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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怜花雪霏-新春特别篇 ...

  •   临近新年,她在扬州城郊外置了一块小地,搭了两间小屋,自己种了花,开始离群寡居起来。

      当初在依花苑,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只要是个男的,几乎以求她一面的青睐而为荣耀。但是,就如同她最爱的琵琶行中所唱,“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没人能比她更体会浮华过后的凄冷。
      找个寻常人家嫁了吧,这是这一行长辈们的教诲。本来未曾如此打算,因为她知道自己绝不是个安于一室的女人,不是她不能接受跟着一个男人,只不过相夫教子不是她所愿。原以为她可以随心所欲,没想到她遇到了凌雪飞。

      凌雪飞是他见过最可怕的男人,论武功他算不得最强,但他有钱有势,懂得利用这优势,生性聪慧精明又长了一张极其招人的脸孔,更兼深谙人性又是情场老手,懂得男女相处之道。她骗骗不过他,躲又躲不及。她摸不准他对她的心思,他应该是有兴趣的,但那是否涉及情爱,大体也是动了心的,但是否动情,是否持心?他这样的男人,情感只是让他的生活锦上添花,而非必须。能吸引这样男人的大约是身份家世与他并驾齐驱者,又或北宫婵那般超凡出世,清风阁的两位主事,邪俊的任云扬与斯文的叶悠然都倾心与她,自己则一辈子也不可能跟清新脱俗沾边,想来不免有些涩然。

      她记得去年的除夕夜,她在落日楼受了凌雪飞的当面侮辱,出去以后几乎禁不住想要投河。最后还是抵不过强大的生存意志,看来命贱也不那么容易死。

      提前一个月,扬州城筹备新年的仪式开始不动声色的进行着,一过小年,突然年味愈盛家家户户扫屋,裁剪,装扮起来。她思忖着无论再怎么清减,办年货是省不得的,于是进了趟城,和水芝一同置办起来。此刻的光阴是最恣意丰饶的,人人都开始慷慨快活起来,她也一样,什么都想买,大大小小的装了好多包裹,水芝替她送了回来,她谢绝了水芝的好意,说想要一个人静静。

      过了晌午,把肉腌起来,面发起来,回到窗前,拿起针线又不知不觉绣了起来。虽然已经凌雪飞不让她再绣,她也不太拿针,但经年累月,只有绣中才能让她静得下心。听得远远传来鞭炮声,忍不住看着窗外。欧阳莲一向是喜欢热闹的,她喜欢听怡依花园酒酣之声,烟花之声。一个人准备着过年那场顶点——除夕的年夜饭是一件她从未尝过的滋味。这些天蛰伏在她心里那头叫做“年”的怪兽蠢蠢欲动,将一年到头的倦怠与疲惫都放大了出来,平日再怎么孤高自由,到了这个时候也渴望起阖家团圆。

      正自发呆,一匹高头大马驰来,雪白的毛直晃眼,她眯起眼,就见马背上的人穿着一件华丽的灰鼠袍身形挺拔,动作利落的掀开大氅,一跃而下,拍拍爱马,就抬头朝窗户看来。那一刻,一双桃花眼放着勾魂摄魄的光芒,俊颜因看着她而笑起来格外灿烂,大雪天都仿佛春花开遍,整个院子都变亮了。

      那正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偏偏又无时不惦念的凌雪飞。

      他竟然在她如此思念如此需要和别人共渡的时候来了,她的心突然一沉,接着猛烈的跳动起来。然后她已经几乎是一跃而起,跑到了门口,而他已经大步迈过她的小菜园,小屋的木门呀的被她拉开,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但是笑容却直暖到她的心里。他低头,用冻得冰冷的脸去挨她温润如玉的颊。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他还有些发痴。

      他张开手臂用袍子将她整个裹进怀里,摸着她微凉的小手,上下搓着她的双臂,直到她慢慢回暖,复笑道,“开着窗户发呆吹风,想什么呢?”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今儿是除夕……”他的热度让她本来发凉的鼻子开始泛红。
      “嗯。”他随意应着脱下外袍,她反射性接了过来。

      他几步就把小屋踩过,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连她的卧房没漏过。他看到屋里虽然干净整洁却还是简陋,不由剑眉微皱。

