笑，一颦一笑，六岁的时候伸着手要他抱也好，十岁的时候向他撒娇也好，十二岁的时候期期艾艾地向他说喜欢也好，一幕一幕，竟然都这般明晰。
景颐觉得好笑，可又笑不出，末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刻骨铭心地恨了这么多年，事到临头，却忽然发现，他的恨意，原来还是没有他想得那样多。又或者原本是有的，偏偏被那个孩子一点点融化了，消磨了。
无论如何，他是真的下不去手。
便抿了抿唇，不太灵活地自腰间解下了一个金鱼袋，倒出了两块龙形玉璜来，对着自己的贴身近侍道：“持本王印鉴与此物速去龙骧卫大营，让吴思德点一百精兵，火速入宫。”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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