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立中宵》风露立中宵

1、织锦

　　相遇在天，相守在人。
　　世间情事总是悲哀居多，悲哀的不是两心相悦，不能相许，而是痴心错付，梦断黄粱。
　　每次语文课复习到那一句“又得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时候，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盯着柳期期笑起来，柳期期一点也不喜欢这句诗。柳期期的妈妈在柳期期刚生下来八个月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就丢下她去上海找工作了，直到现在，每次回来都呆不过三五天，每次妈妈要走的时候，柳期期都会坐在钢琴前面，把手里的苹果咬得咔嚓咔嚓地响，满嘴汁液口音模糊地说一声“老妈再见”，她从小就害怕念到所有关于离别的诗，她讨厌她跟妈妈说再见的时候，苹果汁酸酸的味道，她讨厌她的名字跟这首诗歌联系在一起，她讨厌大家戏谑的笑声。
　　“柳期期，为什么就你不张口，站起来，你背一次”，柳期期腾地站起来，却始终不背一个字，气氛这样僵持着，老师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叫她把这首诗抄十次，她回家洗了一个青苹果，一边抄一边咔嚓咔嚓地咬，因为用力太过，几次把２Ｂ铅笔的芯给写断了，字迹也变得一顿一顿，第二天被认为态度不端又被批了一顿。
　　六年级的柳期期注意隔壁班的顾邵然已经很久了，他们认识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县里举办“小博士”演讲比赛，柳期期就坐在顾邵然旁边，她第一次觉得顾邵然的眼角跟妈妈的很像，略微下垂，有一种很温柔的感觉。
　　顾邵然突然转过头来问她：“我知道你是隔壁班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柳期期马上转移了眼神，盯着自己的红领巾说：“我叫柳期期，不是‘萋萋满别情’的萋，是期待的期”。
　　从那以后，柳期期就特别期待周一的升旗仪式，因为顾邵然是学校的光荣小升旗手，而她因为个子矮站在队伍的前几个，可以全程无阻碍看着顾邵然，有时候甚至不知不觉踮起了脚，后面的同学叫她低一点，可她什么都听不到，她满脑子都是：旗杆旁边的顾邵然，站得真挺啊。
　　周二下午的数学考试，做到一道很难的应用题，隔壁班传来整齐的背书声：“又得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柳期期把下巴搁在笔杆上出神地想，顾邵然念到这一句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呢？突然啪的一声，监考老师的圆珠笔在她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考试的时候发什么呆”，她恹恹地低下头去，心里却有一种很愉悦的感觉。
　　放学以后柳期期因为要留下来做黑板报，回家得晚，幸好赶上了末班公交，车刚刚准备启动，车窗外远远地跑来一个男孩子，大喊着“等等我”，上了车以后气喘吁吁地坐在柳期期前面，“你怎么那么迟啊”，“我今天少体校训练得晚了一点”，顾邵然笑着说，然后别过头去，自顾自看着窗外。
　　“你训练那么累不睡会儿吗”。
　　“我在车上从不睡觉，我喜欢看窗外的风景”。
　　柳期期惊喜地发现她和顾邵然是在同一站下的，她矜持地和他告别，回到家以后，连爸爸极差的脸色也没有注意到，翌日，为了不让爸爸发现，她起的很早，蹑手蹑脚跑到客厅掏出昨天在公交车上顾邵然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尽量把每一个按键音都变得很温柔很轻，电话接通了，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
　　“我找顾邵然”
　　电话里传来顾邵然父亲叫顾邵然接电话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柳期期”
　　“什么事啊”
　　“你今天在公交车站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学校”
　　她按着狂跳的心挂了电话，却不知道另一头的顾邵然正面临着父亲的质问：
　　“谁给你打的电话”
　　“一个隔壁班的女生”，顾邵然一脸诚恳。
　　“找你干嘛”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学校”
　　“那么小就跟女生乱来了！”
　　单纯的顾邵然并不理解父亲的愤怒，他没觉得这个柳期期请求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现在还很困，还可以好好睡一觉。
