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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六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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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景皓和景颐正并羁在一片幽静的林子里骑马。景皓常年被拘在宫城里,哪怕骑射也不能尽兴,这番出猎倒是好好地纵马驰骋了几番,几天下来把几匹御马监的神骏宝马都折腾得脱力了,今天和他叔父一道出来,便自换了一匹温驯的牝马,也不扬鞭,只是信马由缰慢慢走着。
“上次与皇叔一道骑马,还是那时候在新州。”景皓骑在马上,很没有风度地伸了伸懒腰:“那时候朕还比皇叔矮这么些,现在都已经比皇叔高了这么多了。”
年轻的帝王屈起修长有力的手指比了两个长度,景颐看了就摇头,但话里还是带着笑意:“还说呢。那样任性的事,是堂堂天子该做的么?不论是臣和宋与归还是章倩臣他们那一干宰辅,哪个不是差点被陛下吓疯了?”
景皓回头看了看缀在后面的几骑龙骧卫,伸手捉住了他皇叔的手摇了摇:“皇叔还在生气?都那么久的事情了,不要气了。左右你也好,章先生他们也好,都好好地没疯么。”
这么一张刀削斧刻英挺俊朗、威严自蕴得能让底下的小臣为了不用日日面君而自请外任的面孔,嬉皮笑脸地不正经起来竟也格外好看,几乎叫人心神扇摇,景颐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眼来,看着自己被抓着的手轻笑道:“真疯了还好?就是没疯也气得吐血了。”
景皓夹了夹马,又向景颐靠了靠,捏着他的手指小声道:“朕知道错了,皇叔可别提吐血,朕听着都怕。”另一只手也松了缰绳,只用双腿控马,转而用手指在心口轻轻点了点:“一想起来,这里就疼得厉害。”
景颐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盯着他虚虚按在心口的手指:“真要是心疼,就不会那样气我。”
年轻的天子便摆出一脸委屈来,按着心口的手也向上头指了指:“皇叔,朕对你的心意,天日可表。”
年长些的那个男人伸了伸脚,在天子坐骑的马腹上不轻不重踢了一脚,那马顿时受了惊,景皓只得腾手去抓缰绳,勒了勒马稍作安抚,嘴上还不停:“皇叔这样可算是大不敬?”
“再僭越的事都做过了,陛下倘若要计较,只管问罪便是。”景颐在马上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道:“多不过是削爵夺封,臣听凭处置。”
“朕哪里舍得。”年轻的天子也敛正了容色,微垂了眼沉声道:“削爵夺封倒不必,皇叔高才令望,世所罕见,还是幽禁京中才叫朕放心些。”
青年的音色醇美沉静,透着不容违背的威严,景颐听得心头一跳,没由来地勒住了缰绳,只怔怔地看着他。
却见他那皇帝侄儿蓦地笑了,一字一顿道:“就禁在……后宫里头。”
话音才落,便见他叔父耳根都红了,竟是扬鞭策马,一下子跑开了,景皓笑得越发开心,也催了马赶上去。
两人这一番竞逐,便与后面缀着的几个龙骧卫距离拉得更开了些。
出来了许久,本就离御驾行在远了许多,这一跑更是进了林苑深入,秋日旷朗的日光穿过层林斜照下来,再走几步,竟是开阔了许多。
景颐已经翻身下了马。骑马,尤其是纵马的时候,控马不能只靠缰绳,尤其需要腰腿间的力道配合,他因为旧伤的缘故,腿上一贯吃不住力,跑了这么一阵,有些受不住了,站在那里都要扶着马。
景皓也追了过来,见他已经下了马,便也翻身下来,温声细语地跟他赔不是:“这就害羞了?朕是真的想把你养在后宫里,日日相见,夜夜相对——诶,皇叔别上马,朕胡说的!”
他的皇叔扭过头不看他,珠玉莹润的耳垂仍旧泛着淡淡的粉色,叫人想起了五月里初摘的樱桃,有些心猿意马地想要尝上一口。
当今天子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倾身就凑了过去,景颐按了按额角,十分无奈地道:“陛下,这可是在外头。”
“无妨,此处清净得很,不会被看见的。”景皓说着便伸手去环他叔父的腰身,自幼英睿的圣明天子活像个在街上调戏良家小娘子的纨绔,景颐只觉额角突突直跳,也不知道自家侄儿怎么就长成这这般模样,才要叫他放手,忽然就变了脸色。
先是看见林中飞鸟惊起,扑簌簌一片飞过去,然后就听见了马蹄声,哪怕豫王殿下并不谙熟兵事,亦知来人人数绝不在少。
他一把推开了景皓,扬声道:“龙骧卫何在?”
原先缀在后头只敢两眼看天的三十骑人马立刻恢复了天子亲卫的精锐架势,一面向那两位靠拢过来一边应诺道:“末将在!”
景颐抿了抿唇,向前一步将景皓挡在了身后,沉声喝道:“列队护驾。”
被他推开了去的天子满脸的委屈顿时收敛起来,神色极复杂地侧耳听了片刻,向前踏了两步,反将他叔父护在身后。
麒麟灰的眼瞳里透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和失望,低声问道:“是阿淘?”
