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归》漫游者的影子

34、山雨欲来

　　垂丝海棠开满院子，有红灯笼高挑荧荧一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有美人点上越邻香袅袅如烟，然后轻手轻脚退下唯恐惊扰了在书桌上垂首捧卷的男子。绿纱窗半敞，夜风习习而来，吹乱了案几上墨香纷飞。忽然，水青色衣衫的男子抬起头来，手底长剑锵然出手。

　　“小郡王未免警惕过头了吧？”少年月白衫子洁净如雪，推门而入，脸上一张银色狐狸面具煞是醒目。

　　男子轻笑几声将长剑收回去，道：“对不敢以真面目相见的人，还是谨慎些好。”他看向那少年，妄图看穿他银白面具后的迷雾团团。

　　人人都想看真面目，掀开面具后对那獠牙狞目，森然锯齿又无不退避三舍，这又是何苦？季如狐忽的发出嗤然笑声，他说：“我的真面目不过是为你除去心头大患，为你夺嫡推波助澜的一双手，小郡王，你说是也不是？”

　　男子一愣，他自然知晓其中利害，他说：“是，如今渝北季家和整个北齐都站在身后，我迟钝愚笨的大哥和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又何足挂齿？我刘常懋还会怕谁？”人人都知道景盛王嫡子刘常卿沉溺杯盏，十足十的饭桶一个，而那庶子刘玄素虽然才智双绝，但是根基不深，这个主子当的有名无实。

　　思来想去，他刘常懋肖其父，能征战马上又可挥笔草军书，乃文武全才，最后能继承大统的，非自己莫属。

　　季如狐笑了，脸上的银白面具泛着冷辉，他一双孔雀眼直直望向刘常懋，忽然说：“小郡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对面的人听罢一愣，下意识问：“小王说错了什么？”

　　“并非整个北齐都站在小郡王身后，请记住，真正给予您最大帮助的，是当年北齐昭宣太子的遗后。”季如狐眯着眼睛转头看向案几上落了一地的灯花。

　　“你说什么！”刘常懋霍然起身，他听着眼前这少年云淡风轻的说完惊雷一般的消息，心中如坠万丈寒渊，“昭宣太子还有后人，还活在人世......”如果是北齐陛下授意季家来相助，那么刘常懋自可胸有成竹安心无虞。

　　可是偏偏是什么昭宣太子后人，要知道，当年北齐太子稍稍露出倾颓之势，那家学渊源诡谲多变的渝北季家就立刻向敌人倒戈投诚，成了新帝脚下一条乖狐狸。如今又说季家与昭宣太子后人有联系，可真真教人摸不着头脑了。

　　眼前这人，能信么？

　　季如狐的面具在烛光微焰下显得格外诡秘，正衬得当下诡异气氛，他余光瞥见青衫男子不安的在案几前走来走去，知道他心中存疑，于是开口说：“当年昭宣太子预见自己颓败结局，于是令家父假意投诚实为卧底，灭绝之夜，家父拼死保住太子后裔，就是为了今日的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此言一摞，刘常懋却不说话，脑子里思绪纷飞，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小郡王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哪里像是成大事的人？”季如狐打了个呵欠，准备激一激他，“瞧着天色也不早了，小郡王你也洗洗睡吧，我先回去了。”

　　高抬脚轻落步，季如狐作势拂袖要走。

　　“慢着，还请季公子留步！”刘常懋上前阻拦，激昂道，“方才是小王不好，成大事者就该果决，不冒险的话哪会有以后的甜头？今日渝北和太子后裔助我，待事成之后凉城必会成为公子后盾。哦对了，公子深夜前来必是有要事与常懋相商吧。”

　　季如狐停下脚步，在面具底下扯出个讥讽笑容来。是了，主子说的没错，这刘常懋急功近利骄矜自大，遇事只要激他一激就可。

　　“好，小郡王这话我便代替我家主子记下了。”季如狐扯了把椅子顺势坐下，“小郡王上次派人行刺刘玄素的事情恐是败露了，那人必然生了戒备之心。”

　　刘常懋皱眉，道：“那人名分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怎么与我相争？就算世人传他才智双绝，我看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母家势大，唯一一个能在名份上压过他的，也就只有那个酒囊饭袋了。

　　“所以，小郡王要趁那人根基尚浅时速速将其除去。”季如狐微笑，道，“明日刘玄素就要到王府，后天王爷大寿，在家宴上小郡王就可趁着众人欢庆之时，调赤金卫包围王府，把所有碍事的人除去，起事夺位。”

　　当年景盛王刘瑾之纵横疆场所向披靡，凭借的就是其麾下三支战无不胜的队伍，如今战事停歇，这擅长探听消息暗中谋事的隐衣卫就归了嫡长子刘常卿，这红缨长枪善于近战鏖战的赤金卫就给了他刘常懋，而那弯刀凛冽沙场上千里奔袭的惊羽卫就归了刘玄素。

