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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荷塘失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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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沿岸即是江浙一带,当我被官吏找着,二话没说立刻给送往杭州府。
入了夏,西湖荷花带得正艳。我几经辗转,终是又回了这个地方。
西湖碧波深处,清溢荷香。一座精巧别苑临湖而筑,琉璃墙瓦珐琅亭柱。我被官吏引至门外,走过湖岸小径,抬头望着别苑半掩的朱漆雕门。
尚未有人通报,那门忽地被打开,人影一晃,我的眼睛正对上一双墨黑如夜的眸子。
“小螺儿。”那人轻轻唤道,黑眸竟浮现出思念欣喜之意。
我愣了愣,犹豫地应了声。十夜,一身华贵衣饰有些散乱,略显消瘦的面容透着一丝急切。那双曾让我寒心的黑瞳,闪动着从不曾拥有的光彩。
究竟怎么了,短短数月,让这个傲视天下、不可一世的人之圣君成了这模样?
“小螺儿,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匆匆几步,他走到我身前,顾不上周围待命的官兵,展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
十夜的身子似在颤抖,原本冰寒的胸怀竟有一阵暖意。
荷香阵阵飘来,熏醉西湖痴人。
深邃的黑瞳晕出一抹情愫,不再淡然,却是火一般灼热。十夜眼波流转,细细凝视着我,抬手触上我的脸颊,小心地抚摸着:“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等了这么久,终于又把你抱在怀里了……小螺儿,小螺儿,我的小螺儿……”
“兴师动众地搜刮女子……就为了找我?”我木木地盯着他,“又想利用我做什么?”
黑瞳恍现一丝悲凉,十夜无奈地笑颜惨淡下来:“我就不能为别的理由找你么……你想过没,即使我铁石心肠,我也会思念一个人,也会爱上一个人,也会离不开一个人……”
我翘起唇角,打断他的话:“你懂爱情?我以为,你只懂征服与霸占。”
他的手滑了下去,眼底的怜惜被伤痛代替,他松开我,喃喃而道:“你在怨我?小螺儿,原谅我……原谅我一直伤害着你……那天在宫里,你一定误会我了,这才离我而去,对吗?”
我摇摇头,淡然说道:“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无所谓,没什么好怨的。还有,那次你是想救我,我都清楚。”所有人都劝十夜处死我,他却假意应承,暗中将我遣去别处。可惜我与小沙子并未领他这个情,直接出宫远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那你为何不留下?不留在青龙苑等我?”他抓住我的肩,俯首问道,眼底复杂幽深,“不给我补偿你的机会,不给我爱你的机会……那之后,我才发现爱你真的很辛苦……”
我推开他,幽幽而语:“现在找到我又怎样?你知道,我迟早会离开。”
“不,我不许!”他狠狠地抓住我的手腕,猛地将我拉入怀中,双目含威,一如曾经骇人的暗黑王者,“这次我绝不放你走!哪怕是违抗上天,我也要留住你!”
自大的狂傲君王……征服了人世,又想征服更多么……心底蔓延的欲望终会毁了你啊……
“呵,”我斜眼而望,不禁笑了笑,“你确定你爱的是我?不是你坐拥江山,怀抱美人的野心?”
“是!”他竟一反常态,回答得斩钉截铁,幽深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坚毅,“我曾当你是工具,告诉自己不爱你……可偏偏,我却舍不得伤你分毫,舍不得过分地用你……直到最后,我竟想把你当作珍宝藏在身边,一辈子让我宠着……如果不爱你,我做得出这些吗!”
就像对你的江山一样,只想藏在身边,而不是尊重。对一个帝王来说,这已是爱的极限,我该知足了。只不过,我不需要这种爱。
“小螺儿,”十夜英挺的面容贴近我,黑瞳灿如曜石,“你走之后,再没人在夜晚陪我……你觉得可笑吧,明明是个临驭黑夜的君王,却越来越怕黑夜的孤独寂寞……只有你在,我才安心……”
似曾相识的话语,今日重闻,又是另一番滋味。
透过眼前那双深邃的黑瞳,我想,这次我真的看见了他的心。
“小螺儿,我受了一个人面对黑夜,我要你陪我。”
“小螺儿,你不在的日子,我想你快想疯了。”
“小螺儿,为了找你,我私下离京,用那画像寻访多日,甚至派人大张旗鼓地以‘选妃’名义找寻……只怕天下人皆以为我疯了。”
“小螺儿,一听说东海附近找到个与画像酷似的少年,我立刻赶往杭州府等候,只盼能等到你,真怕空等一场,永远难相见……”
“小螺儿,记得我告诉过你,有人道人说我会为情‘亡己亡天下’,当初只觉一派胡言,现在我信了。你离我而去时,我恍惚觉得这世上没什么比你更重要。”
“小螺儿,前半辈子我守了江山,后半辈子我要守着你。或者,你陪我一起守这江山。”
“小螺儿,别再丢下我……我爱你……”
整整一天,西湖莲荷畔,十夜向我倾诉了许多许多。
他支走所有随从,划起一条小舟,载我在荷花碧波间游荡晃漾。清香丝雾般腾晕镜水四周,浅淡波纹如他温柔的话语般绵延不休。
舟行至湖中藕荷深处,十夜弃了桨楫,俯下身子与我并肩而坐。
