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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一笑百媚容仪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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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休沐,裴昭业想松弛一下自冬至以来一直紧张的神经。他本欲往相国寺与归来和尚见面,行到半路却又被皇帝派人召入禁宫。
裴瞻心情不错,难得和颜悦色道:“前几日给你的画册,你看过了吗?”裴昭业点头道:“看过了。”“那你中意哪位姑娘?”“每位都各具特色,环肥燕瘦,昭业实在不能取舍。还请父皇做主,惟皇命是从。”
他脸绷得死紧,不像是要娶妻,好像要上断头台一样大义凛然。裴瞻疑惑道:“你真的看画册了吗?你说说看谁最美,谁最丑?”
“娶妻当求贤,容貌并不重要。”
裴瞻忽然大笑出声,转头看一旁侍立的高公公,一手锊须道:“一辈子的事,朕不信你这么豁达?再敢装蒜,朕就指一个无盐女给你。”
裴昭业不为所动,叩头谢恩道:“儿臣不敢欺君罔上。凡为夫妻者,三世结缘,始配今生。这是儿臣的宿命。”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凡为夫妻者,三世结缘,始配今生。”老皇听到这一句,心有所动,想到已逝的敏慧皇后,重重叹息道:“至道无难,唯嫌捡择,是吗?”
裴昭业也想起未留一言、任性而去的叶渐青,沉声道:“两人之间,但求无嫌猜,谈不上捡择。”自古心去意难留。他未曾挽留,是因为知道留不住。
裴瞻默了一默,无力道:“吏部尚书朱侃的女儿与你年貌相当,朕就封她为端王妃,婚期定于八月。大男大女,你早早准备吧。“
婚事就这么草草定下。裴昭业浑若无事人一般,还在禁宫巡视了一天,晚上回府只见家里明堂灯火辉煌。周管家一行人穿上了平日少见的长衫大褂,一齐朝他磕头道喜。原来午后宫里已传下谕旨,赐了金册和聘礼。
周管家喜气洋洋,搓手道:“恭喜王爷。朱尚书的女儿是京城淑媛中顶顶尖的美人儿,一笑百媚,知书达理,日后定会成为王爷的贤内助。敏慧皇后若知道了,地下也会瞑目了。”他说着说着喜极而泣。
这是真正欢喜的眼泪。端王的第一个元妃还是在云州府时定下的,是当地一位大儒的女儿。裴瞻那时还未登位,不敢落下结交地方豪强的口实,儿女亲事尽量低调。所以元妃贤惠虽贤惠,却有些小家子气。
这一位新王妃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朱侃世代官宦,长居京畿,为人又敦厚朴实,颇得圣心。女儿及笄之后,求亲的队伍几乎踏破了朱家的门槛。
裴昭业听说裴瞻没有给他指一个无盐女,倒是愣了一愣。他见周管家老泪横流,谢天谢地的模样,想应景宽慰宽慰,结果嘴已经咧开,笑容又被下一句话给凝结了。
“朱小姐未成年时就是闭月羞花之貌,听闻太子还想讨她做侧妃呢。东宫娘娘去找敏慧皇后说话,先皇后不但没有同意,反而把太子叫来大骂了一顿,什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太子可下不了台呢。”周管家欣慰之余,又操起了三寸不烂之舌,说起了裴昭业根本不关心的宫闱八卦。
原来如此。裴昭业苦笑连连。炉子已架好,就差把他放在火上烤了。
再说那日叶渐青和岚山走出西山之后,一路南下。岚山偷偷摸摸在岔路旁、客栈外、寺庙后留下看不懂的痕迹。没几天便有人追上他们,两人神秘兮兮地咬了一阵耳朵,来人便抱拳告别,折向北行了。
铁盒里的东西,岚山一找到安全的客栈后便当面交给了他:“教主说他若一时回不来,便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自己看着办。”
叶渐青接过布包,抱回自己房里翻看,却是一叠旧年的书信卷宗。他拆开第一封书信,看到落款是“卑职巡盐御使史谦”。书信是写给镇国公主的,时间是十五年前那个暴风雨的前夜。史谦说他已经“豁出去”,弹劾的奏章已交给驿丞递解上京。公主若有一丝的“良知”,便也应该随他上疏,细数盐务贪腐之风。
叶渐青一目十行看完,只觉胸口被凿出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往外流淌。
左风眠并没有骗他。看史谦言辞激烈的指摘,他无法想象祖母当年的反应。是勃然大怒还是视若无睹?