      欧阳莲被看得有些局促,提醒道,“大过年,你不该跑来这里……”
      这样的夜,他合该在他的奢华王府里吃着团圆饭,怎么跑到荒郊野外来。
      他把这间阳春到极点的房子看完了,点头,“年前是有不少事,家里也在等着,可你不还一个人在这里……”
      欧阳莲心中一跳,他就好像在说,那么多事全部被他搁下,就为了跑来看她。

      “可是……”她是很开心,但想起凌王爷又有点犹豫。
      “这么冷我大老远跑来,连杯热茶都不请我喝?”他笑眯眯地看她。
      “好吧,喝完你就赶紧回去。”她像是很不情愿,可以转身去烧热水。
      他一笑,就知道她是拒绝不了他的。

      去溪边洗了茶具,两人围坐风炉边。
      凌雪飞一看茶盏,“福建黑色建盏?莲姑娘果然非同凡响。”
      南朝彼时茶色尚白,为取较大反差,北朝流行的白瓷青瓷便不适宜,若用黑盏,则白茶黑盏对比强烈,此等审美情趣绝非一般人。

      欧阳莲抬眸一笑,不说一句话,专注在煮茶之上,从原料备制到呈现时刻的仪节,细枝末节,无一不讲究。富有仪式性。凌雪飞极爱看欧阳莲煎茶,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柔软,将茶饼细研作末,待水沸第二滚,把茶末投入滚水中煎煮。她的姿态与动作都优雅娴静,不由得想起在西子湖畔柳浪闻莺那场斗茶,她的仪态歌声让人心神俱醉。

      他边赏边吟,“岩边起茶钥,溪畔涤茶器。小灶松火燃,深铛雪花沸。瓯中尽余绿,物外有深意。”

      他的声音本就极有磁性,念到深意而字,越发低醇,欧阳莲一听是差点打翻茶碗,用茶钥舀起茶叶也一颤,撒出少许,她嗔了他一眼,“都是你在旁边闹。”

      凌雪飞纳闷,他就念了几句诗而已,是她芳心已乱,却怪到他头上。

      茶水煮好,分入茶盏。凌雪飞细看茶汤,色微微发红。
      “茶之佳品,色白,皆点吸之,若煎吸之,则常品也。”

      好茶她是不会煎煮,只用点茶法,但凌雪飞已看得出。欧阳莲微笑,“这老茶是谢沐风从家乡带来的,土韵醇厚,但自然不比你寻常喝的。”

      凌雪飞举盏,品茶,用袖子擦拭唇角,“既有尚白斗浮斗色的斗茶,自然也有我这样不计茶汤色白色绿而重茶之香,味之韵的品茶了。”

      他的丰神俊秀,出口成章,品起茶来头头是道。欧阳莲此刻才觉得茶之道,有她这样冲茶之人,也要有他这般品茶之人才珠联璧合。

      恣意酣饮后,凌雪飞还没等她下逐客令又道过隙一路飞驰很辛苦,他却帮它刷刷毛。欧阳莲看了看那匹神骏的大白马,嘀嘀咕咕说洗完了骑回去又脏了,何必呢?凌雪飞装没听见,径直打了一桶水,去后院。

      欧阳莲在厨房的窗户里,刚好看到凌雪飞无限爱惜的替过隙梳洗打理。她原本以为他是个高傲的大少爷,自有马童替他做这些事,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动手,做的还很顺手。

      洗了一大串葡萄,挑了里面最大最紫的放在盘子里托着,看了一眼盘子有个小小缺角,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还是端着朝他走去。
      他正被太阳晒得有点热,一看到她手里端着的葡萄,眼睛一亮,他平日吃的都是水晶缸里泡好,别人剥好喂到他嘴里,但是她端来就让他很受用,眸光一转,“你喂我。”

      欧阳莲一看那双桃花眼骨碌碌转,没好气,“你想吧。”

      凌雪飞一脸坏笑,捏起一颗,“自古以来,葡萄架与葡萄都是调情圣物……”
      久历风月场所的欧阳莲哪里会不知道他说什么,越发没有好脸色,但颊上却飞起两朵红云,“不吃算了。”

      凌雪飞含笑自己拿起葡萄,剥好丢进嘴里,想了想,忽而又笑,双臂一下子将她抱住,伸头凑过去,对准她的双唇,含混道,“那我喂你。”

      欧阳莲还端着葡萄,七手八脚推开他,羞道,“多难为情!”
      他大笑,“这里又没别人!只有过隙。”

      那灵性的大白马竟然轻嘶了一声,甩甩尾巴,往远处走了几步。

      凌雪飞笑得更畅快,欧阳莲简直不敢相信这一人一马竟然一个性子,“再闹,我要恼了!”

