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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chapter 1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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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窗外的桂花香气飘进卧室里来,宋晞文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人了,只有枕头上留下的两根长发,提醒他昨晚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怀里不禁拥着用过的枕头,他顾不上穿衣,朝楼下的大院子呼喊若青的名字。
蓉姐儿趿拉着拖鞋来到院子,仰头看着宋先生光着膀子站在窗口,一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样子。
“太太走了,没吃早饭就走了。”
蓉姐儿的回答让宋晞文怅然若失,希望落空难过,他还以为若青会陪着他一起看升起的太阳。
即转身,宋晞文开口叫住了蓉姐儿:“烦请你一会儿买点花回来。”
“买什么花?”这任务下的实在笼统。
望着书桌上空着的透明玻璃瓶,宋晞文开口安排道:“百合或者郁金香。”他思考了一下,幻想着五颜六色,绚烂的花朵被装进花瓶的幸福感觉,又道:“不管什么花,只要是好看的,颜色绚丽的,都买,都买来。”
其实,什么花有什么重要,他想看的无非是花被插在花瓶里绽放的模样,瞥见桌上依旧安静的躺着那枚钻石戒指,他不禁伸手去拿,细细端详。
她终究还是不愿收下去,但他不愿怪她,心里藏着那么多的苦楚和心事,昨夜在他怀肆意放声大哭,那些在嘴边的疑问最终还是没能开得了口,他是聪明人,这一年自己在奉天遭受了多少苦难,留她一个人在奉天度过,那些痛苦只会比自己更多。
但是,他不敢细想,那些细节如果从她嘴里一一道来,他晚上一定会做噩梦。
被蓉姐儿叫下楼吃饭去了,他好像又像是装满了心事,衬衫的扣子扣错了也不知道,胸口的衣衫鼓起来一块,只是自顾的吃着饭,但思绪飘得很远。
“什么时候走的?”
“什么吗?”蓉姐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开,接着才知道他说的是若青。“走的早了,三个孩子都还没醒就走了。”
若青特意小心翼翼的下楼,生怕打扰到在厨房做事的蓉姐儿,一转身差点被吓到,想开口却被若青制止了。
“星洲睡哪一屋?”
蓉姐儿指了指一楼的拐角那间客房,她知道,那间房比之前楼上的那间卧室大多了,现如今有三个孩子睡一起,势必要换个房间。
她轻轻转动门搭把手,三个孩子都躺在床上安然的入睡,她将拖鞋脱下,赤脚走过去。
星洲肉嘟嘟的脸蛋上好像有两串干涸了的“白面条”,睫毛扑闪扑闪,却是因为挂满了泪水,侧着躺着,小拳头像南翔的小笼汤包,她若是张口,定是一口一个。
两个姐姐睡眠浅,已经借着微亮的光看到了若青,想开口说话却被她一个手指给制止了。
姐妹两相互对看一眼,了然于心,便又歪头接着睡了。
凑上去,浅浅的亲了一口,若青只能选择离开。
蓉姐儿将她送到门口:“大团圆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走呢?”
“我的身份不合适。蓉姐儿,很多事情我解释不清楚,我离开晞文,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送她到门口,蓉姐儿还想挽留她中午在这儿吃饭,若青自知身份不合适便婉拒了。
蓉姐儿还是不死心:“下次什么时候来,你可以提前和我说,我得好好准备。”
准备什么呢?也没有什么理由可准备的,她还能堂而皇之的出入这里吗?
“蓉姐儿,不要再说了,就当是个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台阶上的人还想在说什么,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若青转身就走,蓉姐儿却赶紧进屋将她丢下的围巾拿来,追她交到手里。
“起风了,夫人多保重。”
她和宋晞文都没能挽留得了她,看来势必是去意已决。
早晨的雾气逐渐散漫开,她一个人落寞的走在街上,脚上那双有六公分的高跟鞋让她越发疲惫,支持不住的时候,伸手撑在墙面上休息一下,捂住胸口,她四处张望。
“哟!这不是林太太嘛!”
用手这样住眼前刺眼的日光,她才看清面前的男人是谁,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她撑起身子就要走,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你就不想这么见到我?”
