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青天》楚惜刀

1、青天不老

　　一 怨天

　　月白如水。
　　明月当空，我守在家门等待我的郎君。相思漫无边际，依旧不见斯人。闲来无事，折片树叶，于唇边吹奏盼望。木屋外，欢唱的少年们走过，目光圈在我身上，迟迟不肯移动。美丽是易逝的流光，惊艳过后，依然会迅速遗忘。曾经，羿同样痴恋在我的裙边，但今时今刻，赢得世人称赞是他唯一的兴趣。美人如花，不过是衬托英雄豪气的美酒佳酿。
　　闷到落寞。新婚短得像露水的寿命，尚未肆意绽放快乐，为人妇的平庸已然降临。晚饭冷静地摆在桌上，煮食时的好心情一点点变凉。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少女时，他肩扛野禽猛兽意气风发的模样，的确让我神魂颠倒。可现在只想他平凡如常人，陪我度过难熬的岁月。我的愿望虽轻，却重到他无法负担。
　　我想着想着又发笑。说说而已，羿是我从小朝思暮想要嫁的人，唯有英雄才有资格配我的花容月貌。郎才女貌，赞的就是这人前风光。可是为什么，无聊仍顷刻不得安歇，频繁提醒着我的厌倦。人生，才刚刚开始啊，怎容得我这般不耐！
　　叹了口气，远处闻着喧闹声靠近。是猎手们归来了吧！这夜，总算不显得长了。
　　“嫦娥！你看我打了什么？”
　　羿奔至面前，背上是血迹斑斑的一大张虎皮，似是刚刚活生生剥下，肉已不见。我闻着刺鼻的血腥，连忙撇过头去。几个族人扛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走过，有人在空地点起篝火。
　　“这只虎来得凶猛，差点伤了仲叔呢！”羿一说到狩猎，兴奋地犹如孩子。
　　“是吗？”天天都是同样的话，我的羿永是神勇无敌，已没了意外的惊喜。
　　“它真狡猾，我们射到一只鹿，它始终躲着不出。后来仲叔……”
　　“饭凉了，边吃边说吧。”
　　“哎，吃什么饭，大家要一起烤虎肉吃！你不知道，我一箭就射穿它的喉咙！”羿神采飞扬，那曾令我窒息的风流蔓延全身，可我真的吃腻了野味。
　　“好啊。”敷衍地接过他的弓箭，手上沉沉的，不只是失望。
　　羿换过干净的衣裳，兴高采烈地冲入人群，外面闹哄哄地，柴火发出噼啪的响声。我望望桌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和风化了的饭菜，真想把它们一脚踢翻。可是我还是整理妆容，带着最合度的微笑，走向围绕在篝火旁的人们。
　　人生，必须如此吗？日复一日地重复，即使是如愿以偿也会厌倦。那天晚上，我向天祷告，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想不到，命运从此改变。

　　二 射天

　　第二天，醒来时热得心慌，冷汗湿透全身，像躺在水中。并无噩梦，怎会如此？抬眼找羿，踪迹全无。生出警兆，奔至门前才发觉，外面如火燎原亮得煞人，而天上突然出现十个热辣辣的太阳！
　　不祥之兆！
　　屋外根本容不得人站立，我连忙躲进屋去，炎热难当，胸口一闷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羿忧心忡忡地守在我身边。
　　“怎么会这样？”我问，心口依然闷闷的，声音听来似在遥远处轰鸣。
　　“天发怒吧。”羿皱着眉，眉骨处一道龙纹鼓起，不怒而威，“我要去求神弓，把它们射下来！”
　　什么？我四肢乏力，没精神思前想后，羿能解救这场灾难是好事。
　　“我要离开一段时候，仲婶会来照顾你的。”
　　什么？我神思恍惚，他要走，他居然又要走。每一次，最先丢下的总是我。
　　羿走了。走得那样疾，我甚至没有一句告别，昏沉沉地又睡过去。此后，活着竟不像活着，再无黑夜，那十个太阳烤干了地上所有。仲叔仲婶比我病得更重，族人们苟延残喘，死去泰半。地里更钻出各种古怪禽兽，吞噬世间剩余的一点活物。
　　眼看一切就将毁于这场劫难。
　　奄奄一息之中，我走入迷样的梦里。梦境富丽堂皇，云遮雾绕，一个个人物骨骼清奇，看上去仿佛似曾相识。
　　“后羿，即刻下凡，襄助尧破除人间苦难。”
　　“臣请与妻同行。”
　　“准奏。”
