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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君臣相会 ...


  •   二十六

      向元明不开口,阮景两步退回椅子上坐了,食指轻叩着木桌,同他耗时光。时近正午,地上落了一片方形光印,光印里头细细几根栏杆的影子。

      向元明忽然道:“皇上讲笑了,罪臣不配。”

      阮景捉了他话里的空子:“你是认了石优是你?”

      向元明道:“罪臣不知什么石优。”

      阮景只问:“石佼在哪里?”

      向元明不答。

      阮景缓缓道:“你若说出石佼下落,朕便把你交给张胜,以后你是生是死,朕再不过问了。”

      向元明笑:“皇上知道罪臣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阮景沉默不语,向元明叹了口气,道:“罪臣将死之人,无意连累他人。”

      他既然劝不转,阮景只道:“你...罢了。咱们不说这个。”

      因见铁槛外的桌上搁着壶茶,同两个瓷杯,便问向元明道:“你渴不渴?饮些水罢。”竟真亲手斟了茶隔着铁槛递给向元明。向元明楞了楞,仍是接了,阮景却先握了他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阵子。

      瘦骨嶙峋,看得心惊肉跳,松开才递水给他,只道:“给你下毒那人,也真狠心。”

      不及向元明答话,阮景又道:“朕同你说过没有?你是朕最钟意的将军。张胜自然好,却是先帝手里出来的,你不同,入仕为官这一路,都是朕看着你上来的。都说自己的再不济也好过别人的,何况你又是给朕争气的...”

      “谢皇上错爱。”

      阮景只道:“也罢了。”退回椅子上坐好,跷起一边膝盖,道:“你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可有什么想吃?朕叫厨子做了送来。”

      向元明轻笑:“皇上莫不是要赐罪臣断头饭么。”

      阮景闭眼按着鼻梁道:“虽不是,亦不远矣,你与史正同朝为官,想必知道他脾气的,他手上的案子,少则三日多则半月,都判了。你倒算算,进来多久了?”

      向元明埋头不语,阮景道:“你既领兵作战,当熟知军纪,叛国是五马分尸的重罪。张胜求了太后,太后救不了你,要朕许你个全尸。眼下朝廷上还不知,不过凭空少了你一人,多少议论纷纷,你想要什么罪名,行贿还是受贿?或者私吞军饷。”

      说到后头忍不住笑起来,向元明抬了抬唇角似乎笑了,道:“求皇上赐一个‘病逝’。”

      阮景摇头:“不成,你若想求朕,要拿东西来换。”

      向元明只好道:“那...私吞军饷罢。”

      “私吞军饷更招百姓嫌恶,你倒也不怕?”

      向元明只道:“受贿、行贿都免不得牵扯他人。”

      阮景道:“朕要编个由头自然容易,不过你既不在意,那也罢了。”又问:“你同张胜说过没有?”

      阮景问的是他可曾表明心迹,他知向元明性格倔强,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的,果然向元明摇头:“何必。”

      阮景便道:“你死后,可要朕代你说?或者留封信、作幅画给他也成。”

      向元明毫无犹豫地摇头,微微垂头,阮景道:“也依你。你既无父母,恩师也只张胜一人,想来也无人牵挂了。”

      向元明点头,阮景问过他身后事,不知再谈些什么,两人间对话戛然而止,各将手中那杯茶饮完了。阮景知道狱中规矩不可留利器给犯人,便又从向元明手上取了那杯子回来。

      因他这番劳动,向元明道:“谢皇上。”

      阮景坐回椅上,转着向元明用过的杯子,问道:“你怎么瞧朕?”

      向元明想了想,道:“皇上慧眼识人,当政依法更富人情,是明君。”

      阮景笑:“你尽说好的,有没有不好的?”

      “皇上年轻,将来为君处事自然会更好。”

      阮景拊掌笑:“你是说朕毛躁,做事冲动。”

      “臣不敢。”

      他漏了个“罪”在前面,大概自己也察觉了,便缄默无言。阮景自然听出来了,忆及昔日君臣相对,心下苦涩,道:“元明...”

      说了一半喉头卡住了,轻咳了咳,才继续道:“是朕哪里对不住你?大荆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什么叛国?”

      向元明缓缓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元明生就如此,皇上不必多虑。”

      阮景骤道:“你是夷人?”

      向元明摇头,又道:“皇上请回罢,罪臣不能再说了。”

      阮景见他不欲多言,只嘱咐一句“好自为之”,才迈两步,听身后向元明咳嗽,转头瞥了一眼。只见向元明一手掩口,指缝间皆是鲜血,似乎留意到阮景目光,眼稍弯了下,阮景心下骇然,大喊“来人,请大夫进来”,两步又走回铁槛前,道:“朕...竟不知你是强撑的。”

      向元明仍在咳,外头来人,狱卒打开铁槛,两名大夫同一名狱卒刚进去便又落了锁,史正随后便到,要引阮景出去。临走时阮景瞧了向元明一眼,这会儿已止了咳,双眼紧闭,一个大夫在喂药,另一人在他背上抚弄,似是为减轻他疼痛。

      史正轻道:“皇上?”阮景才移步,又道:“张胜若来探他,你留个心,别叫他见着难受。”

      史正点头领命,阮景要回宫,想起既已确认向元明身份,当同裴汾说一声,也不管身上仍是朝服,便叫侍卫打马往雅芝斋去了。

      彭掌柜已休完假回来了,见着阮景笑呵呵地道了好,又道裴汾就在院里。阮景径直去了,书斋门闭着,阮景才推门,便见开了,却是孜亚站在门口,两人皆楞了。

      还是裴汾先道:“参见皇上。”

      阮景免了他的礼,见他右手掌乱七八糟缠了绷带,因作揖缘故,渗出点血来,问道:“这是怎么...”

