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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古驿道的尽头 ...

  •   古驿道的尽头已遥遥在望,透过身旁稀疏的枝叶,渡边野看到了那座棕榈叶和茅草搭起的驿站。一匹驮着破麻袋的呆头呆脑的驴子绑在跟前的一棵矮树上,它的主人只留下满地嚼烟的碎渣和深褐色的浓痰,这会儿也和之前在这里纳凉的人们一起,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随后,他警觉地四下张望起来,见不远处的库库尔坎金字塔的石阶上正有个小如蚂蚁的人在吃力地向上爬。他又低头朝脚下看去,绕在这棵老树的粗杆上的黑皮蟒蛇竟有些无精打采,爬到一半,就把身子吊在一根分叉的树枝上打起了瞌睡,另外几条才爬出树洞的艳丽的小蛇因为它的偷懒而迷失了路径,全都爬到了那条分枝上。
      于是,他又去看那个顺着几乎是九十度垂直的石阶,已爬到金字塔平台上的微小的身影,他的手上好像还拿着什么。
      “从哪里钻出来的冒失鬼?”
      雨幕中的风神庙耸立在宽阔的巨大条石堆砌成的平台上,被一株参天大树肢解成了两半,一边已坍塌得不成样子,另一边也呈现出土崩瓦解前的颓势,这就让那个幽深的门洞成了个歪裂的嘴巴,被恣肆在碎石间的枯瘦的干草任意嘲笑着。
      那个人走到神庙前,呆呆地望了一阵,渡边野知道他是在端详门里的那尊诸神的使者—恰克莫尔的石雕像。
      那个仰卧在地上的上古的土著神明,别扭地歪着头,千百年来不知在向何处张望,又究竟看到了什么。他的肚子上放着一个石盘,原本是用来盛放“牺牲”的心脏的,那些用来祭祀诸神的“供品”被活生生地宰杀,手段之残忍令渡边野这位东洋忍者听过后,也替他们感到了生而为人的不幸。
      “还不快走,小心被蛮子拖了去,挖出你的心,也供到这样一个盘子里,然后再把你生吞活剥了!”
      大概过了足有五分钟,那个人才从无法知晓的冥想里回过神来,拿起手上的东西,优雅地放到左肩上,然后……远远的,一阵渡边野从未听过的美妙无比的琴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先是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接着就看到一大片白色的鸟儿从金字塔周围的密林里腾空而起,乌泱泱飞得满天都是。
      眼前的情景令他回想起了东洋和服上经常绣满的飞在蓝色天宇中的仙鹤,于是一丝一缕的,他便在那琴声里听出了一种令他格外惊心的,类似于“乡愁”的哀怨。
      这只能是一首旧时中国的曲子,在富士山樱花盛开的季节里,渡边野曾听赶赴盛大花会的乐师用尺八呜呜咽咽地吹奏过。而这琴声的绝妙之处恰恰就在于:西洋的小提琴,竟能将一首东方古国的乐曲演绎得如此传神,如此令人动情,这是渡边野怎么也没想到的!
      “难道是个中国人?真是活见鬼!就算他真被蛮子拖了去,做的也是个冤死鬼!”想到这儿,渡边野不觉懊恼起来:“倒可惜了这么好的琴声……就没个好心人提醒他,今天是绝不该出门的,更不该着魔似的跑到那里去!”
      这时,一阵凄厉的马嘶声从金字塔那边传来,琴声被打断了,那人放下肩上的琴,朝石阶下怔怔地望着。
      “难道……”渡边野的心被猛地揪起来,可不容他再为这个本不相干的人分神,一串杂沓的马蹄声,伴随着洪亮的吆喝、欢快的说笑和脆爽的酒嗝,就在他身后的驿道上远远地传来了。