　　远处跪着的人谢恩站起，朝我走来，近了，居然是羿。
　　羿英姿焕发的笑容，比什么时候都好看，我贪婪地盯着他，他也一直微笑，牢牢握紧我的手。浑身酥麻麻的，甘愿一辈子就这样对望下去。
　　忽然流光四溅，漫天星舞，黑暗夺去了羿的笑颜。这是哪里？我到了什么地方？我……看见死去的父母，抱着个婴儿，周围是一群笑眯眯的族人。
　　“这孩子就叫嫦娥吧。”
　　什么？是我！为什么会看见从前？我要死了吗？
　　“嫦娥……嫦娥……”
　　有人轻轻唤我的名字，眼前现出一个凤眼樱唇的女子，持青琼之板，披九天凤衣，美艳不可方物。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我生不出嫉妒，只想和她亲近。
　　“记起你的前生了吗？”
　　“我的前生？”
　　“是啊，你和羿，原本和我们一起。”
　　倏地，我心底一个火球砰地炸开，我想起她是谁，我想起羿跪在宫中，我想起那至高无上的帝王。的确，这里本不是我的来处，我和羿，原是天上的神仙。
　　我是王母座下的侍女，三千年来，一直侍奉在她左右，直到遇到了羿，天上最有神力的男子。嫁给他后，也是新婚之时，玉帝居然要他下凡，解除人间将要面临的苦难。
　　我的命真苦，每当我可以和他厮守时，上天就要把我们分开。
　　“那十个太阳，是北方万年尸魔与玉帝斗法时所施妖术。天庭如今兵戎相见，无法顾及人间，这里只能靠你们夫妻了。”
　　迷糊地看着王母的化身在我面前如烟散开，一种被遗弃的不甘越来越强烈——说几句话就想把我们抛下吗？回来！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回到我来的地方！
　　挣扎爬起，我突然有了体力，人也不再渴得想喝血。跪下来，双手合一，我向天发誓：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重新做回神仙！”
　　我想起羿从前在天上的法宝，是太阳红般的弓和北极冰般的箭，此时的我，居然还感应到羿所在的方位，甚至能触到他的皮肤。我来了，羿，我们绝不能陷在人间，我们属于天庭，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记不清走过多少路，爬过多少山，淌过多少河，我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奔着一个方向而去。地上处处着火，脚早已脱了形，痛到不知道疼，衣衫连蔽体都不能。昔日的青丝耐不住高温，被我齐齐剪去。天下没有比我更狼狈的女子。
　　终于有一天，我登上巍峨的泰山，看到远处那令我骄傲的身影。可是我无法上前，无法与他相认。躲在巨大的岩石之后，看羿被厚厚的人群环绕，背上是他的红弓白箭。他身边的老者是尧，我们的证婚人，他们商量着要爬到泰山的最高处，向太阳宣战。
　　我抚摸自己可笑的光头，依着岩石无力地坐下。苦日子要到头了，然而我这模样，如何有面目见他？
　　一阵欢呼声响彻山间，羿起程了，身后簇拥无数虔诚的人们，带着无比期待的眼神。我目送他们远去，成为一个个小点。那是羿，将救万民于水火，成为世上最受尊敬的英雄，他需要的成功莫大于此。然而此时我知道，他更应上天助玉帝除去天上的妖魔，成就更大的功勋。
　　举头望天，十个太阳嘲笑地俯视人间，令人俯首称臣，不敢再看。我喘息着，想象前世在天宫的美好日子，那恣意纵游天地的神通为我所渴望。
　　天际一道白光闪过，如流星直冲太阳而去。一个太阳被穿心而过，“嘭”地连声震天巨响，炸得人浑身欲裂。漫天金黄的太阳碎片，像无数耀眼夺目星辰闪烁，飞舞下坠的姿势艳不可言。整座山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死死抱住身边的石块，看见另一支箭冲天而起。羿啊，离别多日，你持箭的手还是那样稳健，岁月丝毫没有让你改变。
　　而我，却成了一个可笑的丑女人，不再是你完美的陪衬。
　　山石奔流，大地摇荡，炫目的眼前接二连三地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叫嚣。太阳一个又一个中箭而裂，清凉的风转眼缓缓流回耳边。最后留下的那个太阳，孤单地愣着，形影相吊。
