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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待罪之身 ...

  •   二十

      德林候在门外,听阮景要安神香,出门往偏厅去了。阮景屋里只搁普通的檀香,因他嫌安神香一股子药草味,平日里也极少用,这会子不知怎么地要了。

      燃上一柱香才觉得心神定了些。阮景批了三五封折子,崇福来催膳,阮景便问他:“画像给仁亲王府上送过去没有?”答曰已办妥了,阮景才点头用膳。

      孜亚昨儿才搬去楠竹馆,早膳时走得急,阮景不及问他住得如何,此时一问,果然道一切都好,阮景才想着原将他拘在寝殿是为什么。他原是为了多瞧两眼美人,再看孜亚时,美则美矣,当日惊如天人感已渐渐淡了,果然容貌之事,习惯了便不过两个眼睛一只鼻子的事。

      但这丞妃还是要纳的,心思一转便转回了春宵帐暖,阮景想着什么时候该给孜亚下药。须得寻个好由头,找个吉日,不如九月中,月圆之夜同他赏月饮酒,岂不妙哉?

      心里头高兴,连饭都多吃了小半碗,肚里有些撑了才停箸。回到寝殿腹中仍胀着,想着不如逛逛,孜亚已回楠竹馆去了,阮景便独个儿去逛御花园。

      御花园按季节建了春夏秋冬四个园子,各植些应景的树木花草,建筑则是参照江南园林的设计,奇石流水拟的高山大河,亭台楼阁不一而足。既然入了秋,阮景便在秋园多晃了一阵,有菊有桂,只桂花谢了大半,香气也淡了。他自然知道御花园里种着桂树,偏不动心、不去采,独出了宫见张胜家桂花开得好,才馋了桂花糖糕。

      几株枫树红得耀眼,阮景俯身拾了一片叶子,便听身后女人声音:“属下参见皇上。”

      一回头,倒是楚曼跪了,着一件赭红男装,阮景忙叫起身:“可是有什么蛛丝马迹?”

      两人边行边议,楚曼道:“皇上昨日吩咐可去吏部寻向元明的档案,属下斗胆,索性去户部也走了一遭,两册案卷搁在一块儿,这才瞧出些端倪。”

      “怎么讲?”

      “吏部档案里写着,向元明生于隆庆四年乙亥冬,出生于京城,是向家夫妇的独子。户部档案里更详尽,隆庆四年,向家添了一女,到隆庆九年,却道是个儿子,因算命道士道不吉,只作女儿养大,五岁上头才叫以实相告。”

      阮景蹙眉道:“怕是被人换了去,向元明生身父母另有其人。”

      楚曼又道:“向家不过普通人家,靠祖上留的京畿几十亩田地过活。向元明却不似按小户人家礼数养的,家中聘了西席,直至隆庆廿一年,向元明十七岁。”

      阮景轻摇头:“想来宠子女的父母也是有的,此事不足为据。”寻了间亭子坐了,楚曼仍站着,正色道:“先生名章宏毅,隆庆元年的进士,祖籍徐州,死于隆庆十五年。”

      阮景讶异:“地方上进士的生卒,你怎么都晓得?”

      楚曼低头:“这是侥幸。属下十五年前初出师门,便在徐州察办王丛修余党,修剪其羽翼。章宏毅曾是王丛修门客,王丛修挪用浚堤公款东窗事发,章宏毅拖了两年,也悬白绫自裁。”

      “王丛修的案子...隆庆十五年,已是十七年前往事了。”

      “是,故属下存疑,这章先生是他人伪冒。另,向元明武艺师出名门,授业恩师名凌紫霄,江湖号紫霄尊者,十四年前,全家上下二十余人一夜间灭门,因在少林寺地界上,由方丈照慧大师主导,查得凶手乃江洋大盗梅香苓,因中了凌紫霄的剧毒‘蚀骨散’奄奄一息,对罪行供认不讳而亡。现下想来却很有些蹊跷。”

      阮景问道:“那梅香苓盗了什么走?”

      “江湖传说,凌紫霄藏有起死回生的芙蓉还魂散,但洞悉江湖掌故的百晓生为此辟谣,道只是增进功力的寻常补药,世上并无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阮景起身:“你已知道不少,可有推断?”

      “向元明身世蹊跷,向氏夫妇、凌紫霄死因可疑,彼时他不过稚龄,独自一人做不了这许多事,身后必有助力,假冒章宏毅的那人极为可疑,如今与他联络之人,也脱不了干系。”

      “很好,只待裴汾那处得到消息,顺藤摸瓜,揪出背后这人。再去查,向元明必有爹娘家人,若非巨大变故不至于隐姓埋名,隆庆八年九年,江湖朝堂上有什么大事,总有一桩同他身世有关。”

      “属下领命!”

