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存真,男,□□人,1980—2028,享年48岁。 墓碑上的男人面带微笑,一双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明亮的眸子柔情似水,只是一眼,就能让人如沐春风,陷入三月温暖的阳光中。遥想当年,就是这样一对眼睛,将心高气傲的江哲收服,让他在此后的三十年中甘愿为殷存真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记忆依稀回到当年,灯光闪烁,音乐喧嚣,舞池中的男人们毫不吝啬的展示自己精壮的身躯,极尽手段来挑逗今晚看上的猎物。音乐声渐趋激烈,人群愈发变得搔动,不时能在闪过的灯光中看到缠绵的两个男人,如同野兽一般噬咬对方,双手更是在对方的身上不安分的流连,暗示意味异常明显。 今晚去我那儿,还是你那儿? 我随意。 江哲端着一杯苹果马丁尼,绿色的纯净液体映着斑斓的灯光,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同行的友人早已经耐不住寂寞,跃入舞池中随意摇摆,或者拉着男伴在角落里做些羞丨耻的事情,偶尔能听到咿咿呀呀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江哲不为所动,轻啜一口手中的饮料,冰凉的液体下肚,他忽然觉得呆在这里很没意思,正想随便找个人一起离开,就听到喧闹的酒吧中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吉他音,与此同时,还有戛然而止的音乐。 江哲朝舞台望去,目光掠过层层人群,定格在舞台中央的异国少年身上。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珠,只是这一眼,江哲就确定这个少年是□□人。他的身形瘦削,与台下五大三粗的英国汉子相比,瘦弱的有些可怜。蓝色T恤皱巴巴的,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蓝灰色的球鞋。他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因为身型的关系,摆在腿上的吉他显得异常笨重,愈发衬得少年楚楚可怜。 少年应该是第一次登台演出,从他握紧的手掌与轻咬的下唇中能看出他的紧张,偏偏台下还有人起哄。 “哟,约翰,你从哪里找来的小盆友,雇佣童工可是非法的。” 酒吧店主约翰一把将手中吃剩的香蕉皮扔到那人身上,耸着肩膀笑骂道:“别胡说,他已经十八岁了,你知道的,中国人的样貌总是带着欺骗性,让人猜不出他们的实际年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江哲眼尖的看到台上的少年,哦不,青年的脸色爆红,他强自镇定心神,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拨动吉他。一段陌生的旋律从他的指尖倾泻而出,音乐带给青年无以伦比的安全感,江哲能够感受到对方放松下来的神经。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有些生涩,却也另有一番味道。 那对眼睛,哦,江哲不会忘记那对眼睛,明亮的如同春风一般拂进他的心田,融化他心中所有的防备。江哲将酒一饮而尽,鬼使神差的穿越拥挤的人群,走到舞台前面,在青年一曲弹奏之后,突兀的来了一句。 “我是江哲,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知道你的名字?” 台上的青年明显一愣,漂亮的黑眼睛中带着猝不及防的错愕,随即,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回应江哲一个闪亮的笑容。 “殷存真。” 那一天,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江哲二十一,殷存真十八。 他们在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刻遇到彼此,本该是最幸福美满的童话故事,却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熬过时间的考验。这场美丽的邂逅,最终还是悲剧收场。 江哲的指尖抚上墓碑上男人的头像,似是留恋,似是不舍,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摩挲,最终还是收回手掌,头也不回的离开墓园。 吹来的微风撩起男人风衣长长的衣摆,飘荡着越走越远,殷存真墓前的玫瑰在风中抖动,一片鲜红的花瓣被吹落,翻滚着飘向紧挨着殷存真墓碑的一块墓地。墓地已经被人买走,尚未埋人,墓碑却已经刻好,上面用英文刻着一段话。 If you do not leave me,i will be with you until the end of the life. (你若不离不弃,我定生死相依。) 江哲回到家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不吃不喝,也不开门,这可急坏了前来照顾他的姐姐江惟。自从殷存真去世之后,除了在医院的痛哭,江哲再没流过一滴眼泪,他井井有条的办理完殷存真的葬礼,和律师一起处理对方的遗嘱,该吃吃,该喝喝,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然而熟知自家弟弟的老太太却是担心不已,从始自终,江哲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麻木的如同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也就只有在看到殷存真照片的时候,才会露出偶尔的脆弱与悲伤。 