　　我黯然下山，沿路是蜂拥而至的人群，一般地衣衫褴褛。他们大笑、大跳、大叫，我的眼里泪却不停地流下。没有水喝，却还有泪。在山下，找到个可以蔽体的地方，我像只蜷缩的小虫偷偷躲藏起来，等待重逢的时机。
　　一日后，羿起程回家乡，无数人与他同行，一呼百应的他，威望已凌驾于尧之上。我远远地跟在队伍的最后，开始蓄我的长发。路途遥远，仍有时间重握过去的幸福，在羿面前，我需永远美丽如昔。

　　三 飞天

　　当羿终于回到家乡，回到我们的小屋，他的脸顿时比他的箭更煞白。
　　“嫦娥呢？！”他不再像个英雄，只顾发疯地寻找我的踪迹。没有人回答他。尧让人拦住他，可又有谁能拦得住一只发狂的猛虎？我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缺，惟独缺我。没有美人相伴的英雄，终究是落寞的。
　　可是我还要等。我只能踮起脚尖，躲在繁密的人群后眼睁睁看他的无助。不得不等，现在的我不足以衬托他的英雄，只会落人笑柄。忽然想起王母，凭羿做下的功德……
　　再次向天祷告，诚心所致，王母的化身果然如期而至。
　　“我来谢谢你们夫妻。”
　　“不敢。嫦娥别无他求，只求娘娘助我恢复昔日容貌。”
　　“你就不想重回天庭了么？傻孩子。”
　　想起从前风光，我啜泣得像个婴儿，“嫦娥愿重回娘娘身边，终日侍奉娘娘。”
　　“这里有颗飞天仙丹，你们夫妻各服一半，可保长生，待我了结天界劫难再回来度你们。”
　　服下半颗丹药，我惊觉自己肤如凝脂，返观几身，垂腰长发如蛇盘缠。一股幽香飘于鼻端，我竟又是个美人儿。王母微微一笑，长袖挥处，我衣衫如新，飘然若仙，比往昔更胜几分娇艳。再看时，王母已隐去不见。
　　刚走出两步便有人围住我，惊喜地向羿报告。站着不动，望见那个人狂奔而来，幸福，就是他抱起我的这一刻吧。四周多少人都看不到了，只有令我眩晕的快乐。无数目光覆盖着我们，我迷倒在重拾所有的欢乐中。
　　人间渐渐恢复生气，大地回春，从前的日子不但回来，而且越发繁盛。一连十数日，小村昼夜狂欢，邻近村落的人们都加入了庆祝的行列，羿被崇拜者们包围得密不透风。男人们借机要拜羿为师，自发地练起箭来，却如同游戏胡闹。女人们的眼睛仿佛都长在他身上，而他嬉笑其间，乐此不疲。我则被一群大叔大婶围着，不停地听他们的夸赞，话也难得和羿说上一句。
　　一日午夜望月，我忽然清醒。举目看去，人群里羿纵乐而乏，伏在桌上。握他的手，软如孩童，朝我嘻然一笑，亲亲我发际，旋即又趴倒。不小心瞥见尧与手下，眼中满是妒意，似乎蓄势待发。
　　惊出一身冷汗，我想到天庭，想到将来与永远。凡人的福气我们已享尽，千千万万年漫长岁月，才是我们的幸福所在。打起笑颜，我走去应对那班如狼似虎的男人。这世上，我也不信再有人能抵我的魅力，凡夫俗子，又怎经得我轻轻一笑。
　　当所有人睡去，我独自仰望天庭。王母，天上如何？为何不见你来？若当时不嫁羿，我依然留在天上，不需受这庸常人间生老病死之苦。取出剩下的仙丹，我放于掌心把玩。羿啊羿，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将它给你，莫非早就生了厌你的心？是人间这些寻常日子，磨平了我们的情爱，还是那颠沛流离让我认清爱之脆弱？
　　他固然要我，更要他人的崇拜与景仰，即便我不幸在这灾劫中死去，他仍然做他的英雄。不无悲哀地想着，那么，上天，也是他的归宿吗？在天庭，他的神力微不足道，或者他更爱人间的日子。
　　次日清晨，我叫羿陪我去河边，干涸的河床里淌着浅浅溪流，显示春天回来的迹象。早间的羿恢复了朝气，似乎天地也因他重新焕发，沿路不迭地和人打招呼，眼中有捉摸不到的得意。
　　“啊，”羿生了个懒腰，无限心满意足，“嫦娥，我要做天下的王！”
　　我冷淡着不吭声，他并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又说，“尧算什么？！居然找个傻子做女婿，就想传位给他。哼，谁比得上我！”
　　“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他愕然，不明白我说什么。
　　“前世的事，天上的事。”
　　“我……你怎么了？”羿摸我的额，不烫。
