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0、chapter 150 ...
-
胡同口的公寓边上,路灯年久失修 ,跌倒在水坑边上的身影在灯光的映射下,忽而闪现,接着陷入一片混沌里。
匍匐的身子诉说着不甘心,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他屏住了呼吸,不敢随意动弹。
听不到声响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撑到了家门口,颂锦开门前还在家中作画,点点声响打乱了她的思绪,开门见是潘生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吓得她赶紧将人拖拽进屋,言语中已经是含糊不清,不知道开口该问些什么。
抓住潘生的衣领,她想问个明白。
“颂锦,快走。”
“我不要!”看着自己双手沾满了潘生的鲜血,她就算是要逃走,也要问个究竟。
“我是走不了了,也不能拖累你,快把书架上的书还有你的画作全部烧毁,等到他们来了,你就走不掉了——”潘生仅用一根手指,指着面前书架上的所有作品,示意颂锦只需一把火就可以了结这一切。
“到底是怎么了!”颂锦哪里会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潘生的一番话也让她意识到,变天了。
忙不迭的将画作和书籍一股脑的扔在地上,脚边滚落的大多是潘生近期的作品,还有部分未能发表出去。
在二人心里,都是他们的心血,如果一把大火烧毁,那就全部付之东流了。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迫害不相关的人?颂锦悲愤交加,潘生时间不多,已经撑不下去了,拽住颂锦的胳膊。
“去找管欣和骆先生,一定让他们离开上海!”说完,那只手也只是自然垂落下来,身体逐渐冰冷。
颂锦顾不上伤悲,只得听从潘生的意见,将书籍和画作如数撕毁丢进火盆里,只是那窜起的火苗太小,她现在逃走,难免落人把柄。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咬咬牙,直接将煤油撒到地板上,当火柴点燃那一刻,她忍住内心的伤悲和无奈,看了看火盆边上的潘生,仿佛和爱人生活在江边的幸福时光又回来了。
阁楼燃起熊熊大火,深夜时分,大家都在入睡,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燃烧起的火光。
颂锦未带任何细软和行李,沿着阁楼下的后门偷跑了出去,她漫无目的,不知道朝哪个巷子跑,最终她还是决定先通知管欣。
她不敢回头,这是在自己第一次,没有潘生的陪伴,一个人朝着未知的方向前进。
记忆里,自己有过这一刻,只是她一直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只有在入夜时分,躺在潘生的身边时,她才会在梦境里再次上演。
潘生总会很适宜的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一双手会安抚她混乱的思绪,可如今,潘生再也不会给予她安慰了。
他死在了自己放纵的大火中,也死在了这个冬天。
深夜里的脚步声尤为刺耳,可她顾不上那么多,在记忆里捋清去往管欣家的路,如果她的速度够快,应该还能赶得上。
两个女人惊魂未定,骆仲宇家的门被敲得作响,田瑶披了衣裳前去开门,却被骆仲宇制止了。
“天冷,我去开门。”
管欣手里提着箱子,那些书稿是她的命,哪怕颂锦再三的劝说,她也没能一把火放弃掉。
骆仲宇没开口询问那么晚到访的原因,倒是很细心的看到了颂锦手腕上沾染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田瑶忙着给颂锦消毒,血迹被清除,可她手腕上一点伤痕也没有。
“师娘——潘生死了。”颂锦如实道来,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她心里还记挂着潘生,此时是否被人发现了烧焦了的尸体。
骆仲宇像是不敢相信,嘴里喃喃道:“终究还是来了。”
“骆先生,要不我和管欣到梁校长那儿躲一阵子?”
骆仲宇知道眼下两个女人越是病急乱投医,连忙摆手制止。
末了,他从自己的手稿的夹页中取出两张船票。
“明天一早,我护送你们上船,开往东京的船次不多,切莫误了时辰。等到了东京,我会给你们安排好住宿的地方。”
望着那两张船票,两个女人始终没人愿意伸手去拿。
“管欣啊,颂锦,收下罢。这是骆先生的一番心意,但也只能帮到这里了。”田瑶开口打圆场,将船票接过,塞到了颂锦的手里。
“到了东京,给师娘来个信,别让我们记挂。”田瑶就着昏暗的灯光,收拾出来一张大床,抱了两床被子来,一边铺床一遍细心的叮嘱:“你们也该出去看看,骆先生经常同我说他在大阪读书的趣事,该走出去看看新的世界。”
管欣内心被触动了,她握着船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娘,我和管欣走了,你和骆先生怎么办?”这船票定是骆先生原本打算和田瑶一起离开才买的,给了她们两个,他们二人又怎么办?
