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二十八章 番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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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绵从小就懦弱。
她被继母打骂的时候不敢说话；被她欠了赌债的爹卖进青楼的时候不敢说话；被楼里的姑娘冤枉了一阵狠打的时候不敢说话；被一个姑娘随手一点，明明是个丫鬟却要接客的时候，依旧不敢说话。
她虽不敢说话，可是一双眼睛却含着露珠一样的泪水，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
老鸨急匆匆的走过来，在她的胳膊上重重一拧，硬是逼着她把那眼泪收了回去。
“哭什么哭，上赶着作死吗？被任姑娘点了是你的福分！快把那马尿擦干净！”
柳绵咬着嘴唇把泪水擦干净，心想被女子点了总比被哪个满脑肠肥的男人点了要好。
……要好的吧？
那位一身红衣服的任姑娘，倒似乎是个贵人。老鸨把她摁到澡盆子里洗涮干净了，身上还冒着洗浴后的热气，头发也没干，这就被老鸨直接推到屋里头。
那任姑娘就一个人坐着，一手拿着戏本子，一手拈着葡萄，神情看上去漫不经心。
柳绵走过去，端起桌上的果盘，主动替那个女子剥葡萄，递到她唇边，怯怯的喊了一声“姑……姑娘？”
任姑娘偏头看了她一眼，柳绵的手抖了抖，什么都说不出了。
这位任姑娘的眼眸黑白分明，眉峰凌厉，嘴唇也薄。然而她带着笑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就感觉整个闲洲城的暖意，都盛在她眼睛里。
“真漂亮。”那任姑娘夸了一声，然后一口把葡萄含了。
她动作很快，也很有分寸，并不像姑娘们私下里说的，有什么恶心东西沾到手指上。
夸了那一声，又吃了葡萄，任姑娘就开始翻袖袋。她摸索了几下，终于捻出了一只珍珠簪子，冲着柳绵招招手“来，这个送你。”
那珍珠簪子上的珍珠个个都圆润可爱，攒成一朵珠花的那几颗统统一边大小，还有一颗成年男人拇指大小的珍珠在最上头，流光溢彩，雪白丰润。
柳绵和这任姑娘还说不到两句话，万万想不到这东西是给自己的，一时都傻了。
那任姑娘也不介意，扶起她的下巴，就把簪子别在她的头上，然后微微一愣。
“湿的。你刚洗过头发？”
柳绵怯怯的点了点头“对、对不起……”
那位任姑娘就在柳绵的头顶笑了起来“你怕什么。天冷，头发干得慢也正常。我问你一句，只是怕你受了风寒罢了。”
一边说着，那位任姑娘就拿起一旁放置的巾帕来，动作轻柔的给柳绵擦头发。
柳绵觉得让客人动手实在是自己的大不是了，只是刚刚想起身就被任姑娘按了下去。
已经许多年没人给柳绵擦过头发了，从她四岁起，洗头就要用继母用过的水，更不要提什么继母帮她擦头。
那巾帕轻轻的拨弄三千青丝，带来一种细微而舒适的麻痒。
十分温柔。
柳绵突然就红了脸庞，她觉得就凭这个，接下来就算是千疼万疼，哪怕这姑娘有什么折腾人的手段，自己也不是不能笑着受了。
“干了。”她听到那任姑娘又笑了一声，桌子上的梳子和刚刚取下的珠钗又被拿起，只是片刻，就被放下。
是吧，任姑娘是点了她的客人，怎么有给她梳头、伺候她的道理呢？就算是生性温柔一些，也没有遇到过她这样不知好歹的女子吧。
想到这里，柳绵又有点慌张。
任姑娘微凉的手指掠过她的后颈，从上面的一道伤口上划过“有人打你？”
柳绵连忙转过头去“是，是，我那天听错了姑娘吩咐……”
“胡闹。”柳绵看到任姑娘略拧了细长锋锐的眉毛“这里是生死要害，怎么能乱碰。”
柳绵喏喏。
她身上实在有太多这样的伤口，都记不清了。
“姑娘芳名？”
“我……奴贱名柳绵。”
任姑娘哦了一声，依旧淡淡的扫了她几眼，然后就是一惊，出手如电，然而托住她下巴的手依旧温柔“如此相貌……”
手上的袖子被任姑娘掀开，上面层层叠叠的伤痕露了出来。也不知道任姑娘看到了什么，她的手一下就抖了起来。
“竟然真是‘胭脂泪落燕双飞’！我神交柳大侠已久，不想今日竟能见到他的后人！”
柳绵接下来就愣愣的，听任红衣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任红衣说，她的父亲是个武林中的儒侠，唤作柳随风。而她是柳家的幼女，年幼时在灯会上走失了。
她父亲愁白了头发，后来才知道她是被仇家拐带。然而无论怎么审问那仇家，仇家都只说把她卖给了人贩子，再多就统统不知了。
她父亲急火攻心，自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妻子，没过多久就含恨而终。
这段凄美的故事，本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
江湖之事实在难测，这几年来，她几个哥哥也都死了，如今柳家竟然只剩下她一个。