      凌雪飞这才乖乖吃葡萄。欧阳莲放下心来,看着过隙在阳光下发亮的毛,有点好奇,又有点怯,“你经常替它刷毛吗?”

      “嗯,过隙是我挑的,也只跟我亲近。以血统来论,他比起慕容姑娘那匹丹炎稍逊,可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欧阳莲很少听到他用正经的口气议论别的事,看着过隙,“它真好看。我可以摸摸吗?”

      “过隙的脾气比丹炎好,但它也不太亲人,”他说着,抓起她的手轻轻抚上它的毛,“马和人之间,就仿佛剑与剑客,总有些无形的牵连,所以它一直都是我亲手照顾。”
      过隙回头望了她一眼,却没有太多反应,蹄子踢腾了两下,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欧阳莲好奇又惊喜,“它好乖。”
      凌雪飞微微一笑,“马是非常通灵性的,它知道主人的喜好,若主人不喜欢,它也不会理会,但主人喜欢谁,它也会喜欢谁。”

      欧阳莲一听他话中的深意,不由得耳朵一热,收回手。装作看向远方,这一看,才发现天色渐晚,太阳西沉,她该准备晚餐了。

      “你还不走,是要留在这里吃年夜饭啊。”她不由得道。
      就算他要留,她也不好意思啊,这样的地方没得委屈了他。
      凌雪飞也看看天色,故意曲解她的意思,“那好啊。”
      欧阳莲顿时傻住了。

      凌雪飞看着欧阳莲无奈的表情就想笑,他知道她不想让他留下来,偏偏还硬赖着她。

      按照惯例,每年出去他要出府体恤下人,散粥散钱。回府陪客人,晚上和王爷吃年夜饭,可是他却不知道怎么,一出门骑上马就一路飞驰想也没想的离开扬州往这里来。一路烦躁不堪,但看到窗边托腮发呆衣衫单薄的她后,便沉静下来,不由笑得像个傻瓜似的。她迷茫又孤单的样子让他心里发疼,就算她不愿,他也要死皮赖脸的想尽办法留在这里陪她过年。

      她去厨房准备年夜饭,他不信什么君子远庖厨之类,跟着她晃进来。
      尝了一口她的汤头,滋味说不上古怪,可平淡无奇,凌雪飞叹了一口气,“早知道我便去把杏花斋的厨子从家里挖出来了。”

      “很难吃吗?”她自知厨艺不比起她的茶艺花艺刺绣。

      “那么精致的一双手,那么刁钻的舌头,怎么就做不出好吃的东西?”他纳闷。他的胃口也只有比她更刁。这下子这顿饭可就难过了。

      “谁规定女人就必须样样精通?”欧阳莲睁大一双美眸,不服气的反驳。

      “也是,老天着实厚待你。”不提她的技艺,只是这么一张娇颜,一身曲线,天生媚态就足以让一众俗男子失魂落魄,偏偏她却只在这里等着他,无所求的奉上一切,实在让他满足到了极点。

      欧阳莲不由苦笑,“你哪知眼睛看到我被厚待了?”

      “两只都看到了。”他接得很顺,“我不都在这里了。”

      欧阳莲正在洗手,弹指喷他几滴水,笑道,“哎呀,自夸自卖!”

      他抓过她的双手细细摩挲,“这双手,还是弹琴绣花的好。”欧阳莲心中一荡,又听他道,“若是下厨做饭则是谋杀亲夫啊!”

      欧阳莲气得只槌他,凌雪飞笑着避开,“打相公就是恶婆娘。”
      欧阳莲红了脸,轻啐,“自称相公……好不害臊!”
      凌雪飞道,“娘子,我……”
      “谁是你娘子。”
      “也是,就你这厨艺也难嫁。”
      “呸!”欧阳莲笑骂,“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小王爷不吃就饿肚子呗!”

