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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去留两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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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陲靖和十四年,秋。圣僧空尘于南山清凉寺开坛布道,一时间天下向佛之人云集此地,南陲皇帝携二皇子高解忧御驾亲临南山,留大皇子高进监国。
尚愁鸢自然也得跟着去,一离了烟鸾宫她的兴致便高涨起来,秋日天高云淡比往日看来还要宽阔浩大些,若不是繁复宫装穿在身上十分不便,她必要纵马奔驰一番方才尽兴。
旁边姜天姚虽然也是第一次出烟鸾宫,但她毕竟系出名门性子也矜持内敛些,表现的自然比尚愁鸢淡然得多。她微笑道:“教主,以后这样的机会还多的是。”又提醒尚愁鸢待会儿到了南山务必沉稳谨慎,拿出一教之主的风范来。
尚愁鸢连忙点头称是,立刻端然稳坐。忽听得外面马褂銮铃之声,尚愁鸢毕竟少年人心性趴在窗上卷起珠帘探头观看,就见有人纵马疾驰而过,玄袍玉带,代她潇洒一回。马车行进太慢,那人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是二皇子。”旁边姜天姚脱口而出。
尚愁鸢托腮懒懒问道:“你认识?”
姜天姚摇头,道:“敢在皇家队伍里纵马疾驰者必是贵人,当今王孙公子里也就只有二皇子,倜傥恣意,世人难及。”
“倜傥恣意?”她嘴角勾起冷然笑意,那微风寒凉的夜里,先是高解忧醉入烟鸾宫,后脚高照晚就带人来抓,仔细一想,不知谁的心比这风还要凉。那般倜傥恣意,恐有几分打碎牙往肚里吞的嫌疑。
“是啊,这位皇子虽生在帝王家,却是不拘小节纵横潇洒的。”姜天姚继续说,“而且,其琴法精妙更是名动南陲,常人若是有幸得他指教一二……”
她第一次这样话多,尚愁鸢扑哧一笑,说:“你对他感兴趣啊?”
尚愁鸢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可听到她耳朵里却全然不是这样,姜天姚马上敛起笑容肃然道:“奴婢断然不敢有这等念头,奴婢自从进了烟鸾宫便打定了主意,终生都要奉献给喝火教,侍奉好教主,肝脑涂地绝无二意。”
听她这一番急急的表白,尚愁鸢只觉心中一空,很是扫兴。其实她就算当了教主凌驾在往日看不起她的人之上,又有什么意思呢?曾经的牢笼依旧存在,她依然被禁锢在烟鸾宫那一亩三分地里穷极一生都不得自由。
她下意识抚摸手上玉扳指,但那股无力感却始终驱散不了。
转眼到了南山,道路两旁菩提花照眼,那灼灼颜色簇簇团锦,旁人眼里看到圆满和富贵,尚愁鸢此刻心境暗淡,瞧那朱红颜色却像血海深深铺就一条修罗路。
那菩提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帝王花。
上了山,尚愁鸢自然不想去听和尚念经,索性早早离席在山上闲逛起来,姜天姚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南山悠然,风景依依,尚愁鸢偶见合欢树,这个时节花期已经过了,树枝桠如盖亭亭如伞,两树招摇如在风中相依,如同一对坚贞不渝的爱人。
尚愁鸢浅笑将腰间锦囊解下来,里面放着男人给姑姑写过的绵绵情话,还有姑姑的一缕青丝。她蹲下挽起袖子开始挖坑,潮湿泥土将她素白的手弄脏,尚愁鸢却一点也不在乎。最后,她将那锦囊埋在两株合欢树的中间。
愿佛祖有知,来世轮回了二人夙愿,终成红尘中一对平凡夫妻。
身后有声响,来人不懂武艺步子沉,早早就惊动了尚愁鸢。她回首看见那人玄衣玉带,正是方才纵马狂奔“倜傥恣意”的二皇子,高解忧。
那高瘦的男人,还牵了一匹瘦马。
姜天姚给高解忧见礼过后识趣的退下了,遥遥在一块石头旁边垂首站立。于是就只剩下尚愁鸢和高解忧二人。
“多谢教主救命之恩。”高解忧正色,对着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尚愁鸢一甩白袖暗运内力隔空将他扶起来,说:“天公授意机缘使然,你不必挂在心上。”她掠过高解忧俊朗面目,眸光停留在他身后那匹黄色瘦马上。
“你的马怎么这样瘦,难道二皇子连马儿的草料钱都要克扣?”尚愁鸢好奇,凑过去,“瞧它肋条都显露在外,好生可怜。”
高解忧听后一愣,心中暗笑尚愁鸢不识货,于是说:“这马就算喂足了草料也是这样,别看它瘦它可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良驹,别名叫‘透骨龙’。”他轻抚马儿的鬃毛,那看着可怜兮兮的瘦马很受用的打响鼻儿。
尚愁鸢却不觉得自己丢人,她微微一笑问:“我能骑么?”