　　我叹息，既然我能记起，他没道理忘怀，莫非他的命运终结于此。“羿，你想长生不老吗？”
　　“我宁可看你永远也不老。”
　　心中荡过甜蜜。“要是让你上天做神仙，你愿意吗？”
　　他一脸嬉笑，“做天上的王就成。若是普通神仙，我情愿在人间受万民景仰。”
　　是么，这就是宿命与归途。我笑了。
　　那夜，我吞下仙丹的另一半，身体飘飘然腾空而起。没有告别、没有遗憾。对我们夫妻而言，这是各自命定的归宿。我不知道的是，由我选择的这次分离，是不是一个错误。
　　当时羿正准备猎一只飞鸟，他拉弓时永远看不见其他的事。猎物惨叫落下，他兴冲冲回首叫我：“有好吃的啦！”等发觉我已飞在空中，他惊恐万状，“嫦娥，你怎么了！”
　　“我要上天！羿，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安心地做你的王吧！”
　　“可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羿嘶声叫着，响彻夜空的声音听来苍老许多。“你回来，回来！我不要做王，我只要你！嫦娥！”
　　太迟了。转眼羿成了一个小黑点，虽然他的喊声依旧清晰可闻。“嫦娥！你回来！我要和你在一起！”
　　羿，倘若王母可以在你死前度你，我们还会在一起。但原谅我，熬不过人间太漫长的岁月。
　　悠悠然向天，天庭的纷争还未结束，稍稍接近就看到硝烟滚滚。四处望去，只有亘古不变的月，静得不食天地烟火。先在那里寄居些时日，等风平浪静，再寻王母不迟。我朝月亮飞了过去。
　　好冷！

　　四 情天
　　月上到处是彻骨的风，让人心寒。
　　我飞到有阳光映照的地方，一个伟岸的男人正在砍一棵硕大的月桂树。斧落斧起，我站了很久，他丝毫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喂，你是谁？”他不回答，继续砍着，似乎这是他唯一懂得的事。问了几遍，我没了耐心，往别处飞。想飞就飞，感觉奇妙愉快。这就是神仙的自由，心想去的地方，身体也可以到达。
　　心念忽动，不，我可以知道他是谁。掐指一算，那男人的一生在我眼前清晰显现。他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而令他犯错的，是灵山上的一个仙子。
　　情爱，似乎总是失足的第一步。回望那个叫吴刚的男人疲倦的背影，我在想，他心中有没有后悔过？那树即断即合，永无砍断的一天，难道一生就要在这不尽的重复中度过吗？
　　飞着飞着感到寂寞，我捡了一把土飞洒开去，想象着华严庄丽的宫殿景象。顿时，尘土飞扬之处，如愿地建起一座冰雕玉砌般的宫殿。我欣喜不已，王母的这颗仙丹，还了我三千年修行不易的法力，我终于恢复了神仙之身。
　　“广寒宫”，随便捏个名字，这就是我暂居之地了。虽有广厦万间，不过庇我纤纤弱质，造完宫殿我方觉出自己的荒谬与贪心。然而我更怕见这月上无尽的枯败景象，弄些雕梁画栋，也甚过数那狂沙寒风。
　　正欲进宫，蓦地里跑来一只小兔，玉样的雪白通透，直直地奔到足边不动。我看看它，“你也有五百年修行了吧。”玉兔点头，乖乖地伏在我脚边。它本是灵山仙子所养，怎奈仙魔大战时仙子不幸兵解，它无依无靠，跑到月中避难。
　　爱怜地抱起它，觉出同病相怜的意味，“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想到仙子已去，吴刚伐树，是不是在解心中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苦？
　　没想到，这一住，我竟永远住下。
　　玉帝扫荡群妖，重建天庭，我亦位列仙班之末恭听教诲。轮到我面圣，王母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我将羿留恋人间，试图为王之事一一道来。王母听说羿仍在下界，脸有憾意，“可惜仙丹只余一粒，若不然……”此时地上风云变幻，多少年过去，她再寻不到羿了。
　　玉帝不以为然，“嫦娥归位，理所当然。羿恋权位，命中注定。若他心头灵光不灭，依然可以转世回来，此行不过是修炼。一切，就看他的造化罢。”王母遂不再多言。