“他说厦门风景好,带我去看看。我不喜欢日本那个国家,送给你们也是顺水人情。”床铺好,田瑶给客房留了一盏灯,希望两个女人可以安心就寝。“早点休息,明早骆先生送你们上船。”
翌日早晨,空气中雾茫茫的一片,骆先生和田瑶负责提着行李将二人送到了码头。
“管欣,你的文字能成为一把利刃,刺向敌人的心脏。花花世界迷人眼,到了东京,希望你可以不忘初心。”骆先生转头又对颂锦道:“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颂锦,潘生的离开,我也很遗憾,但身处乱世,有很多无奈。历史的洪流,推着每一个中国人往前走。希望你们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未来。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颂锦只觉得心里喘不上来气,扑到田瑶的怀里。
“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个样子?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迫害无辜的人?他们高举着自由与和平,却不允许我们发声。这真的太不公平了!”
“嘘,该上船了。”田瑶还是那么的温柔,在面对颂锦的控诉时,依旧轻声细语的提醒。
她站在了丈夫的肩膀上,率先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哪怕自己的力量薄弱,他也愿意陪同爱人一起,为这个世界的和平贡献一丝力量。
“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颂锦,管欣,文艺的力量也是巨大的!”骆先生挥着手,目送她们二人上了船。
江边的雾气被慢慢吹开,沉闷的汽笛声也在江中心由远及近的传来,骆仲宇看着自己呢子大衣领子上晶莹剔透的水珠,伸手掸开的一瞬间,心脏像是被冰溜子击中,下一秒钟脱离了田瑶的依靠。
看着妻子近乎抓狂的怒吼,他的耳朵里听不见一丝声响,只觉得浑身无力,喘不上一口气来,意识告诉自己,必须要深呼吸,可眼前的画面逐渐变成黑白色,在闭眼的一瞬间,模糊的青天白日勋章映入他的脑海……
从通辽要辗转几趟火车,才能到达上海,第一次出远门的苏卡娜换上了汉人的简单服装,脸蛋上常年的高原红却无法褪去,只要她不开口说蒙语,任谁也想不到她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来。
中途肚子饿的咕咕叫,她下车暂时买了个饼充饥,付完钱才发现火车已经在缓缓开动了,她嘴上叼着烧饼,一边想要伸手拉着扶手,可速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离自己而去。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在原地放声大哭起来,乘务员小汪赶紧拉她到候车室去,询问过缘由后,不经意间露出了戏谑的笑容,接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枚大洋。
“你坐下一班车就行了,到上海大概是下午三点,可千万别坐过站了。”
手心里握着几枚冰凉的硬币,她坐在候车室,才真实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绿油油的大草原,到了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来。
内心里抑制不住的欣喜,她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哥哥薛少军了。
二十分钟后,小汪亲自将苏卡娜送上了火车去,并再三叮嘱,到上海的火车是三点钟。
最后一口饼被吞进腹中,她只觉得一阵困意袭来,靠着车窗,她小憩过去,心中还一直默念,三点钟就要到上海了。
眼皮抬起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黑了,她大惊失色,抓住身边的人询问现在是几点了。
“小丫头,别激动,不过下午六点多而已。”
苏卡娜要爆炸了,三点钟的车到上海,如今六点多了,早就过了上海站了。
“到哪儿了?伯伯?”苏卡娜赶紧问。
“过南京没多久,下一站恐怕要到宣州了。”
苏卡娜一屁股坐下,失魂落魄,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她必须要在下一站下车。
问了她要去上海,伯伯继续道:“去上海的车没了,怎么也要等到明天了。”
苏卡娜脑子乱哄哄的,她不太能够认得汉字,说话快了还夹杂着几句蒙语,把身边的人弄得懵了。
管不下那么多,火车马上到站,乘务员报着目的地的名称,她火速拿上自己的行李,顾不得身后人的劝告,一股脑的冲在前下了车。
拥挤的人潮挤着她往前走,方向让她无法选择,好不容易出了站口,可两边的方向让她犯起了难,她到底应该往哪边走?