“我和你再无瓜葛,现在我已经有了新的身份,已经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他逼近,手上还提着不知道从哪里开来的中药包,里面散发出熟悉的黄芪的味道,若青突然就醒悟过来了,曾经的过往也不过是为了陪伴另外一个生命而已。
“既然有了新的牵挂,你大可不必在这街上找我麻烦。”
听得出来若青语气里的不耐烦和鄙夷,闻思远便将中药包提到她跟前:“是,那又怎样?是你先放弃的,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在这里指责我?”他冷哼一声,又将药包放回身后,“不过我可不是找你麻烦,也只是希望,被人抛弃的滋味反噬给你。”
她知道,这是自己当初有愧于他,毕竟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情,害得他当场吐血昏迷。
她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至今历历在目,忽然觉得对方十分可怕,她什么也顾不上,起身就要走。
像一只仓皇逃窜的老鼠,顾不上前面的方向,只为逃离这个在她心目中越来越可怕的人。
待她回到林宅的时候,老爷早就坐在客厅等着她了,老人一脸的威严,松弛的手指关节搭在那红木家具上,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昨晚去哪儿了?”
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她停在楼梯的阶梯上,转过身来,扫试了一下老爷身边的几个下人,还有那个从卧房换了新衣裳的三太太。
“同秦先生吃酒去了。”
她没撒谎,只是不愿意提起后面发生的事情。
“你这个骗子!”三娘冲上来想要扯住她,却被若青推开。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骗子?秦先生的资金明天就能到位,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骗子?”
三太太连连后退,差点摔倒,整个人倚靠在扶手上。
老爷的态度明显转变下来,对着三太太止不住抱怨:“柳啊,就说你误会珞珈了,快道歉。”
三太太哪里那么容易服软,还没等她开口,若青径直上楼去:“我得好好休息,旁人别来打扰我,不然,秦先生要撤资,耽误工厂开工,我可耽误不起。”
见四姨太消失,三太太好不来气,直接当着老爷的面开始跺脚,沙发上的抱枕也被她锤了几遍还是不解气。
回到房间后,珞珈犹豫再三,还是拿起了电话……
铃声响起,宋晞文正在收拾蓉姐儿从外面买来的鲜花,他听见电话声,喊蓉姐儿过来继续修剪枝丫,自己则是满手汁水的去拿听筒。
“你个天杀的,怎么自己从奉天跑回来了?日本司令部的樱田同我通电,我还不相信呢。”电话那头传来三姑姑久违的声音。
他倚靠在身后的柜子上,胸口的马甲勒的喘不过来气,有点不耐烦,打断了三姑姑的话。
“我不跑回来,等着那边打起来,让炮弹落在我头上吗?”
听得出来宋晞文言语里的不满,宋宝华只得在电话这头眼神示意江科律来到身边。
“我让你姑父和你赔个不是。”
电话转移,江科律不知道在电话里和宋晞文说了些什么,气得站在原地直跺脚。
“‘攘外必先安内’,我下得命令有什么问题?他这个臭小子敢质疑我?你们真是把他惯坏了!”
