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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戚蒙番外】病态(2) ...

  •   血。殷红色,蜿蜒。

      殷红,不是五月罂粟开。亦非,十月流霞烧遍,炽烈日,磅礴落。稍许雷同印象里新嫁娘披上瘆人的妆,斜月帘栊,软榻里放肆引诱。

      殷红是黑暗的情人。黑暗着黑色长裙子,乌发崩云。长裙子转起妖娆圈,烧焦的风,惊飞鸟雀。判官从裙底裂出,笔尖朱砂洒落,作鬓端一朵曼陀罗,陈朽的,晦暗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爱者,地狱引路人。

      殷红尽了。黑暗漫无边际。耳边有地狱万万鬼共哭号,受不同的苦。

      “天生了人,却给了不公平的世道。譬如你做一万件为我好的事,倒死在我的剑下。”

      戚蒙立在巷中,漠然目睹吴霏霏死不瞑目。弯腰,扛起她体温犹在的尸身,将剑撇在一边,步步沉稳走开。

      “唯有一样是公平的。死后,我们会在地狱相见。”
      “那时你该高兴了。你在八层冰山受冻,我呢,被拔舌,铁刺挑穿皮肉,赤身露体爬刀山。因果循环,那时才称得上报应不爽。”

      将下滑的尸体往肩上颠了颠,戚蒙好像目见了那般惨烈景象,显出悲悯神色。

      “那时我一定会去十四层狱看看。你瞧,人活着许多不容易,但还有那么些,愿意自杀的。你兴许不知道,我有好些老熟人当下该在枉死狱受苦。他们以后都不得超生。”

      “阎王爷,公平啊。”

      “与天与地绝。生遭删刈践踏,吾地荒不生花……天地静穆端重,吾愿大笑咏归!昨日之日,不堪追忆;明日之日,如何欣然?天地死亡朽腐,吾不能大笑咏归……吾地……荒不生花……则,与天地绝……”

      凌乱沧桑的调子从嗓子里挤出来,不啻他狂性杀尽三千世界寒鸦,回榻,知觉无人同寝时,独拥冷衾孤凉,瑟瑟发抖的词句。

      这词句穿过十几二十年,深埋在记忆,不忍翻看。如今被什么勾出千丝万缕的一点?随意拉扯,整件衣裳便作了委顿的缠绕的线。

      眼前,便又是孤寂的师门。

      曲亭老人,左手神剑。曲前辈隐居在桑杜山,上山拜师的人很多。十岁的戚蒙只是其中太不起眼的一个。

      师傅看去是慈眉善目的高人,挨个仔细询问。戚蒙排在队伍中间,怀里抱着一柄生了锈的匕首,脏兮兮的小脸,有一双格外璀璨、却写满敌意的眼。他想,等着轮到自己答话了,便把匕首使给高人看。他觉得自己天生该当剑客,有那个天赋。“前辈如果聪明,定会收我为徒。”他决绝地为自己鼓劲,不去想若事与愿违,下一站自己该去哪里。

      然未及当面展示“天分”,因饿了好几天,他晕在队伍中。

      他被阵阵香气引得醒来,是粥。野孩子不懂得客气,顾不上烫口,呼噜噜吃完,好似重新活一遭。

      这时曲高人进屋,笑眯眯招呼他,问他可吃饱了?可还有不适?小小年纪,为何孤身前来拜师?父母呢?家中长辈呢?

      许是那碗粥太温暖,又或许是高人的语气。小戚蒙在一声声关切中红了眼眶,倔强忍泪。然泪意汹涌,毁了堤坝,奔腾而下。

      高人便将他搂进怀中哄。他在久违的亲人般的怀抱中抽抽噎噎,讲清自己的身世。

      是寻常百姓,布衣麻裳,垂髫小儿;日常喜爱赤条条扎猛子入水,捞几节新藕,捉一条肥鲤,扔进篓子;或者藏入荷塘深处,待邻居姑娘撑舟摘莲蓬,突地跳出来吓唬人;或者,也爱同母亲入桑林,攀树,捏大把桑葚入口,嘴角沾染紫红的汁水,惹母亲失笑,温柔拭去……世家子弟有他们钟鸣鼎食的活法,村户小儿有他们逍遥自在的野趣,未见得谁比谁更胜几筹。实在人间的幸福于情感多于物质,因物质的沟壑不便填满,而感情,往往一份足矣。

      然则不论那一种,但凡幸福,去的总令人措手不及。

      流匪入侵,一夜之间小村庄成人间炼狱,目不忍视耳不忍闻。戚蒙六岁,于半睡半醒被母亲慌忙藏进家中地窖,嘱咐他千万千万,莫发出丁点声响。

      母亲出屋。继而戚蒙隐约听见一声惨呼,音调耳熟极了。

      屋外杀声震天。哭喊声掺杂着,从缝隙里涌进小戚蒙的耳朵。他的睡意霎时消弭。眼前斑驳着的是血红色火光,一路烧杀入瞳孔深处,扎了根,似乎再消不除。

      天明后,烟火俱寂。

      小戚蒙从废墟中爬出,面对满目疮痍,被毁坏的家园,被杀害的双亲,再也回不去的好时光……哭了,还是没有?记不清。唯有刺鼻的血腥味和烟硝味,长久氤氲在鼻腔,和前夜那血色残光一起,成了再散不开的魔咒。

      流浪。乞讨,偷窃,逃跑,挨打。死去活来,循环往复。

      肚子填不满时,他没有精力与不和年龄的魄力去指天问地,奋发图强。他只盯着蒸笼里白乎乎的馒头,和公子哥鼓囊囊的钱袋,脑子里僵死如木。直到某日,他在破庙饿晕,躺在一堆稻草下不省人事。不知多久后,有激烈的打斗声,金属交击,刺啦拖开,刺耳。便醒,小心翼翼扒开草堆,躲着看两个江湖人大打出手。

      那时戚蒙不知道这只是三流剑客的三流对决,看得聚精会神,不提防一剑划过,一人向后连退猛闪,眨眼间便在他跟前。

      小戚蒙脑内灵光一闪,思虑之前,已摸出贴身自保的一把生锈匕首,对着那人后心,突如其来地、狠狠地扎了下去。

      全神贯注对敌的剑客防不胜防,瞠目结舌,呜呼倒地。

      另一位剑客虽也大吃一惊,却暗自欢喜。大约自知长久对战会有所不敌,那人对戚蒙大表感谢,并扯一堆词句夸他,“小兄弟筋骨奇特,面相不凡,一看便是习武的好料子”。戚蒙被夸得动了心,在那人离去前拦住对方,问了:“我要学武,何处可拜师?”

      那人将他打量:“我看小兄弟方才使的是左手,当是左撇子吧?不妨往桑杜山曲亭老人处。老前辈每隔几年要收一次徒,今年正是时候。”

      于是上路。对他而言,千山万水,迢迢汤汤,不过只是换了一处地方流浪。一样乞讨,一样偷窃,一样挨打挨饿,一样朝不保夕,死去活来。

      唯不同处,忽然有了活着的目标。

      “我要拜师,我要学剑,我要成为一等一的剑客!”

      “我要这普天之下,再无人敢伤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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