      “我伤的。”

      孜亚已抢先答了,阮景奇道:“裴汾,你打不过他?”

      “他手下留情,不然,我这边就没了。”

      孜亚闷闷不乐地在左臂上比划了下,想来方才比武被挫得狠了,阮景去看裴汾,倒不见无奈神色,想来他们二人相处尚可,便指着裴汾的手道:“这样缠是不成的,裴汾,你还是去请个大夫来。”

      孜亚忙道:“我去。”

      裴汾要拦,阮景巴不得把孜亚支开,便道:“出门往右,街走到底有间药铺,孜亚你去请大夫来。”

      孜亚头也不回地去了,听他脚步远了,阮景便对裴汾道:“旁的不必查了,向元明是石优,昨日刑部已试过他了。”

      裴汾道“是”,这便动手要给阿璃写鸽信,阮景见他手伤要代笔,却见裴汾左手取了笔,一气呵成,又折好了,口哨唤了鸽子进书斋来,绑好鸽信便任它飞去。

      阮景笑道:“竟不知你左手也这般灵巧。方才怎么伤的?”

      裴汾道:“三皇子持短刀,近身相搏,属下相逼太过,三皇子刀压到左肩,情急下属下只得以手挡刀。”

      “你们比武几时用上兵刃?”

      见裴汾不语,便猜到是孜亚肆意为之,才道:“孜亚胡闹,你也不必跟着他胡闹。”

      抬头却瞧见裴汾墙上挂了一幅金黄的秋梧桐,分明昨夜才裱成的,这会儿当搁在阮景书案上,倒不知怎么飞这儿来了,要问裴汾时,只听门外脚步声,还有不知谁求饶的声音。

      “...哎呦...小爷您慢些...小老儿老骨头一把,经不起折腾。”

      书斋门开了,孜亚手里拉了个郎中打扮的老头儿,肩上背了个木箱,指着裴汾道:“就是他,你去看他。”

      郎中眼睛直勾勾盯着阮景那身衣裳,眼见要磕头,阮景忙道:“咱唱戏的,戏服。他伤了手,你快去瞧他。”

      便推了郎中去瞧裴汾,又拉着孜亚在旁边椅子上坐了,指着墙上那幅梧桐道:“那画瞧着有些眼熟。”

      孜亚道:“你说叫我挑的。”

      阮景道:“是是,不过尚未送去你那儿。”

      孜亚道:“我问你殿里的人,说已裱好了,我就去拿了。”

      阮景只笑:“那怎么送了裴汾?”

      孜亚反问道:“你给我了,我不能送么?他卖画有用。”

      阮景哑然失笑,想来是前几日他说了一句“裴汾有生意要做”,孜亚才留心了,怕是他自觉叨扰许久,要赠裴汾什么才好,只好道:“你也不必这么急。”

      这会儿大夫已将裴汾的手伤包裹妥当了,留了小瓶金疮药道:“八钱银子。”

      裴汾谢过大夫,便送他去前厅彭掌柜处结帐,老头儿出了门,口中仍念念叨叨的:“...那小爷生得恁俊,说话做事倒凶巴巴的...戏班子那个也俊,不知是哪家戏班?小老儿带老太婆也去瞧瞧...”

      他走得不远,阮景同孜亚都听到了。孜亚最不缺人夸他俊,阮景倒是听得少,夸皇帝都道面具威仪,有真龙天子之相,他却不知这天子之相是怎么一幅模样,听人说他俊便不由有些赧然。

      片刻裴汾回来了,邀阮景同孜亚一道去街对过金玉楼午饭,阮景嫌身上衣裳打眼,又想着今儿安和当值,便辞了二人,自个儿回宫去。

      午膳后太后那头捎话来,要阮景同孜亚晚膳去桑兰殿用,阮景回道知道了,叫人给孜亚的楠竹馆送了消息,心里只盼孜亚早些回来才是。

      因今日安和伺候着,折子便读不下去了,两行字便要抬头寻他。安和起初不明所以,来奉茶时却被阮景借机偷香,才催阮景瞧折子。阮景益发起劲,偏要他搬张椅子也坐在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好容易静下心,瞧了大半的折子,还剩三封却是真不想瞧了,索性扔开,搂着安和一阵乱亲。因先前被太后捉到过,这会儿要做些什么自然不敢的,只嗅着他身上气味,紧紧抱着道:“朕喊人来给你画幅像可好?便是你不当值的日子也好瞧着。”

      安和摇头:“没有画宫人的道理,皇上莫乱了规矩。”

      阮景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朕要改规矩,还改不得了?”