听江科律的话,宋宝华大概是猜到了宋晞文在电话那头的用意,他这个侄子就喜欢和乱党接触,脑子里全部都是抗日,抗日,对于国军从没有好脸色。
“我说的吧,叫你不要把他搞到奉天去,得罪了日本人,看你怎么好收场。东北战场已经打起来了,晞文回来也是好事,不然我怎么对我哥哥交代。”宋宝华道。
江科律一直将宋宝华当做是心头肉,她训斥几句,也只是一脸赔笑。
“年轻人,我就当他是年轻气盛,不知好歹。”
电话挂断,宋晞文想要说服江科律联合抗日的想法触怒了对方,被江科律严词拒绝,他生着闷气,脚下却将面前的空花盆踢翻,瓦片碎了一地。
蓉姐儿恰时正好买花回来,那一簇一簇的,正捧在怀里,清新舒爽的白百合,点缀上热烈如火的虞美人,同白月光和蚊子血的存在,他不知道脑子里哪来的怒火,大手揪过那束百合,径直朝着楼下的院子里扔去。
只听得“哎呦”一声,他慌了,树木遮挡下他看不清那人脸面,沈晶莹收拾着身上的水渍,慌乱的抹着额面,一边还道:“这谁啊,好大的脾气。”
“好妹妹,我错了。”宋晞文踢踢踏踏的从楼上下来,递上帕子,“误了妹妹的精致妆容,该打,该打。”
彼时的沈晶莹一改往日的素面朝天,鲜艳的红嘴唇引人注目,平日里穿的褂袄也已脱下,换上了玲珑有致的粗布旗袍。
“这是将军送给我的唇膏,说是米歇尔上校夫人也在用呢。”看着铜黄色的外壳上刻着的英文,她用蹩脚的口吻拼读出来,“蜜丝佛陀,佛陀?我看是哪个小和尚用的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接着扭动膏体,用手指蘸取一点,轻柔的涂抹在双唇间,用力一抿,左右两个来回便沾染上了这艳丽的色彩。
“小丫头终于知道梳妆打扮了,女为悦己者容……”
“哎——”沈晶莹赶紧打断,不赞同他的话,“梳妆打扮呢,是为了取悦我自己,不过我哥说我,这嘴巴像是吃了死孩子似的,说话太难听了……”又笑呵呵的夸赞起男人,“你呢,还算是识货,就你和将军说我好看。”
“那是你哥不懂得审美。”
对待小女孩,和对待女人,其实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都要捧着。
他定可以想象出来,沈晶莹对着镜子描眉画红的滑稽模样,怪不得她哥哥如此说她。
若青还生还的消息他不想瞒着这个妹子,于是便和盘托出,沈晶莹自然是不理解若青的想法,起身便想告辞找当事人问个清楚。
宋晞文将她拦住,心里也责怪自己一时之间没能守住秘密。
“她有她的苦衷,或许,各自安好是最好的结局。”
沈晶莹的眼里写满了疑惑和迷茫,微张的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重新落座,只觉得屁股底下沾满了苍耳的刺,扎得她大腿不由自主的收紧。
脚下踩着的是眼下最时兴的黑白色拼接高跟鞋,那是哥哥薛少军拿到第一笔军饷后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她忽然觉得,若青在这世间实在是可怜。
她究竟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前半生,她陪在父亲和哥哥的身边,后半生遇到了师父和孙将军。她的人生似乎看起来是最完美的,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迟疑一会儿,沈晶莹开口邀请宋晞文去将军府上吃饭,扬言孙将军从台湾带来了许多凤梨酥,还请了浙江来的厨子做些好酒菜。
二人商量着买点礼物,便到街上去了。
先施百货公司的化妆品质量上乘,沈晶莹忙不迭的冲向个人护理区域,听着营业员向自己介绍那些舶来品。
宋晞文一一掠过面前的柜台,却在橱窗里一眼便看见那瓶精致的玻璃香水。
年轻柜员赶忙将香水拿出,滴在他手腕处,一股雪松的香味飘出。
他当即买下那瓶香水,爽快的付了钱。
找到沈晶莹的时候,她正在试用那些被推销的唇膏。
女人眨眨眼睛,百般犹豫,她口袋里的钱恐怕不够买下自己心仪的唇膏,倘若买了,那送给孙将军的礼物可选范畴就缩小了。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捉襟见肘,宋晞文开着玩笑:“将军妹妹,囊中羞涩?这会儿,我倒要问问将军了。”
她心下一急:“别!”
从南京回来之前,她的钱大多都给厉凡买了生日礼物了。
那日,收拾好简便行李的厉凡坐在车子里,从自己身边驶过的时候,厉凡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着背对着自己行走的曼妙身姿打着招呼。
“沈晶莹!明儿我过生日,你来给我庆生成不成?”
话语里的恳求意味十分浓烈,沈晶莹此时看他的目光有了些许的不同。
“我不去!”
她买好了今天要走的车票,回上海的事情不能耽搁,恐又觉得和厉凡走的过于亲近是件危险的事情 。
“你就这么着急拒绝我,我有那么可怕吗?”他不禁意间挑着眉 ,一般是比较不满的时候。
“你不可怕吗?”男人收获一记白眼,“你捉弄我还少吗?我若是去了,涂青指不定要伤心难过。”
“你管她作甚?”说到前任,厉凡有些不悦。
手上挂着的墨镜在车窗外晃悠悠,身旁 位置传出了贵妇人的声音,“我家凡凡要是欺负你了,你可真的要来了,家里有他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
可能还没出伏的立秋天气,阳光依旧让她的脸蛋热乎乎的,羞愧难当。
“我才不要看!”
