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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意昏 ...

  •   子夜。月观峰。
      深秋凛凛的寒意渗过我的裙袂。
      我在等着取一个人的性命。
      我站在高耸的风满楼上,夜风吹得我的衣袂飘飘欲飞。
      我刻意穿了丁香色的衣裳,雪青色的披帛拂上我冰凉的脖颈。
      好像赫赫风声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几只寒鸦在月光下飞过。
      我听见那年上元节梧泉哥哥责备的语气:“小三味,你怎么又到处乱跑了?”
      漫天飞雪的严冬,爹爹抱着我去寻山野里开得最盛的一枝梅花,我伸手一指,循着我的方向望去,正是这梅林里风头最傲的一枝,爹爹闻香一笑,捏着我通红的脸颊说“小三味,我给你想到了个好名字,叫岁寒,你今日与这梅花这般有缘,这岁寒三友的英气,既内敛又风雅,最讨人喜欢。”
      我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秋水轩初遇,他戏谑地说:“我从未见过能有人将丁香色穿的这样合宜。在下松州涂词添。”
      碎玉湖畔他指着一堆彩色的玉石,试探地问我“那你猜猜这一句‘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该配什么颜色好?”
      听到我的名字之后,他赞许地点头道:“岁寒三友之中,松的意气最盛,但少了几分九曲回肠的柔情,竹的风骨最劲,但缺了几丝顶天立地的雄浑,梅虽清傲,但未□□于孤绝。而用岁寒一词将这三者一并揽入,则两两互补,最有意味。我从未听见过女孩子取像你这样的名字。”
      上元节前夕,他翻过我家的院墙轻声说:“你明日衣襟前别一朵白玉兰,夜色再黑,人群再乱,我也能轻易寻出你。”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泠泠的像清洌的泉水落入玉瓶。
      突然之间所有的画面都被渐染成了血的颜色洇开去,惊痛里不敢再想,不能再想。我猛地睁开眼睛,涌上脑海的是顾家被灭门的夜晚,院子里的白梅花瓣上溅了点点血渍,显得格外妖冶。父亲获罪入狱,母亲被迫自缢,家中男丁发配边疆,女眷缴为奴婢,血迹沿着院中青石板的间隙流淌,望都顾氏,这个人人称道的门第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人人皆道顾淮南犯了贪污受贿,欺君罔上的大罪,而我,恰恰因为不在家中,得以幸免。
      一夜之间,我从掌上明珠变成了无家可归的“□□”。

      清冷的月光下,远处踽踽行来一个玄青色的身影。
      我眯起了眼睛,回想那个血腥的夜晚,父亲将死的随从用他最后一口气断续地告诉我:“松州涂家……要置我们于死地……”,我急急问道,“你可看清主使人长什么模样”
      “只记得……他腰间别了一枚玉佩模样的柳黄色琥珀,那琥珀并不难辨认,其中凝固了一朵罕见的绿萼梅……”
      我一怔,掌心在一刹那失却了温度。那是我孤身一人策马穿过茫茫雪原摘到的绿萼梅,莽莽雪海之中,我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趔趄踩着雪,一边将手掬起来捂住嘴巴,靠拼命呵气来取暖,连心爱的黛色外氅遗落在山间也浑然不知。隐藏在雪里的突兀磐石突然绊倒了我,手背狠狠擦过身旁的树皮,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嘴啃泥,刺骨的雪又将寒意带入伤口,我吃痛间刚想站起,却眼前一亮,若不是那清浅的绿色,这梅花瓣落在雪里完全无法辨认,一抬头,正是那一枝独秀的绿梅,我小心翼翼地折下几枝,捧在怀里,视若珍宝。这是要送给他的礼物,美而不俗,他一定会喜欢。
      怅惘间,玄青色外衣的男子早已站在楼下,腰间琥珀的色泽在月色下由温润变得刺眼,我飞身下楼,落地时剑锋直抵他的胸口。
      他竟没有还手,他温柔地笑着,眼睛里却分明是痛楚和哀求,正欲开口,我却将剑锋走偏,欲挑掉他腰间的琥珀,他却生生用双手握住我的剑刃,鲜血汩汩的流出,颜色像极了红梅。
      这样冷的天,剑刃插入血肉之中,一定很疼。
      他满脸疲惫:“岁寒,你听我解释。”
      趁着他不留意,我用另一只手扯下了他腰间的琥珀,死死拽在手中。
      我的语气冰冷而果决:“你当日处心积虑接近我,就是为了除掉顾氏一家,这块玉是送给我的有情之人,不是送给衣冠禽兽的。”
      我用力一掷,琥珀刮擦着风落入万丈悬崖,不闻声响。
      他的眼睛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地消失。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
      还有痛楚。
      发丝粘在了我的唇边,“涂词添,不要像个懦夫,拿出你的剑来。”
      他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旋即将我的手腕反手一扣,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竟恍惚地觉得,能死在他的手里,也是好的。
      他离我那么近,凄楚地笑着,“岁寒,你觉得我会动手吗?”
      他的鼻息那么温热,呼在我的眼睛上,很暖和舒服,让我有点想哭。
      但他的声音还没有落下,我藏在左袖之中的短刀就无误地刺进了他的胸口,他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顾家遇变当晚,我在湖边等你,你失约了。”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我的刀刃更刺进了一点。
      “其实你是去了顾家……”
      他再点了点头。我笑着,握着刀的手又用了一分力。
      “你杀了顾氏一族。”
      他顿了顿,“如果你能感到快活,得到解脱,那么,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的心像被一团大力揉搓的纸,其实下意识里是希望他否认的,但他说是,一切都被证实了,我爱的人,杀了我爱的人。
      他蓦然大力抓住了我的袖口,费力地说:“但是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不需要解释,父母自小养育我不像寻常女儿家,诗书射御,都有所涉猎。幼时闲来无事,我喜欢剥一个红橘靠在镂花的窗台上看庭院里的人有条不紊的洒扫落叶,或者侍弄一些花朵,而今都失去了。
      我甩开他的手,只要再用力一些,短刀就可以贯穿他的胸膛。
      一瞬间下不去手,脑海里往事回旋……“我们顾家有一个传统,若是生了女儿,就要在女孩诞下的当天,在院子里埋一坛酒,等到女儿出嫁的那天,从酒窖里取出来宴请宾客。”
      他低下头,右手轻轻地将我额前的头发敛到耳后,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千万记得要留一坛,给你我喝合卺酒……”
      拼命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他的眼睛蒙了一层迷离的水汽,那样好看的眼睛看着我,我却读不出是什么。
      亲手结果所爱之人的生命,是怎样痛苦的凌迟。
      亲手结果所恨之人的生命,是怎样酣畅的快意。
      可所爱之人也是所恨之人,我该当如何。
      也许一切都要化作一缕无法捉摸的清冷梅香,都要消散的。
      岁寒岁寒,我好像从我寒冷的名字里,摸到了我寒冷的命运。
      只是梅香无法被妥善保存,它也终究要消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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