饥寒交迫,身上的能量也被自己消耗殆尽,她随意选择的一个方向让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向前走,看不到一丝光亮,返回去,她似乎也看不到回去的路了。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头顶上方传来似乎是炮弹的声响,呼啸而过的飞机声和丛林里狼叫声让她吓到哭出声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钱家埠的村子里了,跛脚的徐春生姗姗来迟,手里端着中药,身后还跟着戴着眼镜的男人。
“你醒了?快把药喝了。”徐春生将拐杖靠在床边上,递上药碗,见眼前的女孩子不为所动,想必是把他们当成坏人了。
“你从哪里来?”身后的男人是从广德来支援的顾秋雨书记,只见他很熟练的朝外面招招手,立马来了个女同志。
接过药碗,将两个大男人轰了出去,史玉香认真道:“你真是命大。是春生同志救你回来的,再晚一点,你就被炮弹击中了。”
史玉香的话让苏卡娜内心一阵唏嘘,想来她的命是算大的,忐忑的接过碗,她浅尝一口,差点把胆汁给吐了出来。
帕子递来,苏卡娜赶紧将胸前的汤汁擦干净。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来这儿?荒山野岭的,山上还有狼,更重要的是,整个山区都在打仗。”
苏卡娜低下头不说话,眼神却一直盯着史玉香帽子上红红的五角星。
“我是要去上海找我哥哥的。”她鼻腔里声音闷闷的,想起薛少军,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坐车坐过站了吧?”史玉香上下打量着她,估摸着她绝非是本地人,看着那脸上的高原红,她大胆猜测:“从藏区来的吗?”
“不,不是。”苏卡娜眼睛里又燃起一点的闪亮:“我从通辽来的。”
“通辽?”史玉香各种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不管你从哪儿来,目前你现在只能在这儿休养,养好了伤,我会安排其他同志护送你去上海。”
“这儿是哪?”苏卡娜好奇的问,这矮矮的屋檐,她还从未住过这样的房子。
“这儿?当然是安全的地方。”史玉香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目前还不知道苏卡娜到底是什么身份,暴露了根据地绝不是一件好事。
药碗又被递了过来,她拧着眉头不愿意再开口。
“喝了药,伤好的快一点,就能早一点到上海见到你的哥哥。”
激将法果然对她有效果,听着喉咙间发出“咕隆咕隆”的吞咽声,碗底很快只留下些许的药渣,史玉香收了碗要走,苏卡娜操着有些沙哑的声音道:“谢谢姐姐。”
“不客气。”她要关上的门留了个缝儿,“下次不要叫姐姐,我叫史玉香。”
她裹着被子暂时躺下了,脑海里回放着昨日惊险刺激的一幕。
打仗了吗?
战场上的厮杀,这种事情好像距离自己很远,她只在薛少军的言语里听他描述过,可自己实际上还没有经历过。
人死了会上天堂还是会下地狱呢?会有黄泉路,孟婆汤喝吗?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会痛吗?会见到已故的亲朋好友吗?
她不知道。
她的脑袋空空的,屋檐下的棱锥似乎是在滴水,“滴滴答答”清脆声响,吵的她难以入睡。
顾秋雨手中拿着皖南山区的地图,炭笔在长江和淮河上指画,徐春生认真的听着,可心里好像有飞机的轰鸣声在叫,他忽然想起了死在了战场上的朱旺。
睡在隔壁屋的小姑娘真是福大命大,一颗炮弹的降落并未击中她,留下她那简单又渺小的生命,如果这一切是悲剧,那女孩是无数个朱旺。
可朱旺死了,等到自己也死了,还会有谁能记得,他们两个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呢?
看到徐春生的心不在焉,顾秋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春生——你想什么呢?无线电设备是我们从敌军手上捡来的,好在受损不严重,暂时可以使用,设备的使用,玉香,你可以请教组织里的昂书记。”
“好的,顾书记。”史玉香认真的将笔记记下,又随口问了一句:“书记,队伍中有人去上海吗?”