“妈!你干嘛说这个!”
两个年轻人同时表达了对于恶趣味的抵抗,接着厉凡小声道:“求求你了,你可别让我在我妈面前丢了面子。”
他堂堂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多少女孩子梦想嫁进空军村,可这个小豆芽和别人不一样,总是躲着自己。
皱了皱眉头,沈晶莹只好无奈的先答应下来。
“那你下午在学校等我,我来接你。”
没给沈晶莹解释的机会,汽车绝尘而去,后视镜里,母亲望着厉凡将墨镜戴上后,那深不可测扬起的嘴角。
“我记得,上次不是这个姑娘。”
“你别多问了,她来了再说 。”
下午时候,厉凡自己开了车来,学校里的学生走的差不多了,他快步上楼,迎面来的几个女学生发出艳羡的叫声来,他依旧视而不见,朝着女生宿舍去。
直到宿舍的门被锁住,他才意识到,沈晶莹放了他鸽子。
本想大发雷霆,转念一想,或许人在空军村等着他,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厉先生吗 ?”
厉凡摘下墨镜,上下打量着陌生人。
见男人没有回答,兴许是等对了人,大姐转身进屋,不多时,手上捧着个圆形鱼缸,色彩缤纷,奋力的扭动着身躯。
黑色的,金色的,朱砂橘色,变换着 各种姿势。
“还有一封信。”
他接过,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沈晶莹隽秀的字体。
只是下面附带着的英文却是歪歪扭扭,还有几个字母写错了。
斜着嘴角,他抑制不住的甜蜜要从罐子里溢出来了……
绚丽的鱼尾穿过海草,悠然自得,水面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炸开一个透明泡泡后,门口的母亲进屋却见厉凡盯着鱼缸发着呆。
生日宴会顺利结束,床上整齐放着一件海棠红色的棉麻长裙,母亲的到来让他觉得难为情,生怕被看出来猫腻,他伸手去抓,却被母亲看穿。
“没想到,我儿子眼光挺好——就是被放了鸽子——”
“妈。你就别调侃我了 !”
“还好,人家姑娘给你送鱼,也算是把你放在心上了。”
厉凡冷笑一声,只觉得自己可怜。
“放在心上,问她我过生日能不能来,指定是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着急回上海去,肯定是找她的那些个‘哥哥’去了。不是思远就是晞文,少军又是晓光……”
母亲似乎听到熟悉的名字,一瞬间却没反应过来,什么也没抓住,只是重复着:“晞文?好熟悉的名字……”
呆坐在床上的厉凡并未见跟这句话听到心里去,他满怀的郁闷和不解,对沈晶莹的忽视感到挫败。
见他不爽,母亲拉起他的手,宽慰道:“今天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人不能总活在过去,要向前看。开学了,自然能见到他。”
“可我怕——”
“怕什么?”
她望进儿子黝黑的眸子里,充满了恐惧和未知,想宇宙的黑洞一样,扔一块砖头进去也不会泛起一点涟漪。
“母亲,东北已经沦陷了,我恐怕很快就要上战场了。”指间泛白,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报效国家,我从未后悔,只是担心,若有那天,你和父亲又当如何?”
耳畔似乎想起螺旋桨的轰鸣声,他多少次躲过高空的枪林弹雨,又游刃有余的将飞机当成自己保命的武器。
有多少战友直接消失在上空,留下浓烟滚滚的残骸,和那些破铜废铁消失在历史的记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是这个国家的飞行员,保护人民的财产和生命安全是你逃脱不了的使命。”母亲也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她儿子的命运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这次从东北回来,路上艰难险阻,还好遇上了恩人,宋先生,是叫什么宋晞文,会不会是你刚刚说的,沈小姐的哥哥?”
厉凡愣在原地,喃喃自语:“不会是,天下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又不是写书人……”
可天下事,无非是戏。
战火很快蔓延到了日本去,颂锦和管欣到东京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
船舶停靠在岸边,远处的灯塔亮光忽隐忽现,两个女人相互搀扶着鱼贯而出,如同受惊的兔子。
东京组委会派了人来接她们,车子停在码头边上,颂锦坐在车里,从海面上吹来的海风夹杂着鱼腥味,先是管欣抑制不住想要干呕。
坐在前方的男人打开话匣子:“骆先生可还好?”