      --
      这一番话说了小半个时辰,回到寝殿便觉得倦了,想小歇一阵,不想竟睡了许久,才慌忙起来瞧折子,晚膳时还念着兵部上的减免兵役的折子。虽丞狼已归顺,阮景仍想着居安思危的道理。然而江南虽富庶,中州内陆却不全如此,减免兵役必有益于社稷,此中两难难以取舍,不如推至明日殿上再议。

      今日虽批得迟些,折子却比往常少了两成,批完尚早。伺候的是德林,阮景瞄他时,正用手掩口打着哈欠,阮景倒不须他做些什么的,故而也不去撵他,才翻了本史书要读,外头冒冒失失闯进来个人,德林不及拦他,已跪倒在阮景脚边,磕着头道:“皇上开恩!皇上开恩!求您救救安和!”

      那人声音稚嫩,阮景命他抬头,原来是嘉仁,他口中说着安和,阮景一头雾水,命他起来回话。嘉仁眼眶早红了,脸上泪迹斑斑:“安和去慎刑司领罚了...也不说是什么错,皇上,慎刑司不是人待的地方,求您开恩。”说着又磕起头来,阮景只觉他额头都要磕破了,忙唤来崇福:“去慎刑司把安和领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又命嘉仁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嘉仁说话间伴着啜泣,却不知所为何事,只说安和今日格外沉默,晚间失魂落魄地出去了,嘉仁放心不下,一路跟着,却进了慎刑司,这才慌忙回来求情。

      阮景拍拍他肩,道:“朕罚谁都舍不得罚安和的,今儿是朕疏忽了,等他回来说个明白。你放心便是。”

      嘉仁鼻子红透了,仍一吸一吸。阮景自然不知此中缘故,心烦意乱地等着,一会儿听门外崇福声音:“皇上,人已领回来了,慎刑司齐主事也来了。”

      安和只着亵衣,想来在慎刑司除了外衣,此时低头跪着,一言不发。齐主事四十上下年纪,朝阮景跪了,阮景命余人下去,只留了这两人在殿中,问那齐主事道:“安和犯了什么罪?”

      齐主事恭谨答道:“回皇上,人道。”

      阮景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什么:“这又怎么?”

      “回皇上,宦官净身后则不能人道,若有例外,查明后复净,必斩草除根,不似头次。”

      阮景斥道:“够了!今夜慎刑司除你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仅臣一人。”

      “很好,这笔记在你头上,莫对第四人提及。走漏半点风声,朕都知是你,到时莫怪朕没提醒过你。记住没有?”

      齐主事低头:“臣知了。”

      “行了,回去吧。”

      木门“吱嘎”一声轻动,屋里只剩安和与阮景二人,阮景方才对慎刑司主事疾言厉色,此时却半句狠话都撂不出来,两步上前去拉安和,安和只垂头跪了。

      阮景顿时心中一阵枪林箭雨:“安和,朕...”

      喉中哽咽,断断续续说完了:“你...你当朕是什么人?”

      安和肩头微颤了下,立刻稳住了,却没逃过阮景的眼,只听安和轻声道:“皇上是主子。”

      阮景料到他这般答复,于情于理都妥当,只是心里仍不满足,苦笑道:“你还当朕是主子。怎么主子的话也不听了,朕叫你起来。”又伸手去拉他,安和抬头道:“皇上,安和有罪。”

      他眼里带着红丝儿,今儿许是心里纠结得久了,面色苍白憔悴,较平时多了几分惆怅滋味,脸却益发俏了。阮景怔怔盯了他许久,心疼不已,索性同上次一般,将他从身后抱起:“天凉,别跪坏了,你不懂怜惜自己,朕...”

      话说了一半却又不知如何继续,阮景只觉得自个儿喉咙里头泛酸,索性闭口。

      安和轻得很,此时脚上使了力站直了身体,阮景便松开了手,在椅子上坐了,拽了安和的手,命他也坐,安和犹豫了下,终究从命。阮景手肘支在桌上,瞧安和表情似是欲泣,却生生忍住了。他心里难过,阮景瞧着也难受,自己动手斟茶,安和忙拦下了,替他斟好,将一只弟窑白胎梅子青的茶杯推到阮景手边来。

      阮景握着杯子转了好几圈儿,一口饮尽,似是解了喉中酸涩,才开口道:“朕问你,朕可是不讲情理的主子?”

      安和摇头,阮景又问他:“朕对你...可算苛刻么?”

      安和毫不迟疑地摇头。不知怎么,阮景竟想起一桩往事来。他十三岁那年,宫人摔碎了一块他十分钟意的砚台,安和那日当值,阮景回寝殿时便见安和跪着求罚。阮景平日脾气极好的,但那日朝上有许多不如意。那方砚台是罗皓轩不知哪里寻来的佳品,虽不是古玩珍宝却也难得,他喜欢得紧,几桩事情堆一块儿,不知怎么便恼了,从先生那处取了戒尺,啪啪啪打了安和几下手心,手都红透了。做错事的宫人才慌慌张张来认错,原来竟不是安和摔的。阮景丢了戒尺,问安和为何毫不分辩,安和只笑着摇头。

      想到此处,阮景只觉得原来自个儿待他,并不那么好的,伸手抓了安和的左手,用拇指抚道:“朕幼时不懂事,打过你,难道...你还放在心上么?”

