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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在风神庙之巅 ...

  •   “你听到了嘛?”卡门站在库库尔坎金字塔的平台边缘,侧耳倾听。刚才从古驿道那边吹来的一阵风隐约带来了一片杂乱的声响,有些像惨叫声,又有些像尖利的欢笑。

      璕当然听到了,他的耳力可比卡门好多了。“像是很凄惨的……”他说得小心翼翼,这一个多月来卡门每天都在跟他讲黑父,讲他几年前在法国的那段难忘经历,到后来讲得璕都觉得,自己好像已跟黑父相识许久了。

      卡门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奔下近乎于陡直的石阶。璕赶紧伸手,一把死死攥住他的腕子,“离得太远了,来不及了……”

      没想到看似文弱的璕这么有劲儿,卡门拼尽力气想挣脱,璕只好干脆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就在这时,卡门看到从密林的极深处——他当然知道那个方向意味着什么——腾空而起了一个黑点,在灰白色的天穹的映衬下,那个小如针尖的黑点竟像是毛绒绒的。“是天眼嘛?”卡门嘀咕完这一句就闭不上嘴了,他感到身体里的力气都泄尽了。“我要去……我一定要赶去!”

      “你想去送死嘛!”

      卡门裂起嘴角,苦涩地一笑,“别拦着我,璕。今天我已被骗过一次,不可能再有第二次了。”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蓝狐之所以要在密林里将他拦住,又费尽心思把他骗到这儿来,为的就是调虎离山。

      璕来这里沐浴着新雨,怀念他遥远的故乡,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卡门怎么忘了他是个中国人,雨神需要的是血统纯正而又高贵的白人牺牲,他这个漂泊在异国他乡的浪子又怎可能引得起虚荣无度的恰克神的兴趣?想到这儿,他就真想煽自己一个耳光,或是干脆一头栽下石阶,把自己摔成一瘫支离破碎的肉泥,“我要怎么跟老亲王交代呀,我更辜负了黑父的信托呀!”

      “理智一点,卡门,别冲动!”没有谁比璕更能体会卡门此刻的心情,他又何偿不自责、不愧疚,要不是为了搭救自己——尽管他是被蓝狐的谎言迷惑了,要是知道了这一点璕会比卡门更加无法原谅自己——他又怎会丢下未名,快马加鞭跑到这儿来。可现在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璕的情绪再低落,心里再难受,他也清楚自己眼下最该做的是什么,“你为黑父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可你一直不也觉得,这样的遭遇对他来说是很难避免的?”

      “我送了一顶精心设计的轿椅给黑父,以为他躲在里面,被一层层的纱帘遮掩着,就不会有事了!”卡门捶胸顿足,情绪几近失控。可猛然间他又愣住了,“会不会就因为这个,因为那轿椅太招摇了,黑父才会……”

      “一顶轿椅算得了什么?罗兰总督派出的那支护送队伍呢,不是更引人侧目?” 璕使尽了力气,才把卡门从石阶的边缘抱开了一段距离。

      “这场该死的雨,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下!”尽管自己是个虔诚无比的教徒,可此刻的卡门还是想诅咒一切。

      “这片大陆从来就不属于仁慈的天主,这你比我更清楚!既然神明毅然决然要抛弃我们,那我们就该去找……”

      “别傻了,璕!”卡门打断他,突然又凄楚地笑起来,“罗兰总督绝不会多管闲事的。”说完这句,他便放弃了挣扎。璕感到他那副高挑、修长的身板顷刻间就在自己的怀抱里散了架似的。

      “闲事?黑父可是他的继任者啊!”这回换成璕激动起来。

      “管他是不是继任者,这么多年来,罗兰总督伸手搭救过哪一位落难的同胞?更何况……”卡门在后面的话冲口而出之前,咬紧了双唇。

      “更何况什么?”这阵子璕也听到了不少关于罗兰总督的风言风语,那些险恶的措辞足以令这位年近花甲的政坛名流晚节不保。

      “行了,放开我吧,我保证不冲动!时候不早了,我们朝总督府动身吧。”拨开璕的双臂后,卡门回身抬起一只手,用力捏了捏璕的肩膀。从神态上看,他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而且是不可挽回的。璕当然想问,但他也知道,卡门是什么都不会透露的。

      默默地对视了片刻,卡门又扭过头去,朝圣井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他那副讳莫名深的表情让璕都跟着转过头,不自觉地张望了起来。“说来也怪,每年新雨降临的这一天,那个神秘部落里的土著武士都会潜进圣城来捕获白人牺牲,传说是要将他们投入圣井,敬献给贪得无厌的雨神。可白人每年都有不幸被劫的,却从不见哪个失踪者被投进了圣井……”

      “在那儿的确打捞不到我那些落难同胞的尸首。”卡门低声说。

      “更令人想不通的是,白人的势力在墨西哥也算是不可小觑的,可为什么几百年来这样的暴行却被听之任之?难道就不曾有哪一股正义的势力想到过镇压?”