看到紧闭的房门,江惟最终还是放心不下,一个电话将大哥二哥全都叫回来。 也许是家人的力量起到作用,晚饭的时候,江哲终于从工作室中出来,看到窝在沙发上的一家人,他的表情终于不再僵硬。 “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不如今天的晚饭我来做吧,权当给大家赔罪。” 江哲掌勺,江惟帮厨,大哥二哥不时前来捣乱,明明是一堆年过半百的老头老太太,江惟却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女人的第六感十分强大,看着嘻嘻闹闹的三兄弟,她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异,最后只当做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 晚餐的时候大家都有喝酒,不能开车,也没让人来接,索性全都在江哲这边住下,他们家只有三间卧室,身为主人的江哲自动自发的搬去自己的工作室睡觉。以前工作忙的时候,江哲经常工作到很晚,为了不打搅殷存真,在工作室睡觉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 兄妹三人都没有多想,直到凌晨的一声枪响,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 几乎就在那一刻,江惟终于觉察到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在哪里,她顾不得穿衣穿鞋,赤着脚穿着睡衣就往江哲的工作室跑。门没关,江惟一把推开门,待看清楚里面的景象,她猛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靠着门框滑跪到地上,眼泪唰的流出来,湿满脸颊。 “哦,天哪,哦,天哪!” 听到动静赶来的大哥二哥看到房间中的景象无不骇然,二哥江景一个趄趔,身形摇摇欲坠,还是老大江穆手快,扶住他,才没让他摔在地上。不过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全身都在颤抖,眼眶中早已经噙满泪水。 他的弟弟,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江哲倒在地上,手枪丢在一边,身下早已是一片血泊,鲜血还在慢慢朝外溢,血泊中还有一幅画稿,是他倒地时撞歪画架掉落的。喧闹的酒吧中,青年侧着头,坐在舞台中央,手中拨弄着吉他,轻轻的弹唱。 这是江哲最初见到殷存真时的模样,也是他最后见到的模样。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著名国际艺术大师江哲于今日凌晨在家中吞枪自杀,自杀原因不明。” “著名国际艺术大师江哲吞枪自杀。有消息称,江哲的丈夫殷存真于一周前病逝,江哲自杀的原因实为殉情。对于这一说法,海恩斯家族并未否认。” “江哲遗作现世,我们不难发现这副《弹吉他的少年》中的主人公正是江哲去世的丈夫年轻时候的模样。两人于1998年相识,2013年于英国伦敦结婚,这段长达三十年的爱情长跑,最终竟然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收场,不得不让人唏嘘。” “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爱情悲剧,说好的生死相依,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 …… 江哲自杀的消息一经证实,世界为之哗然。一边对这样的爱情悲剧唏嘘不已,一边为一代艺术大师的陨落暗道可惜,然而这一切,已经死去的殷存真无从知晓。而他的灵魂,正在受着熊熊烈火的无尽折磨。 火,满世界都是火。 殷存真一直以为死后就会一了百了,没曾想过自己在断气之后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烈焰吞噬着他的身体,灵魂深处被炽热的火焰一遍又一遍的灼烧,那种疼痛深入灵魂,撕扯着他的精神,让殷存真几近崩溃。 他想,他应该是来到地狱了。恐怕他所犯下的罪孽,也唯有着地狱业火能够将其焚烧殆尽。 “啊!” 殷存真异常痛苦的大叫出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眼前除了火焰再没其他的东西,在烈火中一遍又一遍的被煎熬,被折磨。 “哼,亏你还是我殷家子孙,这点小痛就能让你鬼哭狼嚎,真真是拂了殷家列祖列宗的脸面。” 陡然出现的声音吸引殷存真的全部注意力,没等他开口询问,身边的烈焰忽然潮水般退去,在他的眼前凝结成一道红色的身影。 “吾乃朱鸟,殷家守护神兽,殷氏第一百三十六代家主殷存真,未竟天命,不可入轮回转世,吾念其少年飘零、孤苦无依,特许重活一世,延续殷氏血脉,望自珍重,勿入歧路。” 殷存真被眼前浑身缠绕着火焰的红色巨鸟吓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只有在神话故事中出现的神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浓烈的姿态,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世界奇幻的一面展现在自己眼前。 殷存真不会傻到还在以为自己在做梦。死亡时的虚无,烈焰灼烧的痛苦,死后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感觉都是那么的真实,毫无梦中观落花的身外之感,这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无法遮掩的一切。然后,殷存真在疼痛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