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继续吹》任我写

1、风继续吹

　　1 透明的玻璃瓶
　　把内向的性格作为一种合理的性格完全地接受下来，是在她说不再见我的第三十二天。那一天，我十八岁的生日刚过去两天。
　　“这个月马上就要结束了。下个月开始，我们不再见面。”七月最后一天的那个晚上的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六秒，她在电话里对我这样说道。
　　“我在那里等你一个月。”这句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便从我的嘴里说了出来。听着电话里的盲音，我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完全听清楚我说的话。
　　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绝无再与我联系的可能。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这样一个想法突然从我的脑海里涌现了出来。同时，我也意识到我这辈子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的感觉一向都很准。对这种于自己有害无利的事情的预见能力，更是准得离谱。
　　实际上，我在第二天就听到了她自杀的消息。
　　离别。永远不再相见。在听到那个噩耗之前，我一直以为她所说的离别就是我能想到的那种离别。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口中的长久离别指的竟然是死亡。
　　虽然我伤心得头都抬不起来了，但是我其实早该想到这个结果才对。大概月初的时候，她就已经隐约地向我提起过这件事情。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开开玩笑。后来，我渐渐地意识到她是在以很认真的态度把这件事情告给我知道。
　　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里，我们仍然像往常一样地待在一起。我们安静地坐在那颗樱花树下，听着风铃在风中摇摆时发出的声音。我们很少说话，因为我们都害怕提到离别。
　　她是我生命中第一个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女孩。因此，虽然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还是等了她一个月。在那颗樱花树下。在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
　　九月的第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车。为了她，去往那座城。我把自己的背包紧紧地抱在怀里，犹如抱着她的全部。包里装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纸张燃烧后留下的黑色灰烬。厚厚的两摞纸，一张叠着一张，全部化为了灰烬。现今，除我之外，没有人能知晓那两摞纸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2 风铃
　　铃系相思。风能传情。
　　看着挂在自己面前的正在风中摇摆着的风铃，我想起了这样两句话。也想起了对我说这两句话的那个人。
　　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风铃。在我关于她的最初记忆里，就有风铃的存在。
　　有的时候，我觉得她简直就是一只大个的风铃——虽也能发出声响，但总还是给人安静的感觉。她黑色的长发随风飘动着，她浅浅的笑容融入了清风里，她低低的笑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风停了。风中摇摆着的风铃也停了下来。
　　“我叫灵风，你呢？”一个好听的女孩的声音突然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我......”作为一个长到十五岁还异性朋友为零的内向男孩，我只看了对方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虽然只看了一眼，但是我还是一下就记住了对方带着微笑的清澈脸庞。她在远方的时候，我可以静静地欣赏她的美。但是当她就站在我的身旁的时候，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最开心的时候也只会浅浅的笑。声音永远是最温柔的那种。这就是我在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笑容以后得到的最初印象。
　　“叫你羊君吧？”女孩继续微笑着这样说道。
　　我抬起头来，愕然不解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没能弄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我双手贴在裤缝边上，来回擦拭着手心里不断涌出的汗水。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我感觉我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足有一公斤那么重。
　　“看你长得挺像山羊的，所以想这么叫你。”对方继续这样解释道。
　　原来如此。朋友也说我长得像羊。我低着头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着。但是，我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比较喜欢安静沉默的人和物，没有要......”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只是......只是......我......我一见到女孩子就......就紧张得要命！”我用尽了身体里的全部勇气终于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听着从对方口里说出来的话语，我意识到她脸上的笑容肯定正在渐渐消失。我说什么也不能让那样一个笑脸在自己的面前消失。我必须为此做点儿什么。于是，我开口了。
　　我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对方脸上重新燃起的灿烂笑容。
　　手绢滑过我的额角，是清香，温暖的感觉。
　　“带你去个地方！”对方拉着我的手开始跑了起来。
　　我们走过一段马路，穿过一条巷道，然后开始攀爬一段很长很长的石阶。
　　她把风铃从自己的背包里拿了出来，然后把它挂在了山顶上唯一的一颗樱花树上。
　　我看着她安静地做着这一切。我听到了风铃在风中摇摆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她拉着我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羊君，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个地方来吗？”她的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笑容。她的声音仍然清脆，温柔。
　　“为......为什么？”一到说话的时候，我还是会比较紧张。
　　“想交你这个朋友。”
　　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我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我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女生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话。
　　“我总觉得一个愿意花半个小时来听风铃的声响的人是可以成为我的朋友的。”
　　我再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来，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风铃的声音，确实被那样一种清脆的声响吸引住了才开始认真地听了起来。二来，那一天坐在风铃旁边的你真的很美——虽然我一向不擅与人交往，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不懂得欣赏美。三来，那天我其实是在等待回家的公交车。
　　“羊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风铃树。”灵风指着我们身后的那颗樱花树这样说道。
　　“这不是樱花树吗？”此刻，我发现自己的紧张情绪终于得到了缓解。
　　“在没有这只风铃的时候，它是樱花树。有了这只风铃以后，它就是风铃树了。”
　　“哦。”
　　“明年春天，我们一起来看风铃花，好不好？”灵风指着我们头顶的樱花树这样说道。
　　“好。”
　　“这是风铃石。”她又指着我们坐着的那块大石头这样说道。
　　“这里的一切都和风铃有关吗？”
　　“差不多吧。当然了，仅限于我在这里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喜欢风铃？”
　　“我是一个对风铃有信仰的人。风能传情，铃系相思。这无关距离，亦无关生死。只要你是真心地思念一个人，并把你的思念告给风铃知道的话，它就一定能够帮你把你的思念之情传达给对方的。”
　　“那你心中一定有思念的人吧？”
　　“嗯。我奶奶。”
　　“不好意思。我......”