他再翻下一封书信,却是另外不相干的人写的,内容是恳求公主为他向圣上讨官的。信后附一份“薄礼”的礼单,琳琅满目,叹为观止。“他们,竟然敢明目张胆卖官鬻爵!”叶渐青怒不可遏道。
一连拆了五六封旧信,内容五花八门,不是为罪臣求情便是要官讨赏,语言之赤裸直白、内心之肮脏猥琐实在难以形容。这些写信的人现在大多身居高位,不是一州长官,便是朝廷重臣,谁也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黑历史”。这里面甚至还有太子手书,为路过晋陵的家臣向公主打招呼。
昔年镇国公主府权倾天下,满朝文武依附以谋进身之阶。有这些东西留下不足为怪。叶渐青看到后面,心情渐渐复杂,他自己问自己道:这些人的无耻要求,公主奶奶到底是如何应付的?祖母留下这些信件和罪证,到底是要做什么呢?顾苏又为何把此物转交给了自己呢?
这一夜,他在客栈里做了一个梦。梦中冰天雪地,他站在西山悬崖边,听着地底传来的呼呼风声。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两团红色的火光,一个很像顾苏的声音说道:凝视深渊的人,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临近年关,道上挤满赶着回家过年的人。
因为晚上没有睡好,叶渐青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路上都在打呵欠。中午在道边茶棚午歇,岚山问他道:“你昨夜做噩梦了吗?我听见你叫喊。”叶渐青接过她递来的竹筒,喝了一口水,继而低下了头。茶棚里面都是老粗,没人注意他两个年轻后生。但稠人广坐之间,不好说什么私密的话安慰。
等下午上路时,岚山还见他蔫头蔫脑地骑着小毛驴,便忍不住赶上来道:“喂,无聊不,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叶渐青稀奇道:“你还会说书?”岚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张口就来:“从前,在中州永城有一户人家……”
她从两个少年在金刚桥下相识开始说起,一饭之恩,千里相随。临溪收服豪强,筚路蓝缕;继而北上勤王,展露头角;京城拒婚,仓皇北逃;又然后坐镇徐州,坚守危城;接着江陵讨伐,折戟沉沙;又是流落大漠,铁血边关,终于匡复旧京,三分天下有其一……
叶渐青慢慢听出端倪,已知她说的是前朝白氏旧事。长路漫漫,这些野史,他从前也听别人说过一二,却都没有她说得那么娓娓动听、身临其境,好似她自己曾生活在百年前一样。
他一路默默听到最后。岚山见他脸上意犹未尽的神色,忽然问道:“你可知齐王白雁峰被人诬以谋反,他为何不向少帝辩解,却选择与王妃一同殉道?”
叶渐青道:“少帝猜忌叔父,辩解也是无用。”
岚山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又问道:“你可知细柳公主在裴邵兵临城下之时,为何选择自焚,而不是开城投降?”
妇人的心思,这个叶渐青难以揣测了。
岚山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你可知镇国公主为何一看到裴昭业和顾廷让,什么也没说,就兵解而去?有什么是他们即使放弃生命也要保护的?”