可二人又怎会知晓上海的情况,便顺着话茬接着。
“那便是好的——倘若,倘若一切顺利的话。”
管欣捂着口鼻,摸索着将车窗提上。
“听说,你们美丽的东北,有富饶的黑土地。”男人幽幽开口,言语中有着试探,修剪整齐的卫生胡,在那一张薄唇的蠕动下显得那么的讽刺。
“不清楚。”从东北逃亡出来的管欣又怎会不知家乡的繁荣,可时过境迁,早已没了昔日的生机。
可恶的倭人在中华大地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自己的家园满目疮痍,他们还有脸面询问。
主驾驶的面孔此时也开口,仔细听是个女人的声音,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留着寸头,若不是开口露出的歪斜的碎牙,定会以为是个年轻小伙子。
“颂锦小姐,请别介意,吉野先生只是想许久未曾和骆先生相见了,自东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就未再见,倘若不是骆先生在国内声名大噪,吉野君恐怕对他一无所知。”
颂锦细细推敲,想来骆先生和吉野君实大学同窗,这才安排了他们来接,假以他人骆先生实在不放心。
“那你又是谁?”颂锦疑问。
“我?”琴子哧哧笑着,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唇,好遮挡住大家公认的完美唇齿。
“明儿我的电影要上映了,我请你们来看。”琴子倒是热情,给身边的吉野君使了个眼色。“你们常看电影吗?我忘了同你们说,为了拍这部电影,我缴了头发,如今才这般模样,吓坏了吧?”
“琴子小姐是我们昭和时代有名的电影明星。”吉野的言辞里满满的骄傲,那鼻子上架着的透明镜片似乎也在闪着嘲讽的光亮。
“千代琴子小姐——”管欣脱口而出,竟没想到留着寸头的电影女明星无人能识。
车子在一幢木屋前停下,收拾好简便行李,琴子很是热切的握住管欣的手:“明天我来接你们,请二位安心住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
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两个女人初到异乡的浓浓乡愁,在这狭小的木屋里散开来。
次日,拨往上海的越洋电话并未接通,颂锦犯嘀咕,不知道是自己记错了号码,还是骆先生那边出事了。
管欣却丝毫的不担心:“既然骆先生能把我们送来东京,想必在上海并不是寸步难行,有这时间,颂锦,你我一起出门看看,找些灵感。”
“可是,琴子小姐不是要来接我们去看电影吗?”
“那都是晚上的事情了,再说了,咱俩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你不吃饭吗?”
颂锦至此也放下心来,同管欣一同出门去了。
两个人的脚步逐渐迟疑下来,有轨电车有序行进,大街上穿着海军服的年轻人朝气蓬勃,女性身着艺伎和服,迈着碎步。
大街上鲜少遇见中青壮年,管欣眼眸低下:“颂锦,劳动力全部运去了中国——”
街道上还有来来往往的老年人,推着装有两个婴孩的小车,正朝着这两个陌生面孔打招呼。
“管欣,我不喜欢这儿,我想回家。”
“回家?颂锦,我们哪里还有家呢?”身在异国他乡,从未会有落叶归根的归属感,别说颂锦,读过那么多书的管欣也是无能为力,无法适应。
“颂锦,我们回不去了——潘生死了,你哪里还有家?”
颂锦愣在原地,泪眼婆娑,这番话说到她的心里去了。
“但我绝对不会在这里过多停留,来到东京也只是权宜之计,咱们两个始终要回去的。哪怕,哪怕潘生不在了。”这番话,说给管欣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手心传来温度,那是一双共患难的柔软的双手,她眼眸里发着真诚。
“颂锦,我们去试试天麸罗。”
“那是?”