哪知道造化弄人，她竟在这青楼楚馆里了此残生。
任红衣给她讲过这个故事，就去找老鸨买下她的卖身契，又一把火烧了。柳绵觉得所有的思绪都跟不上了，只是木木的坐着。
直到她被那个红衣服的女人一把拉起，环住腰，跃上马。
“我料你必然不愿再在那儿住。我们再行一段，前面有个客栈很好，在那里歇下不错，不知你意如何？”
“奴全凭姑娘。”
“什么话。”搂着她的手臂略略一紧“你是柳大侠的后人，跟我乃是平辈论交的人物，怎么好对我这么客气。我做事但凡不和你心意，只管说来，你想要什么，也只管说来。”
“是。奴……我知道了。”
当晚，任红衣点了一间天字上房。
柳绵对着屋中的灯火，想起今天的一切，还觉得像是梦境一样。楼里平日里打骂自己最多的姑娘，今天也只有痴痴看着自己被赎走，艳羡的盯着自己头上的珠钗。
她的父亲是名动江湖的大侠客……
才不是。
她不是被拐卖的小姐，她的记忆非常清楚，她是个赌鬼的女儿，她从小就挨着骂捱着打过日子，从她还站不起来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赌开始骂了。
那位任姑娘，认错人了。
手臂已经被她反复看了百十遍，说什么也看不出“胭脂泪落燕双飞”的胎记，想必是手上伤痕交错，被当时的光影照偏了吧。
那怎么办呢？等自己伤愈怎么办呢？
灯火轻轻摇曳着，照着少女瘦弱苍白的面庞。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伤愈吧。
那位任姑娘刚才出去点菜，现在正好……
袖子被放下来，然后衣袖被毅然的放在了灯火上。
火光在少女的手臂上烧了起来。
任红衣刚刚回屋，就看到柳绵神色失措的抖着袖子，袖子上正烧着急促的火苗。
她飞身几步上去，刺啦一声拽下整个袖筒，扔到一旁的火盆里“你怎么样？”
“我、我还好。”柳绵神色依旧张皇不定“我刚刚拿东西，不想袖子竟然烧着了……我会赔给姑娘衣服……”
“与这无关，我问的是你的伤势。”任红衣叹息一声，目光扫过已经烧焦的皮肉。
“也……也还好。”
那位任姑娘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拧开了一个药膏盒子，动作轻柔的给她点药。
药膏凉凉的，抹上后就一点都不痛了。
是真的不痛。
她这一生，比这痛的时候多多了。一点火燎的伤口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半夜，门突然被推开，柳绵原本就有些睡不好，如今就受惊醒来。
黑灯瞎火的，她感觉到那位任姑娘就坐在她床头，又拉过她的手给她重新抹了一遍药。
“真狠……”
她听到任姑娘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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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任红衣带着上路，一路上看了多少风景。
古禅寺的桃花、十里社的春水、洛阳城的牡丹、天然居的芍药、柏家居的武林会、泊客来的招亲比……通通都看过了。
她终于不是以前的柳绵。
她已经可以脱口而出任红衣的名字，同任红衣嬉笑怒骂，和武林才俊对酒当歌，和当世名侠侃侃而谈。
她作为任红衣身旁的“故人之交”，在江湖上已经声名鹊起。手里一张琴，原本还是在青楼里学习的东西，没想到被传颂的神乎其神。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柳绵姑娘的那把琴，就叫“无芳草”。
传说中，琴声一出，万籁俱寂。
她是会弹琴的，原本只是些靡靡之音。只是任红衣带她去看华山。她们站在山脚下，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闲洲城的柳绵突然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一种渺小。
不是那种被人看低的渺小，而是一种介乎于悠悠天地中，作为其中一部分的渺小。
她解琴而坐，指下的音乐就有了灵魂。
“浩浩兮如巍巍高山！柳绵柳绵，你可真是个天生就该抚琴的奇才！”
任红衣这么说。
然后，她就笑着摸了摸那把重金为柳绵购置的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你这琴音一出，哪里还有芳草敢说话？这琴不如就叫‘无芳草’好了。”
想到这儿，柳绵就是一笑。
任红衣还真敢夸。
她如今琴声造诣不比以往，想起当年那首曲子，恨不得挖坑跳下去，任红衣大大咧咧的夸来，还真是不脸红。
她还记得任红衣带着她去的第一个地方。卧云楼的好酒天下闻名，任红衣却满满的点了一大桌，然后问她最喜欢哪一种。
她点了一味甜甜的酒。
任红衣叫了一声好，然后就买了很多坛的甜酒，跟她说“喝吧。”
她被任红衣带着，一连喝了半个月，喝到再不想看酒坛子。
