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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罗衾不耐五更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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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衍忍不住问道:“陛下,臣愚钝,什么是金错刀?”
皇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芒,下垂的嘴角略微牵动了一下。
百年前,成宣武帝白雁声在书法上独辟蹊径,销金断玉,从不藏锋,后人给这种字体取了个“金错刀”的名号。中宗宣懿皇后白氏,出身前朝皇族,清雅高华,文如谢道韫,书逼卫夫人,尽得武帝真传。若这幅画上的字是宣懿皇后所题,那么赠画给赵犯的就绝不可能是已故镇国公主,而赵犯的身世则更为可疑。
他转向高公公,问道:“老高,你还识得宣懿皇后的字吗?”高公公略一犹疑,道:“老奴或可一视。”皇帝点头道:“你待会和齐大人一起去见识一下。顺便,”他顿了一顿,道:“看看那个孩子。”
齐衍眼皮乱跳,正在心中盘算,忽听皇帝重重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道:“齐大人,朕给你五天时间,够了吧。五天后早朝之上,你务必给朕把此案了结。这五天内朕不许你刑部飞出一只苍蝇来。”齐衍慌忙俯身道:“陛下,这五天也太……”他话说到此处,募地听到殿外一阵雷鸣,接着眼前一花,一道闪电遽然劈进殿来。白色的光芒照得承平帝面如金纸一般。
今春雨水肆虐,加之客星犯帝宫,朝野已有浮言传出:天降灾异以示警,毋乃失诸刑与德乎?
承平帝冷笑一声道:“你还嫌此案牵涉不够广,拖得不够长?嫌朕失德失得不够?你们做这些龌龊事却要朕替你们背这个骂名。朕一再说,没有这个金刚钻就不要揽这个瓷器活,你要做不来,朕叫端王出来教你好了。”
按本朝常规,凡重辟,必须三法司意见完全一致,才能定案。如果意见统一,由刑部主稿,御史台、大理寺画题,奏闻钦定。若意见不一,则各抒所见,候旨酌夺。皇帝既有此语,便将此案的基调定下,当与大理寺之前的判词不能差异太大。齐衍冷汗淋漓,折腾这一大圈又转回起点,这委实不是他们满意的结果,却也无可奈何了:“臣这就回去通知部里,取消旬假,连日……”
皇帝用手指在御桌上用力弹了弹,好似看白痴一样:“取消旬假?朕说过不许飞出一只苍蝇,从今日开始到五日后朝会,你刑部上下锁院,不许一人出入,你也不许回家!朕的亲卫军给你守部!”
待齐衍和高公公去后,皇帝瘫坐在御座之上,好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他想到多年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奉旨入京的藩王之时,在这殿下朝见天颜。中宗说了几句“守成不易”的嘉勉的话,便转向一旁壁立的玉人:“皇后有什么话说?”那人略笑了笑,道:“云州郡福泽深厚,王者大责在身,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
殿外是无休无止的淫雨,殿内是无处不在的腐味,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江山虽美,却非寻常人能消受。
高公公既然已去刑部,殿外换了人值守,此时接到皇后宫里的奏报,在殿外急得团团转,不提防台阶上的雨水,重重滑了一跤。皇帝听见响动,扬声道:“什么人?”宫监揉揉屁股,连忙抓紧时机禀报:“陛下,中宫有人来报,皇后今早高烧不止,渐入昏迷了。”
承平帝额头上的皱纹又浮现了出来,是何原因他当然心知肚明,此时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假以辞色,便答道:“知道了,叫御医去看。”
他孤家寡人在殿里枯坐,雨声经久不息,于是随手抓起奏本翻看,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炉龙涎烧到最后只有微弱的烟气,余香袅袅中,他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高公公从刑部回来了。老者一身雨水的腥味,承平帝声音略有波折,哑声道:“是她吗?”