      安和从阮景怀里脱身跪下:“皇上若执意置安和于不义,安和只得从命。”

      阮景忙道:“是朕疏忽了,你快起来。”又拉他手道:“可惜朕没有向元明那手画人的功夫,否则便自个儿来画你。不如朕去学画?”

      安和只笑:“做皇帝已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皇上何必费神。”

      阮景便道:“下回你同朕出宫去,咱们在宫外寻个画师,谁也不必知道。是了,你整日穿宫人衣服,下回也换件儿,你肤白,着鲜亮些必是好看的。”

      安和道“好”,神情里倒是向往的,阮景不由心疼道:“他们年节上还出宫蹓跶,朕却不记得你请出宫,这都多少年了,可是闷坏了?”

      “伺候皇上已是福分。宫里地方大,并不闷的。”

      阮景听他这样说,只心疼得不知怎么好,搂了安和道:“可不是口是心非么,朕明儿就带你出去。”还伸了个小指跟安和拉勾。

      忽听门“吱嘎”响了,阮景还当是别的宫人,原来是孜亚,安和顺势从阮景怀里脱身,阮景见孜亚回来,喜道:“亏得你回来了,朕叫人带了口信,宝宁同你说了?已是晚膳时辰了?”

      孜亚点头,又向安和道:“今儿多谢你。”

      阮景便问安和:“他谢你什么?”

      “画。”孜亚先答了,上前两步,往安和手心里塞了个什么,道:“这个送你。”

      安和低头看时,原来是个寸许大、白玉的平安扣,穿了根红绳,圆润可爱,瞧着便觉喜欢,手中一热,却是阮景抢过了那玉。

      阮景举着瞧了瞧,温润莹白,入手温如凝脂,倒是块珍品,便对安和道:“朕给你系上。”安和原在犹豫该不该收,阮景这样说了,只好谢过孜亚,只觉得阮景手在他颈后折腾了许久,才听他道“好了”。却不知他颈子白皙如玉,阮景险些又要往那儿啃一口,因顾着有旁人在才只好作罢。

      挂好了玉,阮景该同孜亚往太后那儿去了,拉着安和的手同他说“等朕回来”,外头崇福与宝宁候着,宝宁怀里还抱了钓雪,四人一猫便打桑兰殿去。

      晚膳照旧茹素,孜亚问过太后安好,太后只道都好,见了钓雪好不喜欢,钓雪也乖,细声细气唤个不停,太后逗了好半天才罢手动筷。太后又问孜亚这几日做些什么,阮景手心里捏一把汗,怕他性子直,一口气全盘托出习武出宫之事,好在孜亚只道:“读书习字,大荆有些故事挺好看,还下了棋。”

      他也不算撒谎,裴汾那处卖话本字画,比武之余他也翻些瞧。字练得少,不过也写一些。只是下棋之事阮景却没料到,太后果然问起:“可是景儿陪你下的?他耐性不好,倒肯陪你。”

      阮景忙道:“不过走了两回棋,母后可是嫌儿子不陪你,呷孜亚的醋?”

      太后笑道:“这哪里就呷醋了。”又对孜亚道:“也叫景儿带你出宫转转,京城里热闹,这两年京里太平,免了宵禁,夜里出宫也无妨的。”

      阮景心里嘀咕着他对京城怕是比我还熟,口中却应了是,三人又说了些闲话,太后便道:“你们回去吧。”怀里仍抱着钓雪,一副依依不舍模样,孜亚忙道:“钓雪便留在太后这儿罢,我常冷落了它,它见了太后好不欢喜。”

      太后果然留了猫儿,阮景便同孜亚往回走了,因楠竹馆在阮景寝殿与桑兰殿间,阮景想着并未去过孜亚住处,便欲去楠竹馆瞧瞧,倒是孜亚道:“安和在等你。”

      阮景便有些犹豫,又听孜亚问道:“你喜欢他?”

      阮景点头,孜亚道:“那便看好你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孜亚道:“你先前问我,要不要宫人,我要安和,你给不给?”

      阮景脱口而出:“你讨别人可以,安和不成。”想了想,又问:“为什么要安和?”

      “漂亮,聪明。他喜欢岑嘉州,我也喜欢。”

      阮景愣了愣,他知道安和读诗的,但他读的谁的诗集、喜欢哪些诗人,却一概不知,反倒是孜亚,还赠了他平安扣。心下便有些不快,闷声道:“你送他的玉哪里来的?”

      孜亚道:“裴汾给的,他收了画,要回礼。安和给我的画,玉还是送他。”

      阮景因瞧见安和喜欢那玉,才想去买块相似的给安和,若是裴汾那处得的宝贝,要寻到同样成色做工却难了,只好闷声不语。这便到楠竹馆正门了,孜亚同宝宁要话别,阮景忙对孜亚道:“你不许打他主意。你要人,朕指别人给你。”

      孜亚才道:“我不要别人。倒是你,你若喜欢他,怎么不娶他?还娶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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