      “你都问过多少次了,”卡门偶尔会觉得三十多岁的璕太过率真,在有些问题上总像个孩子似的转不过弯来,“且不说那个神秘部落里的武士们是怎样的神出鬼没,胆大包天的拦路劫持也好,蓄谋已久的暗地绑架也罢……他们那些层出不穷的招数岂是一只武装起来的队伍能够招架的?”卡门一边说,一边蹲下身把小提琴和琴弓收拾到了琴盒里。“再说,那个部落被世人找寻了几百年,因为太多人都知道那里藏匿着玛雅人的旷世珍宝,可谁又找到了呢,你所谓的正义势力连个目标都没有,又怎么去镇压?”

      “也是,不管是多么正义的势力也不可能每年都跑到这儿来追击那些比游魂还难对付的土著武士……”

      “失踪一两个白人说到底……”卡门哽咽了一下,“真的算不了什么,”他的语气听上去透着一股子轻蔑,但也只有他知道这其中的无奈,“应该说是有太多人巴不得这样,就因为曾经有劫后余生的白人从那个部落里逃了出来……可后来他却自行消失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落入了那些丧心病狂的同胞手里,他的下场只会比被投入圣井更加的凄惨。”

      璕从卡门手里接过琴盒,抱在怀里,闷闷地低下头去。“今晚恐怕用不到它了……”

      卡门背过身,不再面朝着古驿道的方向。好在金字塔四面都有石阶,他提起垂落在鞋面上的法衣下摆,绕路走向残破的神庙后面。

      天眼已在古驿道上空放起了哨,之前卡门就已瞥到了这个犹如十字架般定格在绿色**之上的超凡身影。

      “这就叫在劫难逃……”眼底涌起的潮湿让他涨红了脸,视线被模糊了,气息也不那么连贯了。但他强忍着,拼命平抚着一切,因为不想被璕看到,更不想之后再一路带着这样的情绪走进总督府。

      当他走到神庙的门口,刚想看一眼洞开的庙门里的那个诸神的使者—恰克莫尔的坐像,并在心里暗自恳求他保佑黑父,“至少让他坚持到见到我……”思绪却被一阵野狗嘶哑的狂吠打断了。

      “卡门,小心!”身后的璕紧紧护着怀里的琴盒,背对着他朝神庙这边退来,因为他刚才面对着的那边石阶上,正有一只嘴角耷拉着条条银亮涎水的老公狗,摇着头躬着腰,像个索命的恶鬼般飞快地跳蹿上来。

      “是你把她招来的?”卡门在惊慌失措的璕身后不着边际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胡笳十八拍’如果能把野狗招来,那莫扎特自小就可以在家里建座动物园了!” 璕也知道这一点都不好笑,眼看着野狗跨上平台,朝自己翻起死灰色的嘴唇,里面是满口沾满污渍和肉渣的獠牙,他只觉得喉咙里干得绝对能冒出烟来。

      “这些神兽不会咬你的。”卡门在背后扶住璕的双肩,他已经转过身来,不再向恰克莫尔发出得不到解答的询问了。

      “神兽,还是禽兽?卡门主教也有口齿不清的时候?”

      璕的恐惧让卡门觉得很尴尬,“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岂不知每年新雨降临后,都会有这样成群结队的神兽潜伏到距离我极近的地方,来暗中保护我不受威胁和伤害,不然的话……”这些念头在他的脑际一掠过而,却根本不可能讲出来。

      于是他沉了沉气,对已是面无人色的璕说,“你没看到嘛,这些禽兽刚刚饱餐了一顿,瞧它们的爪子上沾满了鲜血,我俩现在可引不起它们的食欲。”

      璕当然不信这些顺嘴儿胡诌的鬼话,他在这座蛮荒之城呆了也不止一两年,“那它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吃饱了,爬到风凉的地方打个盹儿,谁知道呢!”卡门看准了神庙右侧的石阶上还是空荡荡的,便拉着璕朝那边走去。“还是不要打扰它们了,谁都有享受一下新雨的滋养的权利。”

      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在金字塔脚下的灌木丛里一掠而过,卡门瞧见后露牙一笑,“好你个卓娅,成心的是吧!”