　　我请求回到王母身边，玉帝却道：“你夫妻射日有功，就将月宫赐你居住。倘若羿来日归来，你们也有安身立命之所。”我不敢抬头看他，怕见他眼里镇定有神的目光。
　　谢恩回来，望着空荡荡的宫殿、玉兔和吴刚，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宿命。如果羿不归来，这也是我永生永世独守的地方。
　　心头忽然空了，冷了，冻了。虽然是神仙，我仍想有人赞美、有人疼爱，既然不再是王母座下卑微的侍女，我就不能只是这般寂寞地呆在天上。我明白了当时羿的心境，可他如今不知去处，我茫然地觉得，这世上竟没有一种十全的选择。
　　孤单单立在广寒宫外，亘古不变的罡风吹得我脸上发疼。隐约有鼓乐声传来，待近了，竟是玉帝谴数名宫女，赐我琼浆玉液，锦衣华服。等谢过赏赐，宫女亦全数留下，供我差遣。我又是欢喜又是惶恐，心头一阵糊涂，玉帝直直的眼神，仿佛就在跟前，看到我心底里去。
　　平魔之后，天庭亦日日笙歌，直与当年人间相似。我怕见玉帝，托口修行，从不过去。他却屡屡差人，将宴上珍果异酿，一一送来与我。于是我更足不出户，怕见群仙猜测的眼光。
　　流光飞逝，人间物换星移，一个朝代倒了，一个朝代又起。我时常俯瞰下界，猜测芸芸众生之中，哪一个是我那再世的羿？他若归来，我是否能如往日再爱他一场？
　　一日，轮到王母诞辰，接到云中请柬，群仙将聚于蟠桃盛会。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女子得道皆为王母之属，何况我本王母座下。安置好玉兔，我孤身前往。
　　没个相熟的人影，混迹于末座，神仙亦分三六九等。看人家觥筹交错，酒至酣处，鼻尖却是一酸。这天庭中，我渺小到微不足道，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蟠桃虽香，怎敌我思乡情浓？唉，我忘了，人间早已没有我的家乡。
　　归来，我坐在吴刚身边看了许久。他起码有人可以思念，而我，连思念亦有愧。闷闷返回广寒宫，周身环绕的仍是不变的冷。冰砖、玉瓦、石杆、云池，逼人的冷寂让人万念一空。我忽然笑起来，呵呵，羿，想不到我此生最好的回忆还是和你在一起。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恋这永生之乐。
　　就在我的心渐渐死去之时，一个男人突然闯进了广寒宫。他带着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扑进宫来，没头苍蝇般地乱走。宫女们试图拦他，敌不过他力大，纷纷被撞倒在地。我听见有人胡闹，终于走出寝宫。
　　没想到这一看，就躲不过千年相传的债。如果没有他，我还会这样一无所思，孤单地守着青天吗？我不知道。命运，也许真的早已注定，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你好美！”他冲到我面前突然停住，说话时酒气喷了我一脸。
　　好久没听到这样的赞语，原本该每日都享受的夸赞，如今却让我一愣。
　　“你是天蓬元帅？”我从他的衣冠认出他来，印象中他一直木讷寡言，刚正不阿。此时判若两人。
　　“我怎么到这里来了？”他四周张望，又把视线锁在我身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得摄人心魄！”
　　我的脸禁不住红了，微微一笑，“元帅说笑了。”和从前一样？
　　他看着我的笑容失神，竟忘了回答。我走近他，“元帅，此处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话未说完，已被他牢牢抱住。我大惊失色，方欲挣扎，他越抱越紧，将头埋入我颈间。“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什么？难道他……我没有再动，任他抱着，心里有股失去很久的暖意，僵死的心已活了几分。想到羿在回到家的那刻，也是这般死死地抱住我，仿佛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似的。