高公公眉毛胡子动了动,过了半天,垂下多褶的眼皮,平淡道:“不像。”他只说“不像”,而不是说“不是”。
承平帝只觉后背都已汗湿,衮服的腰封紧得让人难受,他一手扯动衣衫,高公公连忙上来帮忙整理。悉悉索索的声音中,两人都是相视无言。又过了一息,只听高公公道:“陛下,老奴回宫时,遇见殿前指挥使顾廷让顾大人。”
皇帝一怔,抬眼道:“他回来了吗?”
五日后的常朝上,众人惊异发现,东首的太子已然不见,领衔的却是之前一直在宗正寺思过的端王。明明是暮春时节,文德殿上,不过一月之间就好像又重回了冬天,竟然已是满堂风雨不胜寒。
众人皆知此日的重头戏只有钦案一件。在讨论此事之前,却是端王先上思过表,自陈不是。他不过开口说了两三句,皇帝便不耐烦挥手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你有没有错,看看齐爱卿是何说法吧。”
齐衍此时便出列陈词。文武百僚俱是拉长耳朵倾听,却满心失望,刑部复查月余,竟然与之前大理寺陈词如出一辙,没有任何新意。众人都将目光投向端王,听闻太子在刑部审案后即旧疾发作,病势沉重。难道这番交手,江南五郡换了太子的私人,表面上是太子得利,最后竟然是太子被端王扳倒了吗?
齐衍陈述完毕,皇帝便转向裴昭业道:“端王怎么说?”裴昭业便道:“臣附议。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已故镇国公主虽有大过,亦有大功于国,天道无亲,圣人无私,唯陛下裁之。”
承平帝望着他低下的头颅,一边无声冷笑,一边拿手指着奉旨的黄门。那小黄门一个激灵,连忙展开诵读。“故镇国公主裴永真,太宗之女,以拥戴自居,居藩不安,与朝臣私自往来,有妄言悖逆之举。房屋僭侈逾制,贪墨过砺,骚扰地方。今其事败露,裴永真畏罪自尽,夺镇国公主封号,不准入宗庙和西山陵园。裴永真之孙,夺安宁侯爵位,废为庶人。”
裴昭业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许州人士赵南星假冒皇室宗亲,欺君罔上,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即日起抄没家产,举族流放。”
“今威柄陵夷,藩臣跋扈,天降不详,罪当朕躬,弗敢自赦。王者大责在身,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
皇帝既下罪己诏,将所有罪过揽于一身,众臣还有什么话好说。此时御史中丞范文成出列,居然适时上《贺赦表》:“伏惟皇帝陛下,天光下临,先明首罪,次及群妖。网开三面,危疑者许以自新,仁及枯骨,无隔於寇戎。能使远夷屈膝,岂惟小丑革心!率土人臣,不胜大庆。”
这一场大戏唱下来,文武百僚俱是大开眼界。范文成下朝后即被文臣围住,其部下御使中就有人不服道:“范大人到底是受了谁的胁迫,御史中丞备位宰辅,大人是要开天下以幸进之心吗?”此案一审再审,仍是事实不清,证据不明,且不说已故镇国公主矜娇过分,招人嫉恨,单说赵犯“虽无谋反之事,未尝无谋反之心”,这到底是什么话?本朝无诛心之法。两个陪审的皇子,一个致病,一个思过,这又是怎么回事?范文成在兰台多年,执宪奉法,多所纠正,为百僚所敬也,由御史中丞而入相已是这些年的共识。不意今日有此阿谀媚上之举,真是晚节不保!
谁料范文成惨笑道:“勿再叫我大人了,范某昨日已向陛下告老还乡,陛下已经亲口答应了。”他说完此话,一振袖子便走了,留下满台阶惊愕的同僚。
端王在殿中呆立,忽听旁边有谁哼笑了一声:“小丑革心?网开三面?”他转首一看,宁王也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陛下果然是真龙天子。”今日最大的赢家只怕就是承平帝了。
他见裴昭业黑着脸不说话,便嘴角一撇,道:“我去看太子哥哥和母后,二哥去吗?”
