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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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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的编辑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会在我生病时提着好吃的来看我。
我的编辑同时又是个很厉害的人,她能说出拖稿罪不可恕的一千个原因。
但我仍然觉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愿意把我收集的所有好人卡都转让给她,祝她幸福。
她坐在窗边,阳光把她微卷的短发染成暖黄色。我有些腼腆地坐在她对面,看到她的鬓间也有一根白头发。我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探过身子,伸手去拔。
她笑了,让我觉得很亲切。她问:“最近怎么样,还在写东西吗?”
我把拔下来的白发放在她掌心,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一下发型,然后眨着眼睛对着她笑,等待夸奖。
“你还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她无奈地笑笑,伸出左手,像是想要摸摸我的头或者我的脸,但手却停在了半空。我侧过脸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她立刻缩回了手。
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呢?如果哪一天她的老公弄丢了戒指,她会怪他吗?
我藏在桌子下面的左手,不安地蜷缩了起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对着我微笑说:钱还够用吗?
我点头。
“新书是写什么的?”
我不敢露出茫然表情,只好笑笑。于是她也笑,起身把咖啡钱放在桌上,并说“看到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我有点想追上去,但却不知道追上去做什么。于是只好回家。
6.
站在家门口,我发现我忘记带钥匙了。
我按下门铃,朝里喊:“谨遇,开下门,我忘带钥匙了。”
里面没什么动静。我有点担心,开始用力敲门。
“喂张谨遇!听得见吗?我是林浩声!帮我开门!”
没有任何回应。
我紧张地去拉门把手,然后发现门没锁。
我忘记带钥匙。钥匙在家里。他找到了钥匙,打开了门。
……我不该忘记带钥匙!
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我不该忘记带钥匙,以后一定要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记得带钥匙……
我慌慌忙忙地翻着口袋想要把这件事记下来,可是找来找去找不到便签纸。难道也忘在家里了吗?
我得去找他。
我把小区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每个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六要散步的公园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他出国以前住的旧房子找了个遍。我把他的高中找了个遍。我把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超市找了个遍。我把我们的大学找了个遍。
最后我在大学的篮球场找到他。两队学生在打比赛,一队的队服是蓝色另一队是绿色。好多学弟学妹在给他们加油。
他回过头来,笑着问我怎么来晚了,然后把手中的饮料递给我。
我听见飞机划过天空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一架飞机很低很低地飞过去。
我的腿忽然开始发抖。我抓着他的手,感到呼吸困难。
我想不起这里是哪里,我觉得很悲伤,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一句话。
“我要跟你一起走。”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周围年轻学生们的呐喊声很吵,我觉得头晕,站立不稳。非常难受。但我听见他笑着问:“你在说什么呢,你不是已经追我到美国来了吗?”
美国?
……不要赶我走。
我会努力学英语。我会出去锻炼我会出去跑步。我不会再整天闷在家里。我不会再整天打电话去医院烦你。不要赶我走。
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
我听见易拉罐砸在地上的声音。我听见周围年轻学生们尖叫的声音。
我看到他惊讶地扶住我,手上的戒指黯淡无光。我看到他张开嘴,一瞬间露出茫然的表情。
像是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不确定地呼唤:“……Alice?”
7.
“宝贝,你不能老是闷在家里,你缺乏锻炼。”他看着体温计,笑着说,“我还指望我老了你照顾我呢,你得强壮起来。”
他的笑容让我一瞬间错觉我们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们在美国的时候。
我追着出国留学的他,去到美国的时候。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处宣泄的后遗症。我用力眨眨眼,伸出双手讨要拥抱。他笑着俯下身给了我一个吻。
“乖乖躺着,我去做饭。”
我咬着被子:“我生病了,今天我不洗碗!明天或许也不会好,明天也不洗碗!”
他笑嘻嘻地说:“可是我今天放假,你不想做点饭后运动吗?”
我立刻跳起来,精神百倍地喊道:“报告长官!我已经好了,随时准备做运动!”
