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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堂鸟(下) ...

  •   04
      街道很喧闹。不是因为人声,而是因为小雨不厌其烦地刷洗着阴暗的天空和柏油路地,发出聒噪的淅沥声。黑色轿车驶过十字路口,在转角的水坑处激起了一大片扩散飞溅的水花。
      “啧,蠢女人下班得真早。想给你这小鬼买一把花浪漫一下的计划只能先放一放了。”摇下车窗,陌从驾驶座上望了望花店的店门。店里看上去没有开灯,只有阴影中的花和画静静地看着店外的小雨。
      “我不喜欢花,”涟吭了一声,打开副驾的车门就往外走去。陌看着他的动作,也飞快地下了车。“喂,打伞啊!”陌皱了皱眉。涟只是回身给了他一个手势,示意自己不是个娇气的人,不必那么麻烦。
      “真是个小鬼,”陌将手习惯性地抄进裤兜里,微微笑着,看着弟弟慢吞吞地走向斑马线的身影,“都这么大了还喜欢喝牛奶。”
      涟走去的方向已经很明显地昭示了他的目的地——伊萨奶店。涟喜欢喝牛奶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小时候的涟非常的瘦,瘦到除了不长肉以外,连个子也长不起来。自从她欺负涟说“你怎么长也高不过小陌”开始,这个小家伙就拼命的吃肉、喝牛奶、运动打球,暗暗地鼓劲要超过自己的哥哥。他们俩无休止的较量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陌身为兄长,不得不处处让着涟,还要高明到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是在让步,免得伤害了小家伙非常可怕的自尊心。
      她的话涟从来都很当真的。小雨模糊了涟在红绿灯旁等待的背影,陌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转成了藏不住的苦笑。她的事,如果可能,陌更宁愿让它永远地沉寂下去,不要再触动哪怕一点点涟漪。
      可是伤疤终究是伤疤。无论你愿还是不愿去看,它终究会在某一个受到伤害的时刻,再一次破裂,让刻骨的疼痛随着血液的释放扩散开来。
      响彻云霄的刹车声,还有淹没在刹车声中的一瞬间撕心裂肺的呼喊。
      涟心跳停止了。
      可是躺在车轮前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那永远那么惹人厌恶的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红绿灯转换之后,一向遵守交通规则的涟乖乖地向前走去。仿佛是某个时刻的重演,一辆卡车突然从对面的转角处出现,毫无预警地朝着涟的方向疾驰而来。陌的身体其实已经比思考更快了,本能让他以极快的速度,赶在卡车之前将涟从死亡身边狠狠推开。
      戏剧性,却非常惨烈而疼痛的结局。
      涟的心在看到蘸满鲜血的□□的一瞬间被抽空了。他浑身冰冷,软在车轮旁无力动弹。想确认陌的身体的手指此时却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从喉咙里,涟艰难地挤出怪异的音节。
      陌,你……你倒是说话。
      你不是一向那么聒噪么!你说话!
      他会笑着的。他会拿出平时那付让人恶心的笑脸,抬起一脸灰尘的脸说,这点玩笑就把你吓住了。可是涟的世界已经开始天旋地转,不知是雨还是别的液体将视野扭曲得只剩轮廓。他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人。耳边模模糊糊传来人声,涟觉得自己被人用力拉了起来、来回推搡,接着就是持续在他身边的喧嚷声。有人在问他的名字,他只是张开嘴,却再也发不出音来。嘴里尝到滴下的雨水,苦味在牙齿间慢慢弥漫。
      僵硬的思维,像窖藏在冷冻库最底处、最深处的冰层,深深地透出寒意。
      很快就有了由远及近的鸣笛声,从虚无之中飘忽而来。涟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力量塞进了车里。跟着这股力量,涟飘进了苍白色的建筑,飘在狭窄的苍白色走廊里,最终停在了手术室外的红灯前。任凭医生反复告诉他,伤者还有呼吸和脉搏,生还的机会很大;任凭卡车司机一再地鞠躬致歉,甚至要俯身跪在地上乞求他的原谅;他只是靠在冰冷的墙边,仰着头,大张着嘴,死死看着头顶比肤色还要苍白的天花板。头发已经乱成一团,浑身都是滴滴答答的水和泥点。下颚的肌肉没有力气,嘴已经合不上了。明明是很难堪的形象,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此时的他在旁人眼中,看上去仿佛是苍白色的水缸里,一条缺氧濒死的金鱼。