过午不久,圣旨下达犯人面前。赵南星其时背靠在刑部大牢墙壁之下,眼望着高窗外面绵长的雨线。左风眠宣读完毕之后,令身后的狱吏退去,走到赵南星面前,俯下身子望着他,悄声道:“听说太子那日审过赵官人之后,便狂性大发,至今未愈。赵官人系身牢狱,仍有这么大的本事,左某佩服地很啊。”
赵南星便转动眼珠,看他道:“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书生亦有屠龙剑。
左风眠心里慨叹,又问道:“我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太子有隐疾?连陛下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 赵南星龇牙笑道:“左大人,我要是你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左风眠定定望着他:“举族流放?艰辛化作他山石,你到底图得是什么?”
赵犯却已将脸转了过去,做不闻之状。
与赵南星的平静相比,叶渐青听了圣裁之后,却是满心的失望忿恨。原以为再审能还公主奶奶和阖府上下清白,如今一看,却仍然是葫芦僧断葫芦案。他被去了刑枷之后,被人扶住身子,那人说:“郎君走吧。”叶渐青茫然道:“去哪里?”那人道:“郎君是自由身啦,端王殿下还在外面等着您呢。”
他想要起身,但一动便疼得额上冒汗。那人索性蹲下把他背在背上,一路出了刑部大牢。外面虽然一直在下雨,但还是比牢里要亮上很多。叶渐青微眯了双眼,见走廊尽头笔直站着一个人,正是裴昭业。
他身上朝服未换,手里拿一把雨伞,见两人过来,便自然而然撑开了伞,遮到叶渐青身上。三人一直走出了刑部,后门处停着一辆轻便马车。叶渐青不能坐,便只能卧倒,但马车狭小,他躺得辛苦,裴昭业就把他上身扶起,搭在自己肩头。
两人太过接近,叶渐青略有不适,一转眼却见他肩头尽皆被雨水打湿了,不觉抬手去抚。裴昭业看他手上伤痕累累,差点掉下眼泪来,握住他手道:“不妨。倒是你身上还好吗?”叶渐青苦笑道:“没想到这么疼。”
裴昭业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个碧绿色的东西道:“蚺蛇胆,治棒疮的,你先含着。”叶渐青依言含入嘴里,却是苦得没边,好像吃了黄连一样,脸都绿了。
车轮咕噜,马蹄答答。叶渐青过了一会忍不住问:“赵公子怎么样了?”裴昭业恼他怜他,却舍不得给他脸色看,答道:“三日后和另一批犯人一起流放幽州,我已与押送的官吏说过了,会暗中照应他的。”叶渐青默了一默,并没有说谢,这让裴昭业心里倒是好过不少,于是轻声道:“你这几天先养着,到时候我带你去送他一程。”
到了第三日清晨,雨水终于停歇,太阳在乌云后面射出第一缕金光的时候,淦京的北门外已经汇集了一群衣衫褴褛、镣铐加身的罪囚。一个领队模样的绿袍小吏站在路边长亭的石阶上,阶下是一队护卫着他的执戈卫士。他表情严肃地大声向这群永无归期的蝼蚁群氓宣读着来着九重宫阙的旨意:“伏见今月二十五日制书,大赦天下者,泽及八荒,网开三面。……欣承雷雨作解之泽,不胜犬马恋主之诚。瞻望帝乡,无任屏营恳悃之至。”
他念完之后,无论是带枷还是带镣的罪囚纷纷跪倒在泥水里,北面磕头谢恩,三呼万岁。在他们之中,有一位年轻的犯人,他拒不下跪,腰板挺得笔直,两眼望着苍天。一旁的卫士不满地拿起长矛向他戳去,被眼尖的绿袍官员喝止住了。
谢过皇恩浩荡的罪囚一个个又被赶了起来,沿着官道逶迤向北而行。这时队伍的后面响起了马蹄声,一匹黑马载着两人从队尾追了上来。领头的绿袍武官遥见控马的男子,便令队伍缓慢行进,自己却折向来人迎去。
裴昭业下马之后,那官员才见马背上还有一名男子,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端王亲自揽马执缰,走到他面前,拱手道:“陈大人,打扰了。”那绿袍官受宠若惊般连连作揖,命手下从队伍中叫出另一个人来:“殿下,您们慢慢聊,我让队伍走得缓些。”
那被叫出来的人正是赵南星,他仰头望着马上的人,那人缓缓脱下风帽,眼中含着泪水,道:“南星,你受苦了。”
裴昭业把叶渐青从马上抱下来,便走到路的另一侧。叶渐青靠着马身,赵南星望着他,恍惚想起了多年之前那个杏花天雨中迎面走来的少年纨绔。两人都是年貌相当,双目对视,无语凝噎。
叶渐青问道:“南星,你到底是谁?因何来到我的身边?又为何而去?”