他笑着把我按回床上,说:“你怎么老是长不大呢?乖,如果你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就请假陪你。”
我高兴地搂着他亲了一口。然后他去了厨房,然后很久都没有回来。
我起身去看,发现他站在炉灶前,看着锅子锅铲,满脸困惑。
这个笨蛋,连怎么做饭都忘掉啦!看来还真得由我来照顾他。
我得在厨具上贴便签,告诉他如何使用。但是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找到便签纸。我到处去找,连一张空白便签纸都找不到。
所有那些写过字的便签纸,贴在家具上的蓝色绿色便签纸,都在风中轻轻晃动。
最后我在卧室的日历旁看到一张便签纸,上面写着: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我把这张便签撕下来,贴到了鞋柜边上。这样下次出门的时候就不会忘记。
我站起身,他忽然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低低地说:“浩声,我回国了。我放不下你。我会在国内重新开始我的事业,让我们也重新开始。”
我嘿嘿地笑了笑。你已经回来很久了,只是会偶尔消失。
但是没关系,我会习惯。我们来日方长,我总有一天会习惯你现在的模样。我们可以好好一起生活,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在一起。
我转过身笑着吻他。他抓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然后他的吻停下来。他的手触电似的缩回去,他惊诧而痛苦地看着我的手。
左手,无名指。
那里只有浅浅的凹陷,可是他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盯着。紧接着他后退两步,撞到鞋柜上,痛苦地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就不会回来。”
我不解。
他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要对你的妻子负责。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你得回家,对你的妻子负责。”
我的……妻子?
我低头看着我的左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结婚了吗?我和别人,而不是他,结婚了吗?
我的戒指在哪里?
我要找到我的戒指。我要向张谨遇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记下来我要做的这两件事否则我会忘记。
我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找到便签纸。我想要去找,一转身看到鞋柜上的一张便签纸写着:便签纸用完了,记得去买。
我要去买便签纸。
“……浩声?”他惊讶地呼唤着,试图拉住我。
我已经推开门冲了出去。
8.
在奔跑的时候,我感觉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如果坚持锻炼,我会渐渐强壮起来。这样等他老了我就可以照顾他。
身体疲惫了晚上就不容易失眠,经常出门锻炼也不会觉得太寂寞。我必须在写作、家务以及所有看不懂听不懂的电视节目之外找到一些事情做。他说得对,我应该出门锻炼。
但是,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来,看到路边商店的招牌上写的明明是汉字,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拦下一个人想要问路,却发现无法开口说话。
我想要说什么?
我想要回家。
这里是哪里?我该怎么走才能回家?万一他回到家看不到我,他一定会非常担心。
我害怕地站在路口,突然感到强烈的无助与孤独。
我很想找我的编辑谈一谈。
“浩声!”
一个男人从马路对过朝我跑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他看起来很担心,我想不起他是谁,但我发现我能对他开口说话。
“我想回家。”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为什么呢?
男人露出了十分悲伤的表情,他问我,你可以再忍一忍吗?只要熬过最初的……
好后悔。为什么我不能再忍耐一下。为什么我这么脆弱,为什么我这么自私不为别人考虑。为什么我只看到自己的痛苦却忘记了他的。
耳朵里有嘈杂的声音,像是飞机起飞的噪音,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觉得非常非常痛苦。但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
在我开口问他之前,我看到一个女人。她也看到了我,以及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紧接着她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朝我们跑来,将他从我面前拉开。
“果然是你把他带走的!”那是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漂亮到足以掩盖她的年龄。她愤怒地朝我喊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你是在害他!”
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和我同样困惑地看着她。女人又说道:“他需要治疗!他需要医生来帮助他减缓恶化!他本来可以晚一点……”
这时我忽然看见她手上的戒指,已经戴了很多年的黯淡无光的戒指。和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左手无名指上的很像。
与此同时,那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看着她,犹豫地呼唤:“……Alice?”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只有一个浅浅的苍白的凹陷。
我的戒指呢?
在我低头的时候,女人试图把男人拉走。男人却还死死抓着我的手。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中充满痛苦。他张了张嘴,仿佛想要呼唤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他一定是忘记了我的名字,就像我忘记了他的名字。我觉得我的手被他抓得很疼,但是很奇怪地,我希望他继续抓着我。
女人冷冷地看着我们的手,然后对我说:“如果你再试图绑架他,我会报警。林浩声,你真的只是在害他。他必须回去疗养院。”
疗养院。
邮件。
一瞬间有很多东西挤进我的脑海,我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到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无比苍老。他的鬓间藏着银白色的发丝,他瞳孔中的我则是一个小到无法看清的人影。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但我仍然想不起他的名字。
他也仍然想不起我的名字。他像是连为什么要抓住我的手都忘记了,诧异地渐渐地松开了手。
而我也想不起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觉得很悲伤,想要放声大哭。
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被那个女人带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周围有很多人在看着我。我终于想起那个人叫张谨遇,我想起我爱他。
我想起我要去找他。
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我难受得喘不过气。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跪了下来,看到自己手掌上的皮肤有了褶皱,衰老干燥。看到无名指根那个苍白的浅浅的凹陷,是被我遗忘的那些岁月的无声控诉。
此时口袋里有东西震动起来,是手机。来电显示是我的编辑。
我张开嘴,试图乞求。
但我说不出话。
泪水堵住我的喉咙。我跪在地上,向着并不存在的神明哀求,希望能够被允许。
被允许,去找他,张谨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