我自始自终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天空云端出神。他的话,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亦或是一句未懂。
天上的神祗或许知晓,我一直在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金猊。
只是身边之人,始终不知晓。
“一天了……你的人虽在我身边,可你的心,一直不在这里……”幽幽一声叹息,十夜仰天而望,黑发瀑布般垂落肩头,“你竟这样逃避我……”
我好不容易收回眼神,瞟他一眼:“抱歉。这种时候,我一向集中不了注意力。”从小养成的坏习惯,想一件事太过认真,往往会出了神,到头来说不清是想过还是没想。
“我知道,你想走。”十夜声音悠长,随流水淙淙而逝,继而缓缓伸手,覆上我那只早已麻木冰冷的手,轻柔摩娑,“你想走,因为你不爱我。”
云端的阳光映入层层荷叶,粼粼波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微抬起手臂,十夜环抱住我的肩,俯首贴近我耳边,呢喃而语:“我不在乎,小螺儿,我们之间,只要我爱你就够了。”
我合了眼,躲避眼前美好却又残忍伤害着现实的景象。
唯有耳畔浅吟沉语:“两情相悦的爱只是传说罢了,你不爱我,我却爱你。这样,我才能倾我所有让你幸福……”
我微然蹙眉。十夜说,只要他爱,就够了。
爱情么,十夜并不懂。我也不懂,不懂比翼双飞、相濡以沫。只是本心告诉我,我的心里只装得下金猊一个了。
这世上,真正懂爱情的,恐怕只有为情白发的鲱音。
而我们,只是一群不懂装懂的痴人而已。
“十夜,我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懒懒地撩开碎发,舒展身体躺在舟沿,望着漫无际涯的晴空之蓝,“等我想清楚了,我们之间就结束了。”再惰的人迟早也会有清醒的一天,竟滞留的时间继续延续命运的轨迹。
我宁愿迟钝,宁愿懒惰,宁愿麻木。只怕清醒之日,我就成了神谕所言之患。虽说逃避愚蠢,却是人们最想选择的方式。我也不例外。
十夜无言,轻缓地用指腹抚上我的眉,深邃的眸子凝视我许久许久。指尖按了按我额间的紫印,细语在我耳边萦绕:“如果我这一生只有十个夜,那么,我将把三夜给江山,一夜给鲪悔。剩下的,全部给你……不管我们之间何时结束。”
这,便是我的地位么。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又叫人受宠若惊。
我眯了眼,浮起一抹淡笑,漾在莲叶碧波间:“谢谢。”
谁曾晓,有个暗夜的王者,与我一同游在青天白日下,把一份注定是悲剧的爱恋诉说给青莲粉荷,让淡溢的清香晕化了深邃的瞳眸。
傍晚,十夜重拾舟楫,将我载回岸上。
天色略沉,隐有乌云翻滚。荷塘微动,渐起一阵涟漪。
十夜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挡去忽降的雷雨。
我回首朝他笑了笑,转视落雨的天际。黑沉的乌云中,竟泛起丝青光。
凝视天空的异样,我的眼冷了。
接连数日的大雨打碎了西湖的宁静秀美,十夜带我驻留湖畔别苑,安排着回京一事。
“小螺儿,”十夜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我在宫外置了一处宅子,回京后,你就住在那儿,好离皇宫的纷争远些。”
我看了看他深邃如夜的眸,淡然抽回手:“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什么!”十夜再度握紧我的手,俊朗的容颜刻下深深的疑虑,“你又要走!不可以,这次我绝不放手!”
“别坚持了,对你没好处。”我冷声而道,眼神移向屋外的雨。
“你走不了的。”他沉下声,眼底泛起浓烈的渴求,“哪怕你真是个无心之人,我也要留住你的人!”
屋外重重的守卫肃穆而立,似在向我宣告着皇帝的强权。
雨声哗然,撞击着整个脆弱的西湖。
烦躁又一次涌上心头。我一把推开了十夜,抬手指着屋外天际,失态地怒道:“你找死么!看看天上,这几天的雨根本不是天界降的,是咒术!谁晓得施咒之人是不是冲着我来的!你留着我干什么?!找死也请你滚远点!”
狂雷轰地划破天幕,雨滴箭般地化成光束袭下,震荡着凡尘之世。
面对这个失去理智的人,我不得不发了火。乌云的那端,隐约闪现着青色的阵法。这种阵法,对凡人无害,只会暴露出仙气所在,对付的尽是天界诸仙!
十夜惊诧地望着我,仿佛不相信我会如此凶恶地开口。
“小螺儿,”他朝我走近一步,想要拉回我。
我摇头而叹:“我走了,你好自为之。”说罢,我与他擦肩而离。拔腿跑出了屋,我一头扎进雨中,掠过侍卫的身侧,踏水飞奔。
十夜愣愣而视我的离去,眼底藏不住哀伤成河。侍卫面面相觑,皆不知拦还是不拦跑远的人。
我不能给十夜犹豫的时间,只怕他会做出错误的抉择。我的命途,终究得由我自己去走,不必拉上别人。尤其是十夜,人间圣君。
一气奔出数里地,沿着西湖岸跑到荒郊。抬眼,那片乌云遮蔽天日,几欲吞没世间。雷声轰鸣,电光阵阵,疾风卷起万里残云,直把黑云化烟。
目不转睛地凝着头定若隐若现的青光,我咬了咬下唇。暴雨淋湿了整片天地,却浸不湿我的衣衫发丝。没错,这并非天界的常规降水,是妖魔施的幻法。
水域妖族的术法……有种感觉,这是冲着我来的……
扬唇浅笑,我想,既躲不掉,索性今天就了断它!
不远处,烟尘阴雨中,隐约浮现一个模糊的人影,仿佛在我对露出冷酷的笑容。烈雨划破乌尘,映亮了烟雨迷蒙中那人的脸……一张冰冷如铁的黑玉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