      05
      ——涟,我要告诉你,你不知道的真相。

      我听着呢,陌。

      ——父亲向母亲求婚的时候送了一大捧天堂鸟。他说那种花很美,名字很像她,来自天堂的鸟儿。所以在父亲得了肺癌去世以后,母亲每年都会在他的坟墓前不间断地放上许多天堂鸟。
      七年前的今天,母亲上街给你买九岁的生日礼物和新鲜的天堂鸟,准备第二天去看望父亲。还记得吗,那天下了场小雨,就像今天。那个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踢球。我还清楚的记得,一不小心球飞出了栅栏,飞到了湿滑的街道上。那时候还很稚嫩的你连忙道歉,腼腆地说不好意思没扑住球,转身就蹦蹦跳跳地朝大街跑去。你穿着那件黑色的紧身运动服跑了出去,追着那只白色皮球。等我惊恐地发现一辆疯狂的白色法拉利向你驶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我记得。他微微有些颤抖。
      我记得那个下雨天……涟痛苦地闭上眼。
      我记得那个阴霾密布的下雨天。飞出去的白色皮球,长久地滞留在脑海里,滞留在空中,缓慢弹跳着。那辆白色法拉利的影子在雨夜中逐渐逼近,接着是响彻云霄的刹车声。正在回家路上的母亲看到向我冲来的轿车,用尽平生力气跑到当时脑内一片空白的我身边,一把将我推开。然后,取代黑白色的是铺天盖地的天堂鸟。
      温暖而鲜美的火焰色。妖冶的天堂鸟撒在我的身上,撒在地上,也撒在母亲倒下的躯体上……就像华丽的葬礼。母亲穿着每年忌日都不忘的黑色风衣,嘴角的笑容如天使般美好。薄薄的唇和身下扩散的血液,比天堂鸟的颜色更加鲜红。
      席卷了我整个世界的血红色,在那个时间的黑白世界里唯一的颜色。

      ——你一定还记得的吧。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虽然你装作讨厌与母亲有关的一切,像扔掉母亲触碰过的所有东西一样强迫自己扔掉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也从未去祭拜母亲,但是你还留着那个九岁生日母亲送的牛奶杯,你讨厌下雨时上街,讨厌下雨时打伞,是因为一直在责备自己。

      涟彻底崩坏、碎裂在喑哑的哭泣声中,任由眼泪横行霸道。
      小小的屋里回荡着呜咽的声音。压抑很久的悲伤之潮终于被打开了阀门,不可遏止地倾泻而出。
      那不肯去触碰的伤疤,终于被一把锋利的尖刀切开,吐出了沾满罪恶的、污黑的血。
      是我害了母亲……
      是我杀了她!

      ——但是……你没有想到。这是我精心策划的恶作剧。

      咽下这句话的内容,涟愣住了。

      ——我看到了走在栅栏外的母亲。我故意将球挑到了一个刁钻的角度,以你接不到的球速踢了出去,为的是看你到马路中间去捡球,然后狠狠地挨一顿骂。因为我一直都嫉妒你啊,你得到的爱从来比我多。你不知道,在你转身出去捡回皮球时我甚至嘲笑了你轻巧的身影。
      但我没有想到,那会杀了我们的母亲。
      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恨就恨我吧,随你怎么恨都没关系。我就是一个可恨的东西,我就是恶魔。恨我吧,请你不要再虐待自己了。

      涟突然轻蔑地笑了起来,一塌糊涂的脸浮现出有些扭曲的笑容。随手抓起一把旧剪刀,涟漫不经心地玩弄着。
      你的球技是什么水平,没人比我更清楚。同样,你的话里包含着多少谎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你最后,还是要做恶魔的哥哥。
      他瞥了瞥纸条的最后匆匆加上、字迹凌乱的两行字。

      ——只有一件事你要相信我:还记得花店海报上的传说么?那个传说,真正的唯一的结局,是后一个。
      好好活下去,涟。我和爸妈一起在天堂,微笑着看着你呐。

      一个小时以前,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的时候,打开门迎接涟的不是理应生还的、活蹦乱跳的人,而是本来已经清醒过来,却突然肺部破裂,最终心跳指示线趋于平静的尸体。
      他终于不再聒噪了。
      这张纸条,就是男人笔下最终的“真相”。而那最后两句可笑的留言,就是那个叫陌的男人,停止呼吸前留下的最后的字迹。
      涟把纸条放下,来回抚摩着手上的剪刀。
      我一直都知道的。藏在阴影中的我,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你……对我。
      我都知道的。七年来,你一直拼命地挣扎着,无论如何也想要我从母亲的死亡中走出来。代替我,一直不间断地给母亲的墓前放上天堂鸟,想要上天宽赦我的罪过。每一次在沙发和椅子里睡着的时候,你的大衣都在肩上好好的盖着。每一次在雨中麻木地淋漓的时候,你的伞都会在头顶上默默地撑着。虽然不是寸步不离,但那样深沉的注视却是从未从我身上离开过。
      可是,无论你怎样用光来温暖我,这颗杀过自己母亲的人的心,也暖和不起来了。
      我没想到,你最后竟然选择了这等极端的做法——在生命的最后,把一切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想留给我一个什么也证明不了、辩驳不了的尸体,任由我去恨,任由我解脱。
      事实上,罪恶感一直折磨着我的七年,都是一个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的迟钝的笨蛋兄长帮助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支撑过来的。不得不承认,我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关怀;但我清楚,心中盛满罪恶的我最后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的结局。我不愿牵连他,因此总顶他的嘴,表现出对与他有关的一切毫不讲理地厌恶,想要以此推开那个人的关怀;然而,那个人总是笑着无视我的锋芒,哪怕被我刺伤,也始终不肯离开乱发脾气、折磨自己的我。
      终于,那个人也因为我,不在这个世界了。我,失去了唯一留下的理由。
      涟叹了口气。我选择故事的第一个结局——我的死,才能赎清我的罪。