      凌雪飞挑眉看了她两眼,无奈的摇摇头,然后卷起袖子,“我来。”
      来什么?她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双可以来开重弓的手臂露了出来,如今却是洗手为她做羹汤。欧阳莲惊讶的看他用那双纤长骨节分明的手切干丝在汤中散开宛若菊花,那双可以杀人点穴的虎爪手揉捏面团,搓丸子,在她小小的厨室里,他就仿佛顶天立地的厨神一般。

      他知道欧阳莲最喜欢小点心,说既是年夜饭,则要准备一些平日吃不到的。包裹在捏成鸽子一般的酥皮中的是新鲜凤梨肉炒成的馅,他称这叫鸽吞凤梨。别说吃,欧阳莲连听都未听说过。还有用上好的咸蛋黄加了花奶与鸡蛋做成的睇住流奶,因一口咬下,馅料流泻而出得名。另有炸至扁圆筒金黄色,内包嫩滑鸡肉、韭黄、唐芹、胡萝卜的大鸡春卷。

      “你打哪里学来的?”欧阳莲惊讶的合不拢嘴。
      “我从小贪吃嘴巴又刁,跟着府里的厨子学的。”他答的很平常。
      “可是并不是所有爱的都会懂会做呀。”欧阳莲对他简直刮目相看了。
      “从小我喜欢的,就一定要弄懂。长大了渐知风月,也要成为个中高手。”他朝她眨眼。
      她却想着另一件事,“你小时候一定很聪明好学吧?”
      “嗯。”他应着,像是想起来什么,声音突然掉了几度。
      欧阳莲察言观色,就不再多提了。

      过了半响,凌雪飞才又提道,“除了做菜,诗画,武功,六艺我也一样没落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玩。但这样有个坏处,我什么都会什么也不精,经商不及飘零,才情不及悠然,既不愿像云扬那样统领江湖,武功也没练到无影那般登峰造极。”

      恐怕也只有他这样自信的人,说起自己的缺点却毫无自卑。但是他在清风阁地位之高无人可忽视,在朝在野在江湖也都举足轻重。

      欧阳莲望着他有些玩味,“一个锦衣玉食的小王爷,本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什么都想学,我猜除了天资聪明,你大概比较寂寞。”

      凌雪飞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过自己。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又听她道,“因为学什么都很容易,所以你啊,很难专注在某样事上,热度一褪,你就会厌倦。”她又一笑,“我想我大约知道你为什么流连花丛,也是,没有哪个女人能长久吸引你的目光,过一段日子就会转移目标。”

      凌雪飞这才意识到,他果真如她所说。太容易得到也就太容易厌倦。
      “是吗?”他反问,其实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我想啊,和你匹配的女子要么家世相当让你无后顾之忧,要么如北宫婵,飘渺在上你无法掌握。”她说出之前自己的想法。

      凌雪飞想起之前与悠然的谈话,静了片刻,放下勺,“你呢?”
      “我什么?”
      “你为何学那么些东西?也是得到太容易?还是寂寞?”他反击了回来。
      她双眼有些迷蒙,“我那时好像特别渴望展示自己,得到那些奉承与吹捧,才会让自己好过一点。”
      他笑了起来,“原来是缺乏关爱。”
      她白了他一眼,“一个缺乏关爱的和一个特别寂寞的半斤八两,咱谁也别笑谁。”
      “你是说我们才是绝配吗?”他含笑。
      欧阳莲只是笑笑,并没有当真。

      隔着小桌,吃了一顿年夜饭。小屋安静,只有远处的炮竹声传来,应景而已。偶尔凌雪飞会故意调笑抱怨几句,但只要她撇唇翻眼不开心,他就立刻哄她直到展颜。
      一大碗火腿干丝,一碟文思豆腐,四个红烧狮子头,几笼小点心。菜色丰盛的让人不敢相信,却是凌雪飞亲手所作,地道的淮扬特色。欧阳莲只小尝了一小口,香在唇间,酸涩却在心里蔓延,全天下也没有几个女人有这样的待遇了吧。为了这一天,她等多少时日好像都无所谓了。此刻,她终于绝望的发现自己根本就沉沦的无药可就。