赵南星的眼角眉梢多了一道长长的疤痕,轻轻摇头道:“不要问了,渐青。到你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叶渐青蹙眉道:“那副画……”
赵南星压低声音道:“是伪作,我骗他们的。”
叶渐青心惊肉跳,道:“欺君犯上是大罪。你到底为什么……”
赵南星伸手捂住他的嘴,嘘声道:“这些事都和你无关。多谢你那一年在我途穷时,赶来救我。有阴德者必有阳报也。从今往后,你自由自在地就好了。”他说完这句话,朝叶渐青长长一揖,便毫不留恋地返身追赶那罪囚的队伍。
白日山头下,悲风树里来。良朋分途,追寻笑绪,皆成悲端。
裴昭业走过来,见叶渐青一脸凄惶,浑身上下哆哆嗦嗦,好半天才抬头道:“我忘了把这个给他。”他袖里滑出一物,裴昭业凝神细看,居然是一方歙砚,磨得油光水滑,上面还有金沙闪烁,应是小侯爷的心爱之物。
端王轻声叹息,飞身上马,伸手拦腰把他掳上马来,往前追赶队伍去。行到北山脚下,已看见刑车。此时忽然风云震动,天边打了个焦雷,接着便是一声龙虎之吟,竟然从山上猛然窜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来。那老虎倏地扑向囚犯的队伍,一时间人群惊怖耸动、鬼哭狼嚎。押送的官兵怕借故遁走钦犯,四下里围追堵截,却没有人有空去管那畜生的举动。
那猛虎在人群里扑蝶一般东窜西嗅,过了一会居然是一口咬住了一人的肩膀,然后扯着那人跳出了人群,往山上窜去。
“南星!”叶渐青看得分明,那虎口之下的正是赵南星。
裴昭业不慌不忙从背后拿出一张小轻弓来,弯弓搭箭,正要射出,忽然叶渐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慢着!”他顺着那老虎轻灵的步伐望去,北山的高岗之上,不知何时又徘徊了几只白虎,正中的一只老虎背上还骑了一个人的模样。
叶渐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骑虎的人,瑟瑟发抖。老虎衔了赵南星上山之后,与虎群会合,消失在高岗的另一面。那个人因为离得太远,自始至终看不清面容。但是叶渐青就是知道他是谁。
山下的队伍混乱已经平息,领队慌忙令士兵上山寻找被老虎叼走的人犯。
叶渐青浑浑噩噩随端王回了王府,好似失掉了心神一般。裴昭业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因想到明日朝堂之上又将有一场大乱,只觉后脑勺也是隐隐发痛。
这天夜里,叶渐青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余他一个人在悬崖上,又冷又怕。他呜呜哭泣,一个不慎,从崖上失足跌落下来,一直一直往下掉,半天也不到地。
叶渐青大叫着醒来,环顾四周,正是独卧空房惨淡中,香软的被褥冷得像冰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