      涟轻轻地闭眼,修长的睫毛微翘,左手袖口处鲜艳的红色匍匐着。
      嘘——
      安静。
      嘴角的笑容如天使般美好。

      06
      又是一个阴雨天。走在去花店的路上,颜极为不高兴。不光因为今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糟糕,还因为那个叫陌的人。她撇了撇嘴。那帅哥为什么来了两次就不来了呢?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拜托我把他写的故事绘成海报;第二次来的时候虽然买了天堂鸟,但自己却丝毫不显得喜欢。难道是嫌我画的海报不好看?站在花店门口,她决定最后再欣赏一次海报,然后仁至义尽地撕了它,忘记那个不相干的人。

      神在创造世界后,有了宫殿供自己享受。一日,一粒火星从神的火祭坛里飞溅而出,径直落到陆地上。火种一落地就点燃了一丛蓬草;在灰烬里,很快长出了带有红色花芽的一段绿茎。
      约莫三十年后的一个夜晚,月色清凉如水。星辰寥寥,众生在森林的庇护下安然入睡。一位美丽的妇人在密林中穿梭,再次确认周围无人之后,她循着乔木树皮上的记号到达了一处草地。这里溪水潺潺,浅草葱茏,青草丛间是数簇蕉叶红花,鲜美而妖冶。妇人剪下三枝花小心的抱在怀里,又循着记号返回了来时的村庄。
      她眼含热泪,对着屋里怒目圆瞪的年轻人说:“孩子,妈妈给你找来了。”
      “滚。”年轻人冷冷地把手一抬,再落下,残枝落红散了一地。“滚。”
      虽然每次的结局都一样,但是妇人仍不懈地努力着。人们说:“你的孩子已被恶魔迷了心智,你做什么都没用的!”但她从来只是摇头:“他说我只用了七年就找到了他想要的花。我可以再找,哪怕再用七年的时间,也要找到花中最美的那一枝。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可以救我的儿子!”妇人哭喊着,一边又向着密林的方向抱头跑去。荆棘刺中了她的手掌,地面磨坏了她的鞋,但她从未停止寻找的脚步。
      直到某一天夜晚,她停下了。
      她倒下,死在了那妖冶的血色花丛间,死在那些用她全身的血液浇灌了七年的天堂鸟间。
      她咽气的那一瞬,手里还抓着那把刺穿手腕的剪刀,唇间溢满微笑,眼里充斥着欣喜与期望。
      她笑着说,孩子,这一次,妈妈找到了,那枝“最美的天堂鸟”。
      母亲的死亡解除了年轻人身上的魔咒。之后第七天,年轻人和村民们找到了这片草丛。他们看到了血色朝阳下潺潺的溪水、葱茏的青草,看到了一把带血迹的旧剪刀,看到了几簇血色花间,一株一人高的火红天堂鸟正熠熠发光,像一位妇人翘首期盼着。年轻人觉得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最美的天堂鸟。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株天堂鸟顺着风的力道微微地摇了摇,茎的底端处凭空生出了几点萤火。紧接着,这样的小点越来越多,它们从天堂鸟的茎、枝、叶和花里分离而出,汇成溪,汇成河,汇成海。它们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跳着温软的舞蹈,继而竟组合在一起,变成一只美丽的鸟。它的头颈是朝阳给予的温软的橘黄色,背上的羽毛是森林给予的深沉的栗子色,胁部是绝非人间之物的美丽饰羽,像是瀑布般洒下的纯白而轻盈的丝绒。在场的所有人呆住在了胜景之中,恍若置身天堂。
      接着,神出现了。神淡淡的说:“此花名天堂鸟,本属于上界之物,下至人间后需人类之血方可生长开花。汝母希望这绝美之色留于汝之视线,故以肉身化花;汝母之魂不可悖道,须去往天堂,故以魂魄化鸟,名亦‘天堂鸟’。今汝既已来,汝母魂可息,吾将指引其栖天堂之树,颂人间之曲。”
      于是神在所有村民的面前,带走了那只体态华美的天堂鸟。因母亲之魂替补了原天界的“天堂鸟”的位置,从此人们不需再用鲜血来培养美丽的天堂鸟。
      结局有两个。
      第一个,年轻人见神带走了母亲,绝望而羞愤地自杀,□□化为一小天堂鸟生于母亲身旁,魂魄因罪恶被贬入第十三层“血池”地狱,受刑万年。
      第二个,年轻人痛哭流涕,深刻忏悔,为了回报母亲,终身忙碌于村庄的事,成为备受人尊敬的村长。七年后,整个村庄开满了惊艳世界的美丽天堂鸟。

      你选择相信哪一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天堂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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