      吃了饭,欧阳莲去洗了碗,收拾了厨房,望了望已暗沉的天色,又看到凌雪飞去把过隙安排在了柴房,心知他今夜是不会走了。

      今天不会走,不代表明天不会走。她闷闷的擦着碗,他偶尔高兴会来这里坐坐,可又如何呢?他们又不可能长相厮守。这男人如此识人,又擅情调,要是要心,一定能让跟着他的女人无比幸福,可惜,那女人不会是她,不由得好没来由的一阵低落。

      凌雪飞安顿好过隙,看了看后院堆的未劈过的柴火,顺手帮她劈了柴,原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却发现掌握好力道和角度很关键。又在火炉里添了柴,将小屋弄得暖暖的。四下一望,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欧阳莲在灯下刺绣。他知道她的绝技却从未亲眼见过,好奇起来。
      “你从哪里学的绣工?”他问,“寻常绣坊里的技艺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你的却没有。”
      她笑笑,“绣谱上自学的,因为不会构图立意也经常去看画模仿。原本绣图总是模仿画作,学绣的人都懂些画技,但因为大多是女子,其构图和立意自然远远不及画作。”
      他颔首,“但你的绣品和寻常花草鱼虫不同,多有山水的意高韵古。”像之前那幅大漠黄沙图还有那幅阁主百看不厌的清风绣。

      她瞄了他一眼,“想不到小王爷对画也有涉猎。”
      “但凡风月之事我怎可不通晓。”他大言不惭。风月原本还有闲适风雅之意,但是他说出来就变成另一种意味。
      欧阳莲却不理,“早期我的作品多数学习北朝山水画布局变化的三远法,小王爷,你可以知道呢?”她一叫他小王爷多半带着轻讽。

      这也难不倒他,“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其色清明其势突兀;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其色重晦其意重叠;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其色有明有晦,其意冲融而飘渺。不过,”他口若悬河,说到这里却顿了一下,“喜爱山水却困于现实,无法傲游山石林泉则可神游山水绘画。”

      听到他说到“困”字,她眸光闪动,心中微叹,“说的对。不过这一困字稍嫌无奈。你就算是潜龙在渊,也终会飞龙在天。”
      他看了她一眼。欧阳莲又道,“因而南朝的画法中,则演变为勾勒渲染,回避了当世的兵荒马乱,改为留白与写意。讲究绘画时的应目会心。”

      他思索了片刻,“所以你的清风绣就吸收了这种禅宗思想吗?”
      欧阳莲心中一跳,那幅清风绣的灵感来源于王籍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是她的得意之作,但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能看出她以动显静的禅意。原来最懂她的人,竟然是这位情场浪子。

      凌雪飞抱了双臂,突然转了话题,“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她眨眨眼,没意会。
      “你刚刚提到家世匹配的贤内助,虽可让我后顾无忧,但我势必还要出去寻花问柳;北宫姑娘虽然有天人之姿,但从来不曾吸引我,我所喜欢的也是求之不得的追逐游戏,一旦得到我还是觉得无趣。”
      欧阳莲未曾想到这一层,又沉吟不语。

      “最好是……”他唇角微勾,倾身过来,“知情识趣又多才多艺的女子,让我永远也看不厌品不腻欲罢不能。”

      真的吗?这样的女子不就是她吗?她没料到他懂她,而她竟然也适合他?

      没理会她的发呆,凌雪飞伸手拿起她手边绣了一半的手帕,“在绣什么?”

      她要抢已来不及了。只见那上面绣着一副园内蝴蝶纷飞的景象,虽然还只刚开始绣得寥寥数笔,但以看得出用心细密。这幅绣自然取自他的名字“蝴蝶满园如雪飞”。凌雪飞眼中一亮,漾出了开怀的笑。

      “莲儿……”

      她肯为他而绣他很意外也很开心,她以前还从未专门为他绣过,而且还是以他的名字立意。这种用心满满的道不出的情意令他喜从心来。笑眯眯盯着她,脸上没有了平日的逗趣和戏谑,念着她的名字也低哑了几分。

      欧阳莲脸却有点红扑扑的,她也不知道怎么下午拿起针,几乎没有想,“随便绣的,还没绣好……”