“能是能,不过……”高解忧话还没说完,就诧异的见尚愁鸢过来也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那素来脾气天雷勾地火的“透骨龙”今天却温驯得很。
尚愁鸢一踩马镫稳稳坐上去,学着别人一夹马肚子,透骨龙站在原地却纹丝不动,很是茫然。高解忧亦不解,这马儿训练有素怎么今日却不听话了?正想去查看情况,却见马上的尚愁鸢将挂在旁边的鞭子取下,对准马屁股狠狠一抽,道:“走!”
马儿吃痛四蹄张开奔驰如飞,一道闪电似的窜出去很快就没了影,独留高解忧和姜天姚在原地面面相觑。
尚愁鸢紧紧伏在马背上,任由这透骨龙飞奔在山道上,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她素白的衣衫飞扬似浮云,面上轻纱一把被她扯下来胡乱擦去手上泥土。
走,走吧,快些走,走得越远越好!
此刻尚愁鸢的心亦如这脱缰野马一般,两旁树影匆匆闪过,她将清凉的风吸入肺腑,尽是自由的滋味。尚愁鸢回头看去并没有人追上来,心中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浮出水面,她要是这样一走了之,世间就再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从此山河广阔江湖浩远,她的人生将有无数种可能。
去找他吧,让他看到自己,终于绽放了。
马儿驮着她一路奔驰下山去,不知跑了多久才渐渐停下,她晃过神来已是日落西山。夕阳薄暮,她坐在小溪边捧口水喝,马儿在一旁悠闲啃草。
尚愁鸢看着溪水淙淙,眼前山色在日暮下茫茫,她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她甚至连那少年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她自打生下来就在烟鸾宫里过活,从来没有离开过它巨大阴影的庇护,如今若一走了之,她却是两眼一抹黑。
她看前路山色茫茫,回顾后路树影萧萧,真真是进退两难。
忽然她蹲在地下,抱着自己的膝盖痛哭起来。自打姑姑溘然长逝之后,尚愁鸢第一次哭得这样悲切。她大喊一声发泄心中愤懑,惊得枝头鸟儿频起。
树叶沙沙作响,她哭得正畅快也没去管,后面就落了个银白色的人影对准她背后就是一脚。尚愁鸢再想要反应就来不及了,便一头栽进清凉溪水里,她一激灵喝了几口水赶紧扑腾着站起来。溪水很浅刚好漫过腰际,尚愁鸢红着一双眼怒视岸上人。
“你干什么!”
岸上的人体形削瘦,个子却不怎么高,银白袍子粲然如月,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形容如狐。
“瞧你哭昏了头,让你清醒清醒。”许是少年刚过变声期,声音沙哑听起来很怪。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尚愁鸢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他,平日她却不是这样冲动的人,只因今日被人看见自己懦弱哭泣又被灌了一肚子凉水,所以才要诉诸武力。
刚一过来,溪水打湿衣衫她少女的婀娜体态已初现,尚愁鸢忽觉不妥又几步退回去,整个人泡在溪水里打算用目光将那戴面具的顽劣少年戳三百个透明窟窿。
那少年扑哧一笑,狐狸面具上露出的一双狡黠眸子闪动如星辉。
被嘲笑的尚愁鸢更是火冒三丈,她本是不喜欢生气的,待人接物图个和和气气你来我往,今日这少年却分分钟踩她怒点。她从水里摸出个石头,对着他脑袋就丢过去。
“死狐狸,扒了你的狐狸皮!”她气急败坏。
岸上少年躲过去哈哈一笑,说:“有本事姑娘就来,扒了狐狸皮当狐裘,冬日倒也暖和,在下也可以终日拥着姑娘……”
眼见那厮越说越混蛋,尚愁鸢蹦上岸来就要揍人,白袖一甩溪水统统要往那少年身上溅。他自然知道这一甩暗含内力,身体后翻连连躲过去。
“凶婆娘,没男人喜欢!”少年仍是嬉皮笑脸。
尚愁鸢要被气死,恼羞成怒下手就狠,但是那少年身法灵动宛如丛间的狐狸,她一时间也无可奈何。那少年纵身上树一脚点在枝桠上,猛然回首一张银色狐狸面具可怖,尚愁鸢一愣,也就这么短暂的功夫少年踩过的枝桠就直打她面门而来。尚愁鸢身子向后跃去躲闪,落地后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她咬牙切齿,那小子轻功甚好,甚好。
尚愁鸢气鼓鼓往前寻了他半天,无果,算那小子好运气,下次见了必定扒皮抽筋方才罢休。
她停下,看着月上枝头,周围黑漆漆的难辨去路,那匹透骨龙也不见了踪影。她干脆一屁股坐在附近石头上,开始思考人生。
该去该留,向来是人生一大终极难题。
树影婆娑,有人脚步轻盈提一盏描着莲花的青灯而来。
每次都是这样,尚愁鸢回首总能与那双沉静澄澈的眸子不期而遇。
如今,是去是留好像由不得自己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