叶渐青脸色大变,万料不道她说到自家身上。岚山浑无忌讳,看他一眼,笃定道:“他们都有一点相同,他们有孩子有后代。齐王夫妇为了世子,细柳公主已怀了青君,你的祖母则是为了你。”
她说到这里不再看他,转头凝视长空,悠悠道:“你的祖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伟大的英雄。亦正亦邪才是英雄本色。倘若你因为窥视到这一点点黑幕便成了惊弓之鸟,开始怀疑人生,那我劝你也不必再下江南了,赶快回端王怀里躲着去吧。”
倘若你不想再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你就要勇敢地与深渊对视。
叶渐青望着她瞬间高大起来的背影,心念一动,低声问道:“你说你姓白,你莫非是……”
“啊?小叶子你再慢吞吞像个娘们,我就要抽你屁股了!”她回头大喇喇说道。叶渐青看她彪悍的表情,立时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去了。
莫非是前朝白氏后裔?想多了吧。
两人紧赶慢赶,不几日就到了许州。入城时,两人都灰头土脸,小岚山又不知从哪里偷了两份路引,居然给他们顺利混入了城内。
许州城内有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叶渐青熟得不能再熟,带着小岚山一路走街串巷,找到一户挂着“丁香小筑”灯笼的人家,从后院翻了进去。
后院居然是一个小小梅林,假山丛石,一排打着灯笼香风阵阵的妙龄女子在廊庑下游走。队尾最后一个姑娘,似是听到什么动静,脱离了队伍,往庭院里走来。叶渐青在梅林中一时藏无可藏,情急之下“喵喵”学了两声猫叫,像得要死。那姑娘剁了剁脚,转身回归队伍。
两人躲到假山后面,岚山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示意:“干得好,当得起“纨绔”二字。”
等人走干净了以后,叶渐青带她进入正对着梅林的一个小小闺房。两人甫一入内,还未看清摆设家具,外面就有人推门而进了。
进来的人是丁香小筑的老鸨,她刚关好门,还没转身,就被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内帷。床上坐着一个灰衣人,风尘仆仆,但掩不住俊朗神气,笑道:“丁妈妈,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艳冠群芳。”
小岚山被他上来就”年轻漂亮、艳冠群芳“给乱恶心了一把,拍住了老鸨的穴道,站在一旁,预备她若是尖叫就把她打晕。
年逾四旬的丁媚娘定在地上,已认出了对面的人,眼里流露出惊吓的意思来:“小侯爷,是你吗?怎的不打声招呼就来了?”她其实也不过三五年前,在袁尚秋的酒局上见过他一面,并没说过很多话,却表现得像亲人一般热络。活在繁华势利之中的人,对见过一面的达官贵人决计不会忘记,也自有一番应对之道。
叶渐青点点头道:“多谢妈妈还记得我这个落魄侯爷。”
丁媚娘有些尴尬,但她极通人情世故,娇声道:“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皇上过几年就会想通了,侯爷可是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啊。”
叶渐青不以为意,道:“妈妈这里还没到掌灯时分就这样热闹,生意不错啊。”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莫不是来打劫的吧?丁媚娘心中警铃大响,目光四下里扫射,脸上还一味陪笑道:“都是老爷们看得起,常来打打茶围,听听小曲。小侯爷,我叫人给你准备酒菜,找两个姑娘来陪怎么样?”
一巴掌扇过来,手劲不很大,但足以让丁媚娘花容失色。岚山凑上前,吓唬道:“老老实实听侯爷问话,酒菜留着自己吃,少整那些花花肠子。”
叶渐青走下床,单刀直入:“丁妈妈,听说你有一处水阁,叫红叶水榭?这地方你从谁那里盘来的?花了多少银子?”
丁媚娘瞳孔募地紧缩,脸上的笑也维持不住了,白粉扑簌簌往下掉。“侯爷,这水阁奴家留着养老,不卖的。”“宁半城为何每年拨一笔银子给你?”“侯爷,他是我相好,有时来喝花酒,这是花粉钱。”
叶渐青脸色转冷:“这花粉钱也不随行就市,每年都那么一丁点?”他伸手掐住老鸨的脖子,怒目而视:“二十多年前,宁半城还没有发家,甚至还没到许州,你就开始拿钱了,帐记在盐院衙门的公帐上。我劝你还是说实话。”
老鸨被他整个提起,脚尖在地上乱蹬,两只手臂胡乱挥舞。叶渐青看她脸色发青,又松开了手。丁媚娘乱咳一阵,小岚山猛一批她的面颊,凶神恶煞般喝道:“少装傻,快说!”
“别打脸,我说我说。”丁媚娘愁眉苦脸道:“小侯爷,这红叶水榭我是替官家看管的。就是我老了,也不能指望它过活。你恐怕不知道,先皇和今上都曾微服私访来过许州,这红叶水榭就是他们住过的地方,所以不能让外人知道。”
叶渐青和小岚山吓了一跳,两人齐声问道:“他们来许州干什么?”
