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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云梦 4 ...

  •   男人道:“他正看着矮墙发呆,突然,墙那头‘咚’的一声!过得片刻,又似有个人声,含含糊糊地,似在喊人。这孩子自小孤零零地独居,天天晚上都在这黑咕隆咚木茂草深的小院子里晃荡,胆子最大——要说他胆子大,也不对,莫若说他还不知晓什么是害怕,只有生来的那点儿好奇心被长日永夜消磨得愈发炽热。半夜听得人声,他也只是好奇兴奋,先将那灯笼挂上墙头,三两下翻上墙头,取了灯,一跃而下,到了小巷里。提灯一照,只见有个人昏倒在巷子尽头。

      “聂来忙凑过去,喊了半天,那人才醒转过来,一睁眼,竟把聂来骇了一跳——那人眼中黑白分明,却没半分神采,黑瞳正中竟是有两个极细的小孔,一睁眼,就唰地流下两道血流来。

      “聂来看得心惊,待要去叫人帮忙,那人却死命抓着他的手,道:‘别走,别走!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聂来就说了自己的名字,那人沉默了一小会儿,更用力地抓紧了他的手,说:‘原来你就是聂家那孩子……罢了,也是有缘。交子时了吗?’聂来道:‘还差一刻。’那人就冷笑:‘你可知道,马上便要有天大的祸事了!’聂来吃了一惊,问:‘是贼寇要进城了?’那人摇头道:‘非也。时候到了,自然知道。我无意间窥破天机,注定活不过今日,要是能救你一命也是天意。’就让聂来赶在子时前出门,出城一直朝北走,天塌下来也不能回头。那人又说:‘我救你一命,你也当为我做件事,报答我。’从衣上撕下一角塞在聂来手里,说‘我名薛灵产,我师弟名叫张道婴,你若见到他,就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今日之事,好叫他知道我已死了。’聂来将布条收好,提着盏灯,果然头也不回就走出了巷子,一路北行而去。”

      阿牛大声打断道:“不通!不通!聂来莫非是个傻子,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便听众人无不议论:“果然不通。一来,这么大事,也不知道那人来历,没凭没据的,怎能轻易相信?二来,若真有祸事,就更不该了,要走好歹也应当叫上城中百姓一起逃命才是,最不济,也该叫上聂家其他人一起走——怎么也是血缘至亲,又养了他十八年。再说他一个少年,孤孤单单的没人照应,走得了多远?”

      崔疤子冷笑道:“这故事就是这样讲法。你们若不爱听,我就不说了。”

      阿牛忙笑道:“别,别,你说,我再不插嘴了。”

      “那我便说了——聂来提着灯一路出了城,向北而行,不知不觉越来越冷,每走一步脚底下就嘎吱嘎吱地响……”

      阿牛一忘了刚刚才说过不插嘴,问:“嘎吱嘎吱?他走到石滩地了吗?那也不对,石滩地踩起来是卡擦卡擦的。”

      崔疤子道:“不是。是下雪了。”

      阿牛一惊:“下雪了?这不是五月么?”

      崔疤子却不答他,只道:“聂来出了城,没走多久天就开始下雪了,雪又急,风又大,一盏灯照不亮三步外,他穿的还是单衣,早就冷得没了知觉,只是咬着牙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座石桥,桥下却一丝儿流水的声音都没有,俯身看看,原来河水已经枯干,河床长满了苇草。此时风雪越来越大,聂来索性躲到桥下,把灯放在脚边,依着桥墩,等风雪过去。

      “这时候,上下四方都黑暗至极,只有那盏灯周围的一小圈是亮的。趁着光亮,聂来突然发现桥墩上刻着一个深深的箭头,指着桥墩的隐蔽处。

      “顺着箭头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桥墩下方的莲花座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迹,他围着莲花座转了一圈,见那些字都刻得很小,刻痕也不深,总有四五百字之数,空白处寥寥数刀刻着一幅人像,鹰视狼顾,极是传神。

      “聂来曾听人说过有人修桥时会在桥墩上刻心经镇邪,但细细看了半晌,便知道这些字不是心经——他虽然没有读过书,却绝顶聪慧,他住在聂家,平时无人理会,但每个月初一十五,他的外祖母聂夫人都会派人来带他去正院说几句话。聂夫人笃信佛法,她屋里的屏风上绣的就是心经,聂来虽不识字,却已把那些字的形状记熟了,眼前这些字却不是他看惯了的轮廓。于是,他不免又好奇起来,蹲了身子,慢慢去看那些字的形状,果然发现当中有一个字出现了许多次。”

      众人都听得入迷,结巴问:“是……个……什么、么字?”