“怎么这么问?”顾秋雨现在在组织里最重要的目标是要保护当地援助村民的安全,大部队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往东边走。
眼下国军派出十万余人,势必要将他们全数围堵在大别山里。
组织上人员众多,绝不可能大部队似的迁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明天有队伍去往岳西山区,我们留守在宣州,人手不一定够用,上海是不会过去的。”顾秋雨皱了皱眉头,思忖着该如何安排。
“顾书记,是救回来的小姑娘,她说她要去上海找她哥哥。她一个人从通辽来的,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不应该放任她留在这里,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冒险前去上海。如果落入敌军的手里,或许还能留她一命,如果碰上了日本人,真是比死还煎熬。”史玉香是组织里的年轻少女,从年长妇女的口中得知日军的暴行,刚开始还会在梦中尖叫着醒来。
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用在任何一个中国人身上,都是惨绝人寰。
“唔——”顾秋雨很熟练的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旱烟来,仔细打量了一下有些失神的春生。
“顾书记,请您让我护送她去上海吧。”此时徐春生像是想通了什么,举起手来,兴致高昂的毛遂自荐。
“徐春生同志,你要想清楚。”顾秋雨问。
“我想得很清楚。”徐春生看向自己那条跛了得腿,留在部队也怕自己拖累大家。
生怕顾秋雨不答应,徐春生继而道:“我对上海挺熟悉的,带她去,可以第一时间安顿好她,帮她找到哥哥。”
“那好吧。”几个人相视一笑,默认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面前的年轻人。
“春生,有什么动向及时通知我们。前后夹击,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江淮平原上,冬天寒冷,夏季炎热蚊虫颇多,等到老天爷不开眼下了暴雨,河南只能往安徽泄洪,这儿也会变成一片汪洋。别说长江,我们连淮河都难过!”顾秋雨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只是眼下,有很多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徐春生虽是跛了一条腿,但是不影响行走,简单乔装打扮一下出了山区是比较好办事的。
第二天清晨,天微微亮,仔细听还能听见公鸡打鸣的声音,空气里还有着柴火燃烧的香气。
苏卡娜带着自己的行李,不情愿的跟在徐春生的身后,嘴里全是不满。
“我们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啊?不能坐火车吗?坐马车也行啊!我在通辽都是骑马出门的。”并未是苏卡娜娇生惯养,她一个生在马背上的姑娘,基本就没怎么靠自己的双脚出过远门。
后脚跟传来无法言说的痛楚,她干脆找个大石头坐下,将鞋子脱了去,后脚跟已经磨破了皮,渗出剔透的水珠子。
“可惜我是个跛脚的瘸子,不然我就背你了。”此时的春生也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若他是健康人,现在已经将女孩子背上了。
“哎呀,我不是怪你,可能是我水土不服吧。这儿吃不到烤羊腿,也没有马奶酒。每天都是稀粥和咸菜,我吃不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春生无奈摇头,只好伸出手拉着她。
“虽然背不了你,但是牵着你走没问题。”
苏卡娜迟疑了一下,赶紧将鞋子穿好,搭上了徐春生温暖干燥的手心。
“真羡慕你,能吃上烤羊腿。”徐春生开始找话题,他被苏卡娜的描述快馋哭了。
不敢想象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腿,竟是她日常的吃食。
“有机会,你和我一起回通辽啊!我请你吃,你顿顿都吃,一定要你吃到吐。”
女孩子的眼睛里有了点光,徐春生胡乱的抓着后脑勺,听到通辽二字,脑袋瓜里好像闪现出什么来,就一瞬间也没抓住。
“通辽——嗯——那——有机会再说呗!你再坚持坚持,等我们到了南京,我们就买火车票。”
“好咧!”
脚后跟似乎也没那么疼痛了,苏卡娜的脚步也轻盈了不少。
“等我的脚伤好了,我跳舞给你看,我抖肩可厉害了!”
“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相处的越发融洽,似乎都快遗忘了他们身前身后会有追兵围剿。
或许,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和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