　　瞬间有多久？足够人的一生一世。平地里一声尖叫打破了这沉静。玉帝派来的宫女将果盘打翻在地。天蓬清醒过来，红着脸向我赔罪，匆匆离去。我镇静地收拾残局，不许那宫女把所见传出。
　　可是，世上怎么会有不透风的墙，灵通如玉帝，不需要别人来告之。我揣测不安地等待，玉帝待我的隆遇并未消减，反而有所增加。可我心神不定，他送来的东西再也无法下咽。
　　直到一阵倦意袭来，伏在桌上，梦到天蓬向我告别，“从此以后，永不相见！”醒来，我怔怔地，他托梦给我有何用意呢？
　　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我奔到广寒宫的栏杆边，瞥见远处天边，一道金光下堕，去得那样疾迫。有天神被贬下界……
　　天哪！竟至于斯！又看到玉帝的眼，平静地没有一丝情感，似乎从天边极深处射来，令我深觉惊惧与抵触。这天庭，犹似那被火烧的人间，让我生厌。可我已无处可去，何处都非乐土。守着这广寒之地，我尚可有一份清净。
　　虽然，是太清净了呵。

　　五 守天

　　至此之后，我紧闭宫门，杜绝一切来往。本来，这里也不需要有所谓亲朋故旧。他们说，月宫的仙子就如“广寒宫”一般冰冷，是的，我的心在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冷了。
　　天上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幸好有太阳，提醒我人间的昼夜变幻。我时常会忆起羿，也会想到天蓬。我的思念很淡很淡，偶尔，会有一滴泪，告诉我记忆的温度。但我知道在这天上，其实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心底还是人的神仙。
　　寂寞，起先是一种心情，后来演变成一种状态。
　　一个寂寞了千年的人总是能想出种种解闷的法子，为自己扫去寂寞衍生的烦躁不快。我磨成了一面可以看清人间百态的“鉴凡镜”，从此成为月上观，偷听世人的絮语，观察人间的变迁，我找不到来世的羿，但又分明看见了许多的他。
　　人间无数变幻无常的爱情一如我们的婚姻，始于幸，终于不幸。无可指责谁是谁非，人往往不知道自己想求什么，往往要在失去后才懂得后悔。这是人的命运，所以我才会独自守在这月上，守住千辛万苦争到手却已不想珍惜的东西。
　　后来，我听闻了天蓬悲惨的来世；再后来，我知道他跟着一个和尚去取经；再再后来，他得成正果重返天庭，但我避而不见；再再再后来，下凡的神仙泄露了我们的故事，人间有个文人把他写进了书里；最近这些日子，又有人以不同的方式为他写着传说，而我开始无动于衷。
　　我最终明白，没有谁离开了谁活不下去。
　　始终，我将一个人，敌住这万年寂寞。
　　我也曾经在广寒宫看到过人。一次是那风流倜傥的唐明皇，自以为靠着法师的力量上了天，在我的宫外听见仙乐飘飘。他不知道，那是个他做的一个梦，是我故意将他的元神度上天奏给他听，因我要他一生一世地爱他身边的那个女人。那一首《霓裳羽衣曲》，我写给凡间渴爱的女子，她们的一生若无灿烂之爱，来世还是会彷徨无依。
　　另一次是人真正到了我身边，金发碧眼，说着我不懂的言语，将一堆冷冰冰的银质家什搬到了月上。我隐去广寒宫至美的宫殿，看他们兴奋地弹跳起舞。他们不会相信这世间还有另一种存在，对他们而言，我早死在几千年前。
　　我也寻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怎么说来着，休闲方式，但我只读和神仙有关的文字。最爱李商隐的《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个“应悔偷灵药”，我的确偷了羿的长生，因而我的今生漫长到没有极限。我看到希腊的西比尔，阿波罗之爱使她不会死去，死变成了她最大的愿望。都是这样的罢，求不到的就是好的，即使是死亡，也在不可能之后变成一种奢侈与诱惑。
　　“谁斗胆挽起弓与箭，射天空嚣张的火舌？谁不惜偷仙丹飞天，月宫孤单安守青天？”一边哼着达明一派的这首歌，一边抱着玉兔，我安然地欣赏天上地下的无边景色。
　　到底这人生太短，岁月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