      安和摇头,阮景知道理亏,软了声音道:“朕知道那回做错。你今次又是为何?药是朕要你喝的,昨儿夜里的事情,朕以为你早没知觉了,原来竟是记着的。”

      安和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阮景问他:“你记得多少?”

      安和目光躲闪,只道:“本以为是梦,醒来瞧见皇上,才知不是。”

      这是都记得了,阮景道:“你以为,朕会因这点事责你?索性自个儿去慎刑司?”

      安和低头不语,只默默将手从阮景掌中抽了回来。阮景手中骤然空了,才知安和竟是信不过自己的,心下立刻凉个透彻,好像整盆冰水浇面,喃喃道:“你...你跟了朕十年了,朕在你眼里,这么不堪么。难道是半点情分也不念的薄情人。”

      安和避而不答,只说:“这是宫里的规矩,安和有罪当罚。”

      他一口一个有罪,阮景恼了,一手便拂落桌上托盘中的茶杯茶壶,一套绝世梅子青的茶具便叮叮当当碎了满地:“你有什么罪?你跟了朕这么些年,最乖巧听话的,朕叫你服药你便服,出了事有朕担着,怎么也轮不到你头上来,你当你真能人道了?离了那药...”

      他越说越离谱,殿门吱嘎一声开了,阮景看到一只脚跨了进来,看服饰似是崇福,开口便打回去了:“都出去!没朕吩咐不准进来!给朕离得远远的,谁敢听墙角,朕打断他的腿!”

      崇福声音遥遥传来:“皇上莫气坏身子...”

      桌上还剩了一只茶杯,是阮景方才饮过茶的,随手掷到门槛边上,大喊一声:“滚!”

      茶杯“荒郎当”一声炸开了,崇福忙关了门,听脚步声远了,阮景站起身来,心中思绪紊乱,胸口仍满满地气闷,便没瞧着脚下,被茶壶的碎瓷绊了一绊,险些摔了。倒是安和一声“皇上留心”,阮景想:他到底还是念着我的。心里便舒服了好些,心气也平了,于是绕到安和跟前,打算同他好好说话。

      因阮景站了,安和忙站起身,阮景按着他的肩把人按回凳子上:“你可是怕我?”

      他说“朕”说得习惯了,偶尔提及幼年之事,一两个“我”便跑到嘴边来,但此时刻意改了自称,听着反而离奇,安和许是猜到了他用意,却没有回音,阮景握了他的手,道:“你怕我什么?”

      安和侧了脸:“待罪之身,心中惶惶。”

      阮景会意作他不过因昨夜之事怕了自己,便道:“你觉得朕会把你送到慎刑司,是不是?”一声轻笑,不由抚上安和脸庞,入手皮肤冰凉,却柔软细腻,阮景摸了两下,指尖所触之处浅浅暖了,果然安和红了脸。

      “朕怎么舍得。你...莫想多了,眼下这殿里没其他人,也没旁人瞧你不顺眼,他们...催着纳妃,我是不想的。”

      安和轻摇头:“总会有的。”

      阮景道:“到时自有法子,或者出宫还乡便也罢了,哪里用得着受这苦。何况你不说、朕不说,还有谁知道?朕...我最信你的。”

      安和低头道:“前朝宦官蔡西,一朝天子宠宦、一朝午门亡魂,安和谨记。他死前对安和道,‘伴君如伴虎’,安和本不信的。皇上圣宠下,安和渐趾高气扬,昨夜醍醐灌顶,宫中行走更怕行差踏错,思来想去,唯有自去领罚。”

      阮景不料他引了先例,气道:“你...你哪里来的趾高气扬?”不过说完这句,便没了底气,只道:“你不是蔡西,朕也不是先帝。”

      心里却并多少底气。蔡西素来安分守己,虽自小陪先帝长大,却无欺压凌人或仗权贪污之事。隆庆十八年,阮景六岁,先帝寻个“逆上”的由头赐死蔡西。阮景发觉蔡公公不见了,听说被先帝斩了,不明所以,去问先帝,先帝只道:“朕太喜欢他了。”

      现在懵懵懂懂,先帝或畏宦官掌权,或是其他什么缘故。阮景心中触动,宫人来来去去,走了几拨,因安和一直陪着,他便当他会一辈子陪着的。便是要走,必也是衣锦还乡,却没想过或有一日他会疑安和,或是陷到先帝当日局面。

      安和轻叹,落入阮景耳朵里。他神色落寞,阮景亦是,因不知如何继续,两步转身道:“昨夜、今日之事,你...都忘了罢,朕也忘了。”

      听安和应了声“是”,阮景道:“回去吧,好生歇着,唤德林进来收拾。”

      身后窸窸窣窣衣物声音,然后一声“皇上夜安”,听脚步远去了,门吱嘎轻动,阮景身心俱疲,直倒进塌里。再之后听德林进门,扫着地上碎瓷的声音,闭了眼,却有泪水渐渐溢出眼眶。手抓了棉布单子,昨夜闹得一片狼藉,宫人一早换了新的,好似他的安和,也同昨夜那张单子一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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