      他猛地甩过头,看到十几个混血轿夫抬着一顶当地特有的松土制成的,罩着纱帘的轿椅,后面跟着几十位骑在马上,制服加身,荷枪实弹的警卫,正从那个空荡荡的棚子前经过。
      轿椅四周翻飞的纱帘里遮着一个人,只要看骑着一匹白色骏马走在轿椅边的那位俊美非凡的白人少年——显而易见的贵公子,就不难猜出他所随驾的这位神秘人物一定是极有身份的!
      贵族少年一路说笑,身子在马背上像一杆优美的芦苇般轻轻摇晃,也不理会细密的雨丝把他蜜色的卷发都打湿了,后面一位殷勤的警卫不时赶上来为他撑伞,可他总是挥挥手,就把那个脸孔黝黑的汉子赶了回去。因为他正想在雨中尽情地呼吸,寻觅密林间特有的那一股混合了松软泥土和美艳花草的清恬无比的气息。
      挑起遮住耳朵的那一角面罩,把一根从袖子里抽出的细细的竹管插进去,渡边野就听清了贵族少年此刻正说的话。
      “真没想到啊,我们竟是踏着第一场新雨走进圣城的!”
      轿帘里的那个人冷淡地“哼”了一声,用纯正的巴黎腔懒洋洋地说道,“我们还真是来会雨神的新娘的,早也赶晚也赶,到底没躲过今天!”
      “听罗兰总督吓唬你呢,就算真像他说的,传说中的蛮族武士会冷不防从林子里钻出来,抓祭奠雨神的白人牺牲,我们也不用怕!那些愚蠢的土著民使的还是弓箭呢,哪里抵得过警卫们手里的枪?”
      “你叔叔说,他们可是会施法的!”这一句完全是哄小孩儿的口气。
      “‘松香灰掺蜥蜴尿,没了根儿的吃了也如春药!’哈哈,这句土著谚语你听过没?”
      “真巴不得那些身上插满鸟毛的巫师施个法术,赶紧把你这个吵死人的话痨拖了去,我和尼禄也能清静会儿!”
      贵族少年乐不可支地耸耸肩,抬手指着驿道旁的棚子,眼睛却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头傻驴子,“你要是担心,就在这棚子里歇会儿,再打发警卫去给叔叔捎个信儿,让他多派些人来接应。”
      “别再给罗兰总督添麻烦了,今天是他御任的日子,本该过得舒心些,却偏要为我张罗什么接风宴……不知那边怎么缺人手呢,我们就不要给他裹乱了。”
      “也是,叔叔手里不过上百号人,已经分给我们这么多了,还要应付今晚的宴会,真够他受的!”
      “奥兰多!”轿椅里的那个人提高嗓门叫了一声。
      走在队伍前头的那位白人警官一听到这声召唤,便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跑到了轿椅前。
      “黑父大人!”这位身着深蓝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干练的军官,操的却是一口混着美国腔的蹩脚法语。
      “让警卫们把枪都上膛,分一半人到前面去,再配十个有眼力、枪法好的到队伍两边戒备着,给我瞪大眼睛瞄准林子,一有动静就放枪!”
      警卫长干脆有力地回了个“是!”
      渡边野早已认出这位挂着西点军校纪念章,肩上别着上校军衔的警卫长。
      “罗兰总督的心腹,百发百中的枪杆子!光看那把别在腰里的雕着雄狮家徽的左轮手轮,就知道他是美国南方的贵族子弟。可惜啊,内战后也沦落到要来这种穷乡僻壤卖命讨营生的地步。他那个为罗兰总督看守葡萄园的酒鬼老爹还时常说自己是什么路易十七的后代……那个在牢狱里被粪便呛死的可怜王子可生不出这么英武的骑士来!”
      “黑父大人”的话在一分钟内就被执行了,渡边野看着整支队伍眼花缭乱地变幻着,骑在马上的警卫快速而有序地来往奔驰,奥兰多只挥动了几次手臂,就一言不发地完成了这番复杂的调动。
      “这支队伍已被他训练成了自己的手跟脚!”渡边野感到嘴里发干,额角却被汗水打湿了,“他完全是在用意志控制他的部下,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他们就能完成他的任何指令——真是个可怕的角色!”
      渡边野转头,在昏暗的密林里搜寻着土著武士们的踪迹,令他感到可笑的是,自己竟暗暗在为这些蛮子担心。

      好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
      驿道上的队伍缓慢而警惕地行进着,那位贵族少年骑行在轿椅时前时后的微妙距离间,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沿途湿淋淋的树杆,笑得更加怡然自得了。
      “林子好深啊!”他欢叫似的嚷起来,“真让人想不到,上一座小城整个被骄阳烤成了焦土,而这里……”
      “也只剩下这些老树了,它们的根扎得有多深,只要看看树杆有多高大就知道了。”轿椅里的“黑父大人”冷冰冰地打断了他。
      “那又怎样?”
      黑父没再说下去,因为轿椅里忽然响起了一阵不耐烦的叫嚷。令渡边野吃惊的是,那里面竟藏着一只猫。
      “好了,尼禄,别再淘气了,迪戈德兰达主教的诗集都快被你挠成鱿鱼丝了!”
      贵族少年一边笑着,一边挑起轿帘,“难为它在轿子里也呆得住!”
      “你看它闲过一刻么?先是把我的鹅绒枕挠破了,后来又咬烂了我的一串红陶手琏,这会儿又跟老主教的传世孤本较起了劲儿!尼禄这么烦躁,一定是闻出了空气里的敌意,林子里游走的猛兽让它慌了神,所以现在就算你揪着耳朵,它也不会把脑袋伸出去。”
      “好伶俐的猫!”渡边野在心中暗叹,“它在撒着欢儿地提醒主人,外面可危险着呢!可惜啊,轿子里那位尊贵的黑父大人却是个呆子!”
      “游荡在林子里的恐怕不只是猛兽。”重新调整好队形后,奥兰多就紧跟在轿椅的左侧,他的眼睛不停地在路旁的两片密林间巡视,那犀利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一切,“我好像闻到了松香的味道。”
      “松树在这里很常见。”贵族少年放下轿帘,随手摘下一片低垂的叶子,折了起来。
      “焚烧过的松枝可不寻常,帕萨少爷。”
      “我听叔叔说过,下过第一场新雨,土著民就要放火开荒了,这之前他们都会焚烧松枝来祭神。”
      奥兰多向帕萨投去鄙夷的一瞥,可小伙子专注于手里翻来折去的叶子,倒没察觉。
      松香的气味渡边野早就闻到了,那些土著武士涂满身躯的油彩里就掺了大量的香灰,他们管这种深白色的灰烬叫“神香”。“可我闻到的这股香味只能是刚烧出来的,因为真的太辛辣了!”一边抽动着鼻尖强忍住要打出来的喷嚏,一边顺着直笔的驿道极目远眺,渡边野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害他差点暴露了行迹的俊俏的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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