      “你在笑什么?”

      发现璕在扭头看着自己,卡门耸了耸肩,“忽然想起了塞壬的神话,还有那片深海里的静美月光。”

      “你这样的讽刺可比野狗的獠牙还可恶!”说着,璕也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笑出来。

      当他们爬下五六级石阶后,平台上已聚集了十几条野狗,虽然璕搞不懂卡门怎会始终那样视若无睹,他只顾着气定神闲地不停撩起黑色法衣的下摆,不要让弄脏了的布料更加的不堪。那副尊容实在让璕觉得,他是把陡直的石阶当成了竖立的红毯,他正端庄、凛然地走在上面,接受着两旁显赫宾朋的致敬与景仰。

      “如果罗兰总督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准会脱帽向你鞠躬。”

      “哦,我是真的受不了这里的气味儿!”卡门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是啊,随着野狗越聚越多,那股呛人的恶臭像团浓雾似的,把整座金字塔都笼罩住了。

      璕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冲他龇着獠牙,极力摆出各种狰狞的恐吓表情的禽兽,感到两片肩胛骨又在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直挤出了满背的冷汗。

      “天色越来越暗了,我们还要穿过一整片林子。哦,卡门,我真的很抱歉……”

      “迦百利也该添饱肚子了,”卡门的那匹爱马一直在啃噬金字塔底层石阶旁的荒草,埋着头,对什么都斥耳不闻,这倒让它的主人有些由衷地羡慕。

      “对啊,野狗吞下的不会是它吧!” 璕惊叫了一声,慌乱间脚底一滑,差点儿踩在了卡门的脑袋上。

      “你刚才听到嘶鸣了嘛?迦百利可是匹走过南闯过北的战马,野狗若敢招惹它,至少有一两条准会被它踢碎了脑袋。”卡门当然不会忘记这是罗兰总督馈赠给他的一份厚礼。

      “你可是答应我了,它肚子里的小马驹要归我的!”

      “它的夫君可是匹墨西哥大草原上跑疯了蹄子的野马,你真能驯服得了?”

      “我倒巴不得是位野美人呢,好能折腾掉我今后所有的孤寂。”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一刻钟后俩人又回到了地面。卡门趁璕用袖子擦去琴盒上的雨水的功夫儿,仰头望了一眼暮色渐浓的天空,顶多再过半小时就要黑透了。

      雨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入夜后没准儿还会变大,他在心里遥想着通往神秘部落的那片沼泽里的景象,此刻应该已飘满了幽蓝色的鬼火吧?

      几株枯死的老树上的乌鸦像难以计数的哨兵,在卑微而又难耐地等待着土著武士抛过来的一具具死尸,这将是它们一年一度的狂欢盛宴。

      沼泽对岸那株开满了鲜红花朵的犹大树在低吟浅唱,那是新雨、夜鸟和晚风合奏出的仙乐,如泣如诉。

      卡门使劲儿摇了摇头,想快点收回胡乱飘散的心神,不期然发现爱匹迦百利已踏着欢蹦乱跳的蹄子,来到了跟前。“真是好样儿的!”抱起湿呼呼的马脖子,用脸颊蹭了蹭,这样的奖赏是迦百利最乐于享用的。

      退役的战马甩起长长的鬃毛,仰天嘶鸣了一声。金字塔之上的那群野狗回敬了一阵咬牙切齿的嚎叫,粗野极了。

      直到跨上马背,坐稳了身子,璕还是一头雾水。“我们这算是‘劫后余生’嘛?”说着,他又朝平台上张望了一眼,一条最老最丑的公狗正冲他挤眉弄眼似的张了张血盆大口。还有四五条看不出是公母的瘦狗在石灰岩砖块的边缘“吱吱”地磨着爪子,裂开的嘴角边露出了咬紧的利齿。

      卡门在他的身前夹紧双腿,照着马肚子轻轻一踢,迦百利便迈起四条蹄子,一颠一颠地朝前跑去,入夜后的清爽和雨丝的滋润令它倍感神清气爽。

      “别再感慨了,小心把这群偶然遭遇的自然之友带进了你今晚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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