      他翻过来一看,只见反面并没有特别,显然这只是一副普通的绣作,不免有些失望,“你绣双面的给我看嘛。”
      他的语气近乎撒娇。令她无奈,只得接过来,“你想看什么?”
      他眼珠一转,“我要看莲花。”
      她的双眸瞪大。
      “怎么?不敢,还是不会?”他激她。
      她白了他一眼,赌气拿过来,穿针引线,施针如风,只片刻一朵活色生香的展现出莲花的高洁。

      “喏。”她把绣了一半的帕子丢给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没想到这位小王爷像得了什么宝似的,拿过翻来覆去的看,一边还止不住的偷乐。

      “我也乏了,眼也花了,明儿再绣吧。”她伸了个懒腰。
      凌雪飞这才想起这样的小烛灯太过昏暗,“不错,别绣了,伤眼。”

      他一抬头,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别人的屋子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挂,门楣贴了对子,窗上贴了窗花,看上去非常喜庆,原来他并不在意这些,但现在看到她的小屋冷冷清清,顿时觉得不忍。

      “你这里真是一点过年气氛都没有呢。”
      “就我一个人搞那些做什么?”她倒是一脸无所谓。原来在依花苑,她最喜欢做这些,每年挂在门口的帘子都要自己绣。

      “总要弄一点才像过年吗。”他四下张望,琢磨着。
      欧阳莲想了想,“对了,那会儿水芝还硬塞了串鞭炮给我。”
      凌雪飞一跃而起,“我来放!”

      欧阳莲也不想扫了他的兴,就把鞭炮拿了出来。他怕声音惊着过隙,就把那一串挂在了门口,用自己的打火石点了半响没点着,欧阳莲已经双手捂着耳朵,站在院子里笑他。终于点着了,他立刻跑回去搂着她,替她堵着耳朵。

      一连串喜庆的闪光和噼啪的声音响起。欧阳莲笑着对他说什么。
      “什么?”他大声问。
      她在他耳边喊,“这样也好,把去年的晦气都放走!”

      去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生活也颠沛流离。而去年她最大的晦气就是遇见了他!

      火光映着她的娇颜格外好看,凌雪飞有些心疼的点点俏鼻,“你的‘晦气’已经都跟到家里来了,赶也赶不走,而且还要赖着你到明年!”
      她抬眸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笑意盈盈,神色间却丝毫没有晦气的模样。

      此刻,寂寞的屋子里,远离市井的喧闹,王府的富贵,他突然感到一种宁静却甜蜜的回归。

      不知不觉,鞭炮放完了,他却还是环着她的腰不松手,她却默默望着一地的鞭炮发呆。
      “想什么呢?”他问。
      她抬眸一笑,“我在想,你晚上歇在哪儿?”
      看她双眸炯炯,他没好气,“我警告你,天这么冷,我可不睡柴房。”
      “可我这里就只有一张床!”她理直气壮。
      “我们又不是没一床睡过!”他理所应当,又咧嘴道,“不过,那次基本是没怎么睡……”
      她推了他一把,“你别做梦!”

      “我都还没睡哪里来的梦?”他又不正经起来,拉过她的手,“莲儿,你到底别扭什么?你之前不是还很高兴看到我吗?”

      她望着他深深注视的双眸,又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了。叹了口气,去柜子里拿了床新被出来,放在床榻之上。

      他已经除了外衣外裤,坦然坐在她那张小床上了。他几乎从来没在别的女人的榻上睡过觉,更别提这样简陋。他气度不凡,只是坐在那里打量四周,都显得格格不入。他平日睡得都是精致雕花的拔步床,这样简陋的木塌实在是没法让他睡得安稳的。

      “委屈你了。”她站在他面前轻声道。
      “有江南第一名妓陪着,哪里会委屈?”他收回视线,笑着伸手把她拉到床边。
      她心中一叹,在旁人口中那百般低贱的称呼到了他嘴里,好像成了无上的荣耀。

      “也罢,多在这里呆呆,不过你早晚也会意识到。”

      他望着她,不解。

      她也坐在床边,轻声慢语,“我不属于王府,我没办法跟你在那样的地方生活,那里根本没有我的位置;就如同你不属于山野乡间,这里没有你的空间。我们迟早……”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谐谑的神情慢慢的敛起来,“只要你想跟我在一起,其他的我会想办法。”凌雪飞握住她的手,温柔而霸道在她耳畔道。让爹接纳她,成为凌王府的正妃恐怕没那么容易,可他知道一定有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垂着眼帘道,“我就留在这里,像宫中那些日日盼皇上来的女人一样,偶尔等你想起来来看我一次,然后凄冷的过一辈子?”

