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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One love ...

  •   伊顿是一个让人难以捉摸的地方,从前我高估了它的智慧,现在我又高估了它的记性。妈妈给我的建议让我十分受用,她打电话给校长要求延长我的停课时间,于是当我在三天后的晨间集会上读检讨的时候,底下几乎没什么人在听——大家一门心思地琢磨着圣诞假期。

      我刚从台上下来,Bene那个黏黏虫就靠了过来:“你选好圣诞舞会的舞伴了吗?”

      “没有。”

      “我也没有。Michael被任命为学生会代理主席了。”

      “哦。”

      “四年级级长是Nick,大家都说他就是下一届的主席。”

      “Bene,我很好,不要没话找话。”

      他还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学生餐厅里又开始放Bill Nighy的歌了吗?你当主席的时候,我以为学校会发生变化的,没想到还是这些人……”他看着我。

      “Bene,你不能一辈子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学校不会有任何变化,只要你还待在这儿一天,你就得穿校服,戴这种硬邦邦的假领子。其实我什么都不能做。”

      我说完这些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失望,集会结束,学生们像沙丁鱼一样愚蠢地一波一波地游回教室。我走在最后,心里算着还要在这里待多久,还要跟这些讨厌鬼们敷衍多久,那是我第一次产生“原来我不喜欢所有人,我有的只是憎恨”这种念头。我憎恨自己,既不能融入其中,又不能彻底反叛,这么说来,我在这所学校从没有感到快乐过。

      我是个局外人,手拿白花参加自己的葬礼——哀悼我早已失去的天真无惧。

      Chris从沙丁鱼群里游回我身边,态度自然地搭着我肩膀。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倒让我感到不自在。

      “嘿,”他对我说,“我搬回来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他搬回跟我一个宿舍。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低年级学生看着我们窃窃私语,有Chris在场,没人敢朝我脸上泼可乐。我迎着他们,面无表情。当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我确定我听见了“堕落的”、“小丑”、“虚伪的”之类的话。我告诉自己,他们的偏见不能影响我;但另一个自己却为不被理解而感到忧伤愤怒。

      每次,那个多愁善感的“我”占上风的时候,我会失去胃口,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有盲目。

      那个上午,我没有去上课,在Chris的惊讶和抗议里,我回到宿舍开始印度式的冥想,尽管我差点开口叫他留下来陪我,我还是忍住了没说。下午,我收到学监发来的短信,因为逃课,我被罚去学生餐厅打扫卫生。

      对于一个四年级的学生来说,这不算惩罚,更多的是一种侮辱。因为擦桌子、布置餐具的活儿向来是新生做的,没有高年级学生会干这种活儿,高年级的学生只负责检查新生干活的进度。我漫不经心地擦着桌子,不远处几个新生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笑,校园里亮灯了,那种蜜糖一样的灯光只有圣诞节前夕才有,那么美好,却不属于我。妈妈告诉我要保持自己的个性,她没告诉我如果这么做我会失去什么。

      Chris出现在餐厅里,他跟新生说话,没注意到我。我想今天可能是他负责检查餐厅,他看起来很快乐。

      “请让一下,我要去拿盘子。”

      “你在这儿干嘛?你一天没上课。”他的声音不太友好。

      “我被罚打扫卫生。”

      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干嘛这么做?”他抬头看了眼挂钟,“时间还早,活干得差不多了,你先走吧。”

      “我才来不久。”

      “我叫你走。你不是真的想留在这儿给大家发盘子吧?”他很轻松地笑了,“我会想法给你弄点夜宵带回宿舍的。”

      按照规定,被惩罚的人是不允许吃晚饭的,我很领情地道了谢,准备离开,他的手突然放在我尾椎上一点的位置。他像挑选水果一样,轻轻地按了我一下,我把他的手打掉,他居然大模大样地吻了我的头发。

      “别太过分。”我警告他,离开了餐厅。

      我把灯关掉继续冥想,其实就是发呆,Chris回来的时候差点在黑暗里被绊一跤。他嘟嘟哝哝地大声抱怨,打开了会客室的灯,我嫌灯光刺眼,把眼睛闭上。

      “我给你带了土豆泥、有机蔬菜和苹果派。”他从校服里拿出包装食物的纸袋,“我把它们藏在衣服里差点被烫死。”

      “我没胃口。”

      “你少来,你一天没吃东西。Tom,我知道你很难受,我知道你没有你看上去的那么无所谓,你要打起精神,别让任何人影响你。有一百个笨蛋说你坏话,可有一个朋友爱你就足够了。”

      “你要搞清楚,即使你是我的朋友,也不要对我指手画脚。”

      “吃东西!”