　　“什么？”刘常懋愕然，今夜少年口中说出的话却让他再三诧异，“你疯了么，要我在父王面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季如狐一双眸子冷清如月辉，他说：“是，此计虽险，但却不失为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好法子，你若事成则可直上云霄，再也不必一年一年的熬，再也不必一计一计的算。杀人夺位之后，你大可上报朝廷说你父王意图谋反，我想你们东唐陛下还会赞赏你大义灭亲呢。我说，小郡王你敢还是不敢？”

　　灯花无声落，刘常懋被窗外进来风吹得一激灵，他一双墨眸里由诧异渐渐转向凌厉和贪婪。是啊，他说得对，他父王早就功高震主要说他想谋反倒也可信，而且，最重要的......

　　高祖本是前朝皇帝的大将，出征之前黄袍加身篡了帝位，当年那个凄寒长夜前朝皇室鲜血涂满玉阶，次日登基之时高祖昭告天下，若有人再生谋反之意，不论是王亲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杀无赦，处斩逆贼者有重赏。

　　“好，这又有何不敢的？”刘常懋一拍案几，心中下定了决心，在至巅权力的吸引之下，谁还在乎骨肉亲情血缘纽带？碍事者，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除去！

　　“很好，小郡王果然有胆色，成大事者当如此。”季如狐起身要走，他轻轻一揖，又说，“后天之事迫在眉睫又十分要紧，所以在下已经将到时侯能相助的人送至郡王身侧了。告辞。”

　　这样一句话出口，在季如狐转身之后刘常懋脸色就变了，他一双阴沉沉眸子宛若渊底。能帮自己的人？刘常懋想到了当日在函鹿坊带来的少女，她会弹那首曲子，刘常懋也听父王黯然在后花园里弹过，当日刘常懋只不过想借那少女以取悦刘瑾之，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那人早就设计好的。

　　今日他能无声无息将人送到自己身边，改日他就能无声无息将刺客也送来。

　　刘常懋一张俊逸的脸阴晴不定，他目光扫过身侧的长剑，心中登时就起了杀心，只待事成之后擒下这人，也许抓获敌国细作对于高祖陛下来说又是大功一件。

　　庭院里月色如水流淌，季如狐轻盈身子飞快掠过树影花丛，转瞬隐没在黑夜里。

　　纵跃间一朵垂丝海棠在手，季如狐笑得像狐狸，不知道他家主子得知自己如此利用那丫头，会作何反应？

　　不知道那传闻里智绝天下的刘玄素得知跟在自己身后，乐颠颠的少女竟是捅自己一刀的人，会作何感想？

　　不知道那骄傲倔强的少女，得知自己满腔热血和爱意竟成了良人的催命符，又该如何是好？

　　他季如狐最喜欢戏耍别人，专挑旁人软肋痛击。他乐意见到的，见她最后尊严坠地，骄傲折损，沉沦吧痛苦吧，渐渐地与自己身后这片漆黑天幕同色。

　　最后，他轻轻一捏手中娇妍的垂丝海棠瞬间枯萎零落，季如狐仰头望着月色融融。

　　就让他，揭开这安稳了许久的东唐，血腥动荡之夜的序幕。

　　同色月下，亦有人披衣起夜。

　　刘玄素取下腰间玉笛，刚想吹奏《扶锦归》，方才想到那能听出其中曲调婉扬的人却不在身边。

　　后面云破月花弄影跟上来，看着主子鸦青色长衫染了月色，更显得落寞，却不知道小公子这几日心情低落的原因，于是二人便在后面胡乱猜测。

　　“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前几天的话太重，把小鸢姑娘气跑了，所以小公子才难过？”如果是东窗事发，自己还是快些逃命才是，青春期的少年最是血性冲动了。

　　云破月一挠头，道：“应该不是，不然你早就挨揍了。”

　　“难道是因为又没打过那和尚？”花弄影坚持不懈。

　　云破月大摇其头，道：“小公子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想应该是离开风析山，远离了夫人，心中倍加思念吧。”花弄影目光坚定。

　　云破月把脸一黑，道：“小公子志在天下，况且他又没恋母情结！”

　　听见后面两人聒噪个不停，刘玄素停下脚步微微侧头，淡然道：“后天是父王寿诞，我们明日赶到凉城，手下惊羽卫要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特殊时期恐生变故，云破月你随我进凉城，花弄影你便留在军中吧。”

　　花弄影目瞪口呆，最近小公子偏心偏到肚脐眼，带着云破月去王府里吃香的喝辣的，留下自己在军营跟一群臭男人体验生活。

　　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