　　“没关系。人本来就是要死的。”
　　“哦。”
　　“我们一起听风吧。”灵风指着挂在树上的风铃这样说道
　　“好。”
　　我们就这样在那块大石头安静地坐着，听了很久，很久。
　　3 东京樱花
　　死去，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然后，葬于樱花树下。人的灵魂会不会因此变得洁白而带有清香味？
　　这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我一个人坐在那颗樱花树下，安静地读着她写给我的信。当我把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都读完以后，这样一个问题再次从我的脑海里涌现了出来。
　　在她离开人世的那个晚上，我收到了这些信。八月的三十一天里，我基本都花在了阅读她写给我的这些信上面。
　　在今年春天我们一起看樱花的时候，她曾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我们天天往那座小山坡上跑，见证了樱花开放的全过程——就像我们在前两年里做的那样。
　　“灵风，为什么会想到这么悲伤的话题？”
　　“我也不知道。看着这片片掉落的樱花，这样一个问题突然就出现了。春的洁白，夏的碧绿，秋的金黄，冬的突兀。它一年四季的美都让我沉醉其中。有的时候，我好想自己能够变成这样一颗樱花树，孤独地绽放在这样一个有风经过的山头。”
　　“灵风，我们都还这么年轻。不该如此悲伤。”
　　“嗯。你说得不错。我们一起听风吧。”灵风微笑着这样说道。
　　看着她的笑容，我也傻傻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没能发现她藏在笑容后的悲伤。
　　晚上。我生起了一盆火。我用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去亲吻从打火机里涌出来的黄色火焰。然后，我又把自己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投入了盆里升腾起来的火焰里。
　　一封叠着一封。
　　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两摞厚厚的信纸，我泪流满面。
　　读完她写给我的那些信，我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一个女孩真心地欣赏着我的沉默与安静。我的沉默寡言，第一次成为被人喜欢的理由。
　　看着自己写给她的信，我后悔不已。要是我早一点把这些信寄出去的话，也许她就不用死了。我知道我这些信是可以安慰到她那颗破碎的心的。毕竟，她太需要爱了。
　　4 西安古城墙
　　悲伤，但是还在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我一直很喜欢这样一种感觉，因为它让我心里平静。
　　有些事情（包括死亡在内）想清楚了，便不再可怕了。现在，我才领悟到她的这句话是多么正确。于是，对于自己的内向性格，现在的自己也欣然接受。
　　我穿着旗袍，安静地走在西安古城墙上。我化着淡淡的妆。我带着假发——黑色的长发，带着刘海。
　　旗袍在风中飘动着。旗袍上绣满了东京樱花——洁白的是花朵，碧绿的是叶片。
　　像一株东京樱花，安静地绽放在西安古城墙上。在她写下的那些黄色纸张里，我读到过很多次。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帮她完成了一个心愿。
　　我在古城墙上不断地向前走着，走着。
　　最后，我在一颗樱花树下停了下来。
　　我把那只风铃挂在了那颗樱花树上。
　　我把那只透明的玻璃瓶拿了出来，然后把所有的黑色灰烬全部撒在了那颗樱花树下。
　　希望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它可以因此而开出更加美丽的花朵。
　　我继续向前走着，准备在前方遇到的第一个出口处离去。
　　风铃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不见了。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耳旁的清风还在继续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