没给她迟疑的机会,管欣拉着颂锦便朝着附近的居酒屋去了。
海鲜天麩罗的面糊适宜用冰水来搅拌,上劲后,面糊挂壁又劲道。
钱是在住所的茶几上拿到的,管欣自顾的付了钱,不消一会儿,呈上来海鲜和蔬菜天麩罗。
面糊金黄酥脆,咬一口,颂锦不禁皱起眉头。
“这东西,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看着完美无瑕,实际吃起来味同嚼蜡。”
管欣不想扫兴,便道:“我知你吃不惯,而我又何曾不想上海的小笼汤包。”
“若你有机会同我去芜湖,便带你去吃虾籽面和腰子饼,萝卜丝的清甜搭配猪肉糜,八瘦二肥,鲜嫩多汁。”她眼眸又弯垂下去,想起了潘生在芜湖和自己生活的过往,可爱人如今尸首无存,她却在东瀛逍遥快活。
两碗拉面上来,冒着腾腾热气。
吃到一半,有两个穿着考究的日本男人进入,点完餐后便交谈起来,管欣竖着耳朵去听,却愣在原地。
胳膊被人推了一下,颂锦见她呆愣便问怎么了,管欣一下红了眼眶。
“骆先生好像死了——”她眼神定在二人随身落座的位置上,身边放置的报纸。
颂锦听不懂日语,她只能尝试从管欣的眼神里读出事情的真伪。
两个日本男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在庆祝着什么,管欣忍不住想上前质问,却被颂锦眼疾手快的抓住。
“你在日本人的地盘,不要惹事的好!”
男人凌厉的眼神投射来,颂锦赶紧放下吃食,抓住管欣就出门。
“骆先生到底怎么了?”
“他们说,骆先生在这次的抵制日货的活动里被一枪打死了!我不明白,我们才来东京没多久,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
后面的事情她不敢想象,如果她和颂锦没能躲到这里,恐怕迎接二人的就是牢狱之灾了。
夜晚,屋外的虫鸣不停,管欣手里捏着今日的报纸,翻来覆去的看。
门被推开,窗外的天空黑如灰烬,不能细看,像巨大的漩涡,将要把她吸进去。
颂锦轻声细语站在身边提醒:“琴子小姐来了。”
眼下,二人哪里有什么心情去看电影。
“要不,我们不去了,你去回了琴子小姐。”
话音刚落,千代琴子身着华丽的日式和服,蹲下身来,抚上她的肩头,温热的气息惹得耳畔发痒。
“管小姐可是对我们的安排不太满意?”
“不敢。”管欣赶紧起身,将皱巴巴的报纸塞好,换了衣裳同几人出行了。
千代琴子是潮流时髦的,时常变换着发型和衣着,影院里也有一些年纪较轻的女学生学她剃了寸头,若不是身着短裙和白袜,颂锦都没能瞧出来那是个姑娘。
颂锦看的兴趣缺缺,其实故事很简单,讲述姐妹二人同时爱上一个男人,姐妹之间反目成仇最后妹妹谋杀了姐姐的故事。
电影结束,管欣闲聊,对于千代琴子在剧中谋杀姐姐的故事情节显得很好奇。
“话说,琴子小姐,这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如何塑造的呢?”她向来爱自己笔下的女性,可这部电影自己却想讨伐剧中的男主人公。
汽车颠簸在夜色里,霓虹招牌闪烁在这个看似繁华的都市里,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谋杀呢?或者说,谋杀也没有什么不对,我所扮演的角色只是在做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已。”千代琴子说的云淡风轻,望向车窗外略过的町屋。
倭人的心里始终觉得,一片天空下的风景是不同的,倘若她费尽心思去解释,车上这两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是不懂得。
他们的天皇陛下已经解释过无数次,只要有人踏上这片土地,便一定会被东瀛的文化所折服。
偶闻身旁微弱的讥讽笑声,管欣道:“你们日本有什么文化底蕴?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舶来品?大唐繁荣时期你们在哪里呢?”
刺耳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内所有人措手不及,只有千代琴子冰冷的命令。
“下车。”
管欣也不甘示弱,拉着颂锦的手下了车去,秋风在身侧呼啸而去,颂锦胆小如鼠的声音响起,拉着她的衣角。
“为什么要得罪日本人?”
“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是要给我们洗脑,你想做卖国贼吗?”
“可是我怕……”颂锦怯生生的声音淹没在夜色里。
“怕,你就回去——”真是恨铁不成钢,甩了她的手,管欣的脚步声在这黑暗里嗒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