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波林的平安夜》独木不成林

2、中

　　我并没有那种可以引诱男人令其为之疯狂的容颜，不似宫廷里那些蜜色头发的热情美人，我太过消瘦，棕色瞳孔和深色头发从来不被人认作天生丽质。与一出生便注定只需露出笑容换得荣华富贵的贵族小姐不同的是，我是个有韧性的人。

　　法国皇宫生活教会我如何精心修饰展现最好的自己，如何选择特定颜色的布料搭配蕾丝花边来配合我的发色与妆容。很早的时候，我便掌握用苔藓绿作为礼服主色会令我的皮肤看起来娇嫩发光，孔雀蓝的发带为我的深色头发增添几分异域情调。我挑选最恰当的项链点缀脖颈，我用高品质的汉娜冲洗头发，令头发柔顺闪亮。

　　国王说我的笑声如天使敲响铜铃般悦耳，这并非他夸大其词，我颇有旋律感的声音夹带着几分故意营造的法式腔调，这令一贯喜欢与法国宫廷比较的亨利相当满意。我头脑灵活，喜爱阅读书籍与诗歌，我热衷谈论宫廷美人们完全不感兴趣的政治与宗教话题，这些在某种程度上增添了我的魅力，但也仅此而已。

　　我知道，我并不是出类拔萃的人，但我有意无意耍弄的把戏令英格兰国王认为我是充满谜团的女人，一个他想要征服的女人。有时候我会陷入忧虑，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真嫁给他，成为英格兰的皇后，随着时间累积，他会不会发现我身上笼罩的神秘轻纱不见了踪影？他会不会发现，我如同其他平凡女人一样？打破咒语之后，他还会为我倾倒吗？

　　我常常有种预感，亨利·都铎内心隐隐察觉到，我只是假装爱上他。我故意用各种方式使他信服，我被他的智慧与力量所折服。我有时会睁大眼睛，将崇拜目光投向侃侃而谈的国王，就好像在某个瞬间，我亲眼目睹了上帝的荣光。但事实的真相是亨利·都铎，我的国王，与寻常男人并无二致。

　　某些时刻，亨利会说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他越来越认为自己可以直接与上帝通话，他甚至认为，在天国中他的地位与耶稣平起平坐。他爱被奉承包围远胜于治理国家，他越来越表现出疯狂的一面，这令我对他提高了警惕之心。

　　亨利·都铎已三十几岁，曾经的天赋与意志力与他渐行渐远，他曾经魁梧有力的身材变得臃肿不堪。亨利已不再是那个十八岁即位的金光闪闪王子殿下，有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总是不经意落在宫廷里那些年轻充满活力的挺拔青年身上。如果他不是国王，也许承认衰老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前几日我看到他正在安排平安夜大餐的菜单，我鼓起勇气温和地提醒他，保持良好身材的秘诀是控制饮食，但他只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今晚，国王的餐桌上摆着姜汁面包、李子布丁、装饰着杏仁糊的蛋糕，这还只是第一轮甜点。国王像是饥饿许久，正如雪地里徘徊的垂死红狐，偶见迷路小鹿而露出的贪婪，他大快朵颐享用着一道又一道的菜品，当他品尝完一整只烤孔雀之后，我无法控制地轻蔑笑笑。我相信，亨利捕捉到了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但他假装没有察觉，这让我觉得他对我有那么一丝爱意，因为爱意，才会原谅我对他的不敬。

　　在喝过一杯又一杯的黄油酒后，亨利醉了，当他喝醉时，他变得伤感幼稚，甚至会有些小丑般不堪入流的动作。西摩被亨利一脚踢开，仅仅因为他不小心碰翻亨利的金杯。西摩惶恐低着头，像是一只被责骂的老狗默默走出主人的视线。

　　席间一片死寂，我只能浅笑着轻抚亨利手背，似央求似撒娇地请他允许让我讲故事逗趣。没有一个英国人不爱关于法国的笑话，没有一任英国国王不喜欢法王丢人轶事，亨利也不例外。当我说法王的孩子是笨拙的人，学习任何东西都非常缓慢，以至于他的伴读们不得不装作比他更笨的样子来讨他欢心时，亨利得意地笑了，他转好的心情令在座的贵族们如释重负。

　　看到父亲微微点头，我举起酒杯，隔空对他致意。还有谁，能比我——安妮·波林更称职地做国王的伴侣吗？

　　阿基坦的埃莉诺被她的丈夫——亨利二世囚禁十六年，很多人无法想象被困在与世隔绝的狭小天地这么多年该如何度日，但我不是很多人中的一个，呆在亨利身边越久，我脖子上的绳子越紧，那种缓慢持久的窒息感时刻陪伴在我的左右，在这华美的黄金笼内，我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

　　我梦想过逃回法国，回到曾经简单平和的生活中，但我骨子里流淌着的波林之血在燃烧着，我该如何否认自我的天性呢？我喜欢宫廷提供的花样繁多娱乐活动，我喜欢机智幽默的谈天，珠宝与权力从头到脚装点着我，食物和我装点着国王。

　　即使那个权力滔天的红衣主教沃西也开始流露出对我的敬畏之心，我见到国王因沃西未能促成罗马教廷宣布其与凯瑟琳的婚姻无效而大发雷霆，沃西紧闭着的嘴与额头渗出的汗珠令我感到喜悦。当他阻止我和波西的婚姻时，他绝对没有料想到今日的一切。我再也不是他认为的那个傻女孩，都铎国王牵着我的手，我——安妮·波林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曾经严厉的父亲与我交谈也变得谨慎小心起来，再没人能像当年沃西所做的那样，践踏我的尊严。

　　软弱与爱情造就昨日的失败，权势和金钱早就今日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