      凌雪飞唇角牵动了一下,“你对我还真有信心!”

      她抬头飞快的瞥了他一眼。知道他的心意也已经足够了,她果然还是个女人,果然还是逃不出他的柔情。若她不是如此出身,跟在他身边,不知道会有多幸福,但若她不是这样出身,他们根本没可能相识。

      欧阳莲叹气,忍住心中的痛楚硬起心肠道,“我是没什么信心。我们迟早要分开,就算不是今晚,也是……”

      凌雪飞把头转开,她只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下颌线条渐渐僵硬起来,眸光冷冽,她知道他生气了,可是她必须要说出来。

      他却慢慢把头转了回来,跟着身子也转过来面向她,眸中的怒火已经消散,令人佩服他的自制。

      “你是头一个还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千方百计谈分开的女人。”他微微扬起下巴讽刺,唇角又带着那不正经的弧度,似笑非笑,可眼中却没有平日的戏谑。

      欧阳莲本来想说“我们有在一起吗?”但是她看到他的眼神,意识到若她敢说出这句话,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她承认他们“在一起”,而且过程也不太会让她好过。

      她坦言,“难道我要缠着你说什么永远不分开的废话?你一定会被吓的头也不回的跑掉。”

      凌雪飞还是挂着戏谑的笑,“你不说说怎么知道呢?”

      欧阳莲一听,干脆转过身来面对他,倾身过去,一条手臂环上他的脖颈,跟着另一条手臂也缠了上去。凌雪飞虽然很惊讶她的主动,但是对于她的投怀,他从来不会拒绝。

      她俏皮的盯着他的双眸,也露出不正经的笑容,艳红的双唇轻声对着他的薄唇微启,“那好,那我们永~远~不分开!”

      说完她忍住笑,往后移开,准备欣赏他被吓到的表情。

      凌雪飞望着眼前的娇容,听着她柔声细语,脑中有片刻停顿,他的确被吓到了,却不是因为她想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竟然会觉得和她天长地久似乎也不错,一个“好”字几乎脱口就说出去了。

      欧阳莲却看到眼前的男人表情怪异,正觉得纳闷,他突然一只手掌直接揽过她的后颈,俊颜在视野里放大,她几乎被他一下子带进怀里,然后令她窒息的吻就罩了下来。本来她淘气使坏,却忘记这男人不是随意撩拨还能全身而退的,只能乖乖献上双唇。

      凌雪飞本来只想要陪她,知道她对他尚存芥蒂和疑虑,不想就此共赴云雨之会,谁知她竟先来勾引他,一碰到她的唇和娇躯,一股狂烈的火焰就会燃气,一发不可收拾。

      吻渐渐加深,两人之间的热度也越来越强。本来是她倚在他身上,而他吻着吻着也慢慢直起身子,反而向她压了过去。随着他不断逼压,她不断后倾,小床也不断发出不堪负荷的声音,直到他完全扑身将她压倒。

      这时,小塌发出一声老大一声吱呀,他的热吻骤停,呼吸粗重,皱起好看的眉头,看着被压在身下,双眼水汪汪的她。

      “这床撑的住吗?”他双手撑在床上,神情严肃的问。

      欧阳莲本来脑子已迷迷糊糊,听到这句话,看看床,又看看略带苦恼的他认真的提问,突然神智清明。忍了忍,但是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的噗的笑了出来。

      “我,我哪里知道……”欧阳莲边说边笑得快喘不上气,“早告诉你了,我这里,我这里可不能让你尽兴。”

      他从来没见过还有女人在他的床上还笑得出来。剑眉一挑,邪气的在她耳边道,“谁说非在床上才能尽兴……”

      她当然知道这经验丰富的浪子作风大胆什么都干的出来,连忙捂住他的唇,不让他说出任何羞人的话。但他也不再多说了。

      接下来两人热情烧遍荒郊的小屋,从旧年夜一直燃到了新年伊始。天塌下来也不会理会,何况区区一张小木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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