丁媚娘眼里有些活动了,道:“还不是选歌征色、花天酒地。宫里两位皇后管得太严,男人嘛,总要消遣消遣。”
她这么一说,叶渐青就明白了。皇帝在宫里住久了想活动活动,袁槐客、李知微那一帮人投其所好,以江南风物诱引,搞不好盐务上的亏空都是接驾引起的。他又问道:“十五年前,有一位巡盐御史史谦,在许州任上死了,你可知晓?”
小岚山示威般扬了扬手。“都说不要打脸了!”丁媚娘尖叫道:“他当时奉命来巡盐,却死揪住账册不放,袁槐客几番敲击得不到回应,就想要除掉他。他们当时在红叶水榭里商量过此事,所以我也知道一二。”
“镇国公主可有涉及此事?”叶渐青抖声问道。
丁媚娘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袁槐客只说过,史谦想拉公主一起参劾,但公主不买史谦的帐。史谦后来死了,袁槐客还想除掉他的独子,一路追杀,但听说被无名侠士救下了。小侯爷,连袁槐客都倒了,你问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叶渐青心脏咚咚直跳,强抑心潮,接着问:“宁半城是谁杀死的?是不是袁槐客?为什么赖到镇国公主府头上?”宁半城嫁女那天,叫他到委婉山房去的人是袁尚秋。他派人给自己送信,说赵南星有话对自己说。可是等他赶到山下时,整座山冈都已在火海之中了。那张字条,他后来想想,应该是袁槐客伪造的吧。
丁媚娘叹气道:“小侯爷你那么聪明,也该猜到了。宁半城这些年有些狂妄自大,上面的人早想卸磨杀驴,换个人来捞捞银子了。但账册的亏空总得有人背吧,推到死人身上不是最好,一了百了?!不过袁大人也是奉命行事而已。谁知好巧不巧,又有人撞见袁公子和你当夜曾在山上出现呢?至于牵跘到公主,这个绝对是袁大人也没有想到的。”
这并非是巧合,是有人设下了圈套,一开始就剑指镇国公主府。叶渐青心里明明白白,不消多说什么了。小岚山却插话道:“袁槐客上面的人是谁?太子还是皇帝?”
“有句话叫:黑心做财主,杀心做皇帝。你看今日江南盐业换的都是谁的人,还要我说吗?儿子造孽还不是有老子撑腰在。”丁媚娘终于忍不住回嘴道。
小岚山给她一记凶狠的眼色,老鸨吓得垂下眼睫。此时叶渐青又问道:“端王呢?端王是不是全都知道?”
丁老鸨一皱眉,岚山就扬起了手掌,老鸨赶紧说道:“奴家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听袁槐客说,端王此番下江南也是有所求才来的,是可以合作的盟友。他还嘲笑说,镇国公主是泥做的观音菩萨,千手难支,万手不够。”
各种各样的人,怀抱各式各样的欲望,一齐涌向长居权力中心的镇国公主。一个小小的契机就会形成巨大的阴谋漩涡。避居到藩地的公主,未尝有一日的安眠。世外没有桃源,世无可避!
叶渐青朝岚山使了一个眼色,道:“丁妈妈,我来过这里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你的穴道,半个时辰后就自动解开了。”
丁媚娘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绝不向人透漏侯爷的半点行踪。”
叶渐青转身就往门口走去。岚山却围着老鸨转了几圈,好奇问道:“你叫媚娘?瞧你姿色平平,这名字是谁起的?你院子里怎么种那么多的梅树?”
丁媚娘此时头大如牛,恨不能早点送走这两尊瘟神,故而有问必答:“我年轻时一位相好的送我一首诗,其中有“一笑百媚容仪光”的诗句,故而我就改名媚娘了。”她说到这里,居然像怀春少女一样,脸颊微微红了。
“这位恩客是不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最喜欢梅花清气,你们相遇是在大约十五年前?”
丁媚娘怔了一怔,惊惧万分:“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我会看面相。”小岚山瞬间变身算命瞎子,神神叨叨说道。
叶渐青一直从门缝里窥视外院的动静,确定没人后才推门而出。他走得性急,没听见两人后面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