她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任姑娘，我真的不想喝了。”
任红衣并未因她的反驳发怒，她甚至大笑了起来。
“柳绵，你这些日子喝下的酒，足足有一千金了。”
柳绵几乎吓呆了。一千金，那是多不敢想的一个数字。
“你记住，一千金的东西，也只不过被你喝到腻而已。什么财色美人，也只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什么钱钱势势，也只不过就这样罢了。一直以来，困住你的也就是这么个东西。”
“别怕它，柳绵。你将要看整个天下。”
如今，她被带着走过这么多的风景，看过这么多的壮丽，终于对这个词语更有感悟。
天下。
就像当日里她鼓足勇气说她喝腻了一样，她如今已经能十分轻松的推拒“红衣，我走累了，不想走了。”
任红衣笑了，道：“你又不是我，走累了就歇着，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再走走。就是我也不是总走的。”
柳绵恩了一声，又说：“红衣，我想开个琴馆，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了。”
任红衣不再笑，定睛看了看柳绵，确定她是认真的。
之后，任红衣欣然点头“好！你想好了怎么过就好。我给你置办琴馆，你只管舒服的安顿就是。什么时候我走累了，也要到你这里歇歇脚。”
任红衣真正认同的歇息地方只有两个，一个叫“百花楼”，听起来像个青楼，却有着她最好的朋友；一个叫“梨花酒坊”，只是她但凡过去，总不免挨上一顿揍。
如今，她有了第三个落脚之处了。
是个琴馆，叫“天涯”。
“天涯”正式落户那天，任红衣就要走了。柳绵问她“红衣，你要在江湖上漂多久？”
任红衣笑道：“跟你一样飘累了吧。”
柳绵就点点头，然后笑道：“那你漂累了，就来找我吧。到老了一起开个琴馆，也是个美事。”
任红衣答应她。
柳绵又问：“红衣，你一直都是守诺的，对吧。”
任红衣道：“是，从来都如此。”
于是柳绵安心。
任红衣的确守诺，她头发渐渐霜白，她也不像是年轻时一样总向外跑。
她来“天涯”长住，几个月、大半年。
柳绵邀她喝酒。等到几分醉意，柳绵终于有勇气说出。
“红衣，这么多年了，我瞒你一事。”
“噗，什么事？”
“我……不是柳随风的女儿。”
“……”
“你照顾的，不是你神交已久的柳随风的女儿。”
“……”
“但，你照顾的，是你最好的朋友。红衣，我猜你不会后悔。”
任红衣把酒坛扔了，拍桌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柳绵……你……哈哈哈……你好！你好！”
柳绵被她的架势骇住，一时惊得站起来。她头发上的珠簪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任红衣笑够了，抬起眼来，眼中依旧是当年能照亮整个闲洲城的暖意“恩，我早知道。”
“！！！”
似乎是柳绵脸上的神情让任红衣心情愉快，任红衣又笑了一通“当年‘柳随风’这个人就是编来骗你的。你去问过别人了？你这样天姿国色，江湖又这么大，你说有，那自然就有。”
“为什么当年要那么说？噗，因为我想送你那只珠簪啊。可是看你那怯怯的样子，送你恐怕也守不住的。”
“守不住当然没有什么。只是后来看了你身上的伤口，只恐怕送你东西反是伤你性命。所以索性把你赎身带走，再让你见识名山大川，增长阅历，不再没有自保之力。只是没想到把你带出来第一天，你就把手臂毁了……我当时就想，真狠。”
“怎么不送你东西？这么多年了，你可看我肯送不出东西去？”
“我生不生气？唉，你当时那么瘦弱，那么胆怯，抱住救命稻草一样的做出那种事，狠心也只是对着自己，我能生什么气呢？”
“为什么一直以来这么帮你？哈哈哈，柳绵，你看，你自己都说了，我照顾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枝上柳绵吹又少”是武林中口口相传的琴道圣女。据说她家传技艺，武道于琴道之中，每一首曲子都动人心扉，每一首曲子也都能杀人于无形。
这位百年前就仙去的前辈，和那位“独行天涯任红衣”乃是至交好友。
从没人想过，融武道于琴道的招数，是任红衣想出来，再教她的。也没人知道，柳绵刚开始连内力都没有，依旧是任红衣教她。
百年后流出的一本“柳绵谱”，引起江湖上一番腥风血雨，最后被当时的琴道大家拿到。
那位大家心胸宽广，得到后当场就照着谱子抚了早已失传的一操。
听琴的人还没等听懂，泪就先茫茫的落下来了。
后来有个人，他从始到终都没听懂，可却从头到尾都流了全场的泪。他去问那个大家，这曲子都讲了什么。
“‘终岁知己，生死至交’。从头到尾，这曲子也只是这八个字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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