　　一直到毕业考，柳期期每天早上都可以和顾邵然一起去学校，顾邵然却对她不冷不热的，路上也不说什么话，都是柳期期一直在热络地找话聊，柳期期不觉得被动或者难为情，她满心觉得公交车上顾邵然打哈欠的动作实在是可爱，顾邵然偶尔放在后脑勺的手实在好看。
　　她做操的时候想的是他，走路的时候想的是他，躺在床上看到风吹起窗帘，帘角微微拂动，想到的还是他。
　　老师每天都在讲毕业考，她每天都在想顾邵然，至于毕业考，她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因为按照学区她理应有她的初中可以上。
　　只是她没想到，毕业考那一天会对她的人生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考完的那一天，她妈妈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学校里接她，带着她去吃了“有意思”，然后告诉她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从今以后她跟爸爸过日子”，后面的道歉还是叮嘱柳期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被送回家以后，ＱＱ群里的信息又告诉她顾邵然去了一所和她不一样的初衷，她像药瘾犯了一样开始疯狂地咔嚓咔嚓地啃苹果，她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自己啃苹果的声音，听不见喝醉酒的父亲压抑的哭声，听不见ＱＱ消息滴滴的提示音。
　　她好想顾邵然现在可以出现在她身边，就算是像在车上那样坐在她前面也好，她冲动地想着，她一定要告诉顾邵然她的心意。
　　去领成绩报告单那天，她特地穿了自己最喜欢的粉色腰带的白纱裙，穿着妈妈专门给她买的黑色圆头小漆皮鞋，扎着高高的马尾，路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在公交车站焦急地等待着，他一定要来的，昨天晚上电话里约好的，今天最后一次一起去学校！
　　他来了，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突然黯淡了下来，他竟然带了另一个男生！她尴尬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她失望地发现顾邵然对她今天的装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他的那个同伴时不时看她一眼，她想插一句话，或者找个机会跟顾邵然单独说话，她想支开另一个男生，可是她做不到，他们一路上都在说话，说着她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她的脚步慢了下来，自觉地跟在他们后面，想到爸爸通红的眼睛，妈妈绝情的语气，和跟妈妈一起的那个陌生男人冷漠的表情，此时此刻的顾邵然……她的喉头好像突然被塞了一团稻草，她狠狠地拽着自己的腰带，把那个精致的粉色蝴蝶结拽了下来，纱裙变得松松垮垮，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走到校门口，他们两个男生终于各自走开了，她跑上去，叫住顾邵然，她看着他微微下垂的眼角，想到她被罚抄的诗，想到被监考老师打过的脑门，想到那被风吹起的窗帘，想到他们一起走过的路，聊过的话题，他白净的手……
　　她呼出一口气，对着他说——
　　“顾邵然，你真傻”。
　　她跑走了，此后二十年，再也没有见面。
　　顾邵然不知道上了初中以后的柳期期变成了全校有名的女混混，放学了跟着一帮骑机车的小混混去Ｋ歌，跟着其他女混混一起欺负女生，躲在学校小店后面的隔间里抽烟。
　　后来柳期期在酒吧当驻唱，她在公交车站等车，远远的传来一个女人妖调的声音：“邵然，你等等我啊”，她愣愣地回转过头，看到当年那双白净的手抓过一个女人的手，然后搭在她的肩头，柳期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方地走上去，定定地看着顾邵然，“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顾邵然尴尬地看了一眼表情狐疑的女友，想了一回，恍然大悟：
　　“奥，我想起来了，你是柳萋萋，‘又得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萋萋，对吧？”
　　“是啊，我就是那个萋萋”，柳期期故作轻松地回应着。
　　午夜的酒吧，她穿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在唱歌，拿着麦克风的手指带了一枚尾戒，霓虹下散着清冷的白光。
　　做了一个梦的顾邵然迷迷糊糊地转了一个身，梦里有个女人对他说“顾邵然，你真傻”，他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睡在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