      崔疤子森然道:“是个‘杀’字。”

      “——聂来却不认识。那个晚上,风雪交加,聂来坐在桥下,跟着笔画反复写那个字,浮想联翩,他想这是‘爹爹’的‘爹’字吗,还是‘娘亲’的‘娘’字?自己虽没有爹娘,但心里叫得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字,是谁想念爹娘,在这里刻的字吗?又想,或许是‘思念\'的‘思’字,是哪个出门在外的人想起了家乡。

      “他想得痴了,渐渐迷糊过去,半睡半醒间,那盏孤灯,也已熄了。却听见有海浪似的声音渐渐涌了过来,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竟是许多男男女女的哭泣尖叫诅咒之声!”

      “一睁眼,但见四周微明,自己正身处人群之间,先还空荡寂寥的河床不知何时已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男女老少,远处仍有许多人扶携而来,便似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人龙。这些人或是哭泣、或是咒骂,然而相互间并无一语,只是面东而立,似有所待。聂来微有些恍惚,却止不住好奇,便挤在人群中,顺着人龙往东挤去。走了不知多久,那人龙始终看不到头,忽然,却听前方哭泣尖叫之声陡然一高,海啸般巨响,旋即消失了。站在他周围的人突然都沉默了下来,像被刀劈开似的沿着河床岸边分站成了两队。远处幽明之中,慢慢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来。”

      客栈外,月光亦是幽明,照着韦郎双眉紧蹙,面上若有所思之色。

      许非逾正听得专心,不想崔疤子停在了这里,恨不得要跳窗进去,叫他快些讲完。

      偏偏这一回,房内众人竟无人相催,只听得桌椅碰撞之声,跟着就听一众镖师乱哄哄地唤道:“总镖头!”

      就听一个中年男子道:“各位师傅今夜辛苦,我过来看看,可有什么事没有。”

      众人皆是称谢,道是:“总镖头只管放心,我们都警醒着。”

      原来这进来的男子就是方才众人提过的会昌镖局总镖头了。

      那男子应了,清咳一声,却没说话。

      屋子里便安安静静的。

      半晌,那总镖头才笑着道:“我就是过来看看兄弟们。”

      一顿,道:“兄弟们辛苦了,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都是受宠若惊,连忙举杯,十分热闹。

      却没听到总镖头的声音,过得片时,那个叫阿牛的少年闷闷地道:“总镖头今天怎么了,好生古怪。”

      ——原来那总镖头已出去了。

      陈罗圈骂道:“你小小年纪晓得个铲铲哦,这么多好菜还填不满你那张嘴?外头巡夜去!”

      阿牛有是恼怒,嚷嚷了几句,抢了个鸡腿,还是出去了。

      众人重又落座,又叫崔疤子继续。

      崔疤子于是接着讲道:

      “……穿着红衣,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来。突然,旁边冲出个老妪,手中握刀,一刀直刺进那人腹部!口中犹道‘还我儿命来!’一刺、一抽,血花四溅!聂来惊得张大了嘴,就要喊出来!还没喊出来,又见一个男子冲那人狠狠唾了一口,一刀划过那人背上,口中咒道‘天厌你’!

      “聂来已呆住了,但那人却不曾发出半点声音,脚下不停,一双眼只是看着前方,稳稳地往前走来。聂来忽然浑身发抖,脑子里嗡嗡作响,几欲裂开。他这才知道这些人在等些什么,他终于发现,原来那个人影并不是穿着红衣——他原是赤着身体的,只是全身上下都已血肉模糊,没有一丝好肉了。他脚下拖着一条斑驳血迹,血迹的另一头仿佛连着无边黑暗,将他走过之处尽都吞噬了。

      “他每走一步,就有一刀落在他身上。但他依然在往前走,不低头、不旁顾、不停顿,走得极慢,却走得极稳。

      “聂来发着抖,浑身都是冷汗,却在那一瞬间,连血都热了。从来没有人教过聂来什么人情世故、道德文章,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这人做了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他只知道,世间一切都绝不可令此人折腰!

      “聂来热血上涌,仿佛有一股气盘旋在胸口就要喷薄而出,将这暗红尘、冷世界烧作灰烬!他大步走到那人身边,大声道:‘我是聂来,我陪你走!’那人并不说话,亦不看他。聂来也不管,只是和那人一样昂首而行。说来也怪,聂来虽然紧紧靠着那人,那些利刃、唾沫,却从来没有落到他身上一星半点。

      “这条路却像是走不到头似的。聂来腿已木了,鞋底也磨穿了,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但胸口那一团热气却半点都没有消去,不但不消,而且越烧越旺,叫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痛快。

      “又是一步。却没有刀子落下来。聂来抬头看去,眼前是个穿孝服带白花的娇弱女子,哭得十分伤心。女子轻轻往那人身上唾了一口,嘤嘤哭道:‘君杀了我父我夫,却非私怨,我素明理,不能恨君,君且过去。’

      “那人闻言却陡然停步,也不看那女子,侧头望着聂来,铿然道:‘此獠殊可恨!君可为我扑杀此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云梦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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