“多半是。”景颐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宽阔肩背,心里倒是暖意熨帖,却万不敢冒险让景皓真的受什么损伤,贴上去低声劝道:“陛下还是先请上马。”
景皓嗤笑一声,拿出了泰安殿上临朝问政时的气度,眯着眼冷声道:“上马做什么,他是朕看着长大的,朕难道会怕了他不成?”
说话间已有近百骑人马呼啸而至,吴王景皊一马当先,大红的蜀锦袍在风里猎猎作响,景颐眼看劝不动他家皇帝侄儿,只得叹了口气,回头对身边龙骧卫都头喝道:“还站着看什么,鸣镝呢?”
鸣镝便是响箭,军中常用来传讯,那都头闻言也不马虎,从箭囊中抽出一支与众不同的金箭,将雕弓挽满,朝天一射,便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尖啸而出。
苏世俭就跟在景皊身后,他与景皊要好,自也是弓马娴熟得紧,闻声当即色变,厉声道:“他们放了响箭!殿下,快动手,迟恐生变!”
身后众军才随景皊一道勒了马,听得苏记室这一声,便有些乱哄哄的,有人看着眼前的天子和豫王一阵发懵——毕竟弑君这种事,哪怕先前想得再好,真要动手的时候难免心虚;也有人已经跃跃欲试,摘了马后的长弓向箭囊中抽箭,想要搏个从龙之功,封妻荫子了。
却听得冷冷地一声:“谁要动手,尔等想要对谁动手?”
当朝天子负着手略抬高了视线,语气平淡,却凉到人心里。
吴王景皊慢慢地抬了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而后竟是翻身下马,上前见礼:“臣弟见过皇兄。”
苏世俭脸色微变,听得背后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景皊身份敏感,不能亲自去结交将校,这一批人都是他出头奔走串联的,与他们说话的时候自也直白的将矛头直指当今,景皊却不知他的心思,临出帐前尚在叮嘱他“不可伤了皇兄分毫”。此时景皊不下令诛杀昏君,反而下马上前与景皓见礼,身后众军自然心中不稳。
他正着急,便见到天子面色稍缓,语声带笑温和款款地问:“吴王带这些人来,莫非是要邀朕会猎么?”
苏世俭和景皊一起变了颜色。
会猎这个词最出名的意思可不是聚会狩猎,而是会战!往往是敌国国书之中才会出现的字眼,从天子口中吐出,何其诛心。
景皊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臣弟自知僭越,但是臣弟必须要这么做。”说着也没有再去等那身不会再来的“平身”,径自抬头,指着他皇兄身后那个男人冷声道:“今日臣弟拼了名声不要,也要维护皇兄清誉——”说着猛然抬高了音调:“诛奸王,清君侧!”
“哦?”景颐施施然地看着他,两个侄儿身量都比他来得高挑,不过景皊毕竟比景皓要小两岁,还不及他皇兄这般挺拔,倒也无需他抬头去看:“阿淘可真是太抬举皇叔了,皇叔现在除了一个太傅的虚衔,一不掌文武大政,二不能日日面君,何德何能当得起一个奸字?还不及你吴王啊,一出手就是上百的死士。”
那优雅从容里的不屑满得恨不能溢出来,景皊睚眦欲裂,切齿冷笑道:“好磊落啊,九皇叔,你可真是,好磊落啊。被自己的侄儿压在床上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磊落的么!夜来梦里,就没有列祖列宗排着队来指着鼻子骂你不知廉耻么!”
他的调门极高,在场的百来人就没有一个听不清的,他身后那些将校一时哗然起来,就连那三十龙骧卫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这位太傅豫王殿下。
儒家天下,最重纲常。拱卫天下的时候时常看见皇帝与他叔父亲热非常是一回事,听人直言指斥其间的不堪情|事却又是另一回事。天子是曾经的摄政王如今的豫王殿下一手带大的,自幼便对这位殿下十分的亲近信重,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但刚才还看见两人并羁私语甚至于亲热的凑在一道的龙骧卫们心中,自是另一番心情。
景颐面上一派平静,只是风流浓长的眉微微蹙起,唇也抿着,曾经当国十年的威势散发出来,竟叫人不敢轻撄其锋芒。
而景皓就挡在景颐身前,自也是那些目光的焦点。他六岁便登至尊之位,天子威严岂容小人轻犯?便是朝中重臣,寻常也不敢直勾勾地打量他,顶多偷觑两眼,看看圣天子到底是怎么模样罢了,此时被众人的目光打量着,便深深拧起眉头来,正待厉声呵斥,却被他皇叔自身后轻轻扯了扯衣袖。
自幼聪颖过人的名声到底不是他自吹自擂出来的,皇帝心思一转,已是明了,到了嘴边的怒声一转,就成了带着讥诮和轻蔑的笑声:“还当你能找出什么借口来欺君犯上,不想竟是这般无稽。父皇去的早,你在后宫厮混不论,朕是皇叔亲自教养长大,从来亲厚非常,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竟不知能被你编排得这般悖乱……可还真是辛苦你了啊,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