      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他谈谈。

      “Chris,听好。我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即使你认为没必要,但我很在乎,我他妈的真的很在乎,我讨厌被人指指点点,明白吗?以后在学校里,请你像平常一样。”

      “什么是平常一样?”他没有头绪。

      “就是别摸我,别碰我,别亲我,别假装我们是肉麻的脑残情侣。”

      “唔……”他歪着头,“那圣诞舞会呢?”

      “我不会跟你跳舞,我会请女生跳。”

      他声音里终于不再有开玩笑的意味:“我知道。”

      圣诞舞会是我最大的一块心病,我邀请了威科姆阿贝女校的Carey当舞伴,她爽快地答应了。想到我从前利用她假装我们是一对儿,我觉得自己很卑劣,但她依然毫无芥蒂。

      看到我给Carey准备的腕花,Chris就像憋着气一样,他无论在宿舍里做什么都故意搞出很大动静,重重地摔门,咚咚咚地走路。Bene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到后来,我们之间演化成避免跟对方见面,我有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我每天最晚回宿舍并不是出于特意的安排,而Chris每天早晨7点半就去跑步,是故意不跟我一起吃早饭。

      等我把这件事办完……

      但面对Michael时,我还是感到自己之前的种种打算都变得毫无把握。

      “你找我什么事?”

      “我有个请求。”

      “请求?”他似乎觉得很有趣,“这不符合你的常用词,我记得Hiddleston先生的字典里只有:立刻、马上之类的字。”他嘲弄地看着我,“千万别因为我是学生会主席就低声下气。放心好了,我不会脱你的裤子拍裸照的。”

      “我想请你允许一只摇滚乐队进来给学校的圣诞舞会伴奏。”

      “噢,这又是你什么大出风头的表现?你想像上次一样给自己攒点人气预备明年的主席选举吗?”

      “我跟乐队的人谈过了,我只请你到时允许主唱唱一首特别的圣诞歌就行。”

      “我要是说‘不行’呢?”

      “我请求你。”

      他态度好了些:“Tom,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也不是特别记你的仇。可是你知道,每年的圣诞舞会请什么乐队,唱什么歌都要经过学校的批准。伊顿不是马戏团,你不能过来打声招呼就去礼堂表演空中飞人。”

      “那首歌叫《One Love》,不是空中飞人,是送给Benedict的。我很抱歉让他失望学校还是这么死板教条,但我答应他会有一个很棒的圣诞舞会,我想说到做到。”

      Michael看着我,想了几分钟。他的决定至关紧要,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紧张过。

      “乐队不能进来。我们没有额外的预算。”

      我的希望落空了。

      “不过你可以让人单独唱那首歌,如果那个歌手答应的话。”

      “谢谢你,Michael!”

      我差点想拥抱他,他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我。

      “咱们还是免了吧,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不过有句话可以告诉你,你很适合当学生会主席——这不是讽刺你,明年加油吧。”

      其实他才是最适合的主席人选,我从前爱出风头的表现多么幼稚可笑,我无法做到像他一样胸怀坦荡、严肃正派又不失人情味。学校不会变好,也不会变糟,只是乏味无聊罢了。这是我对人生的新看法。

      我的这些看法来自一场例行谈话,跟文学课老师Rickman先生的谈话——在伊顿,对大学申请的咨询从四年级开始,每个学生都会有自己的指导老师;学生提交自己希望申请的大学名单,老师负责提供意见。提供意见本身就是一种暗示——你是否有资格填报你梦想中的学校,比如:牛津、剑桥。

      这是一场决定我将来的谈话。

      而我要面对的是那只该死的老乌鸦。

      我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戴上眼睛仔细看我的申请名单。

      “这学期对你来说挺不容易吧?”

      “我很好。”

      “代数怎么样?我记得你不太擅长数学。”

      “B。”

      他抬起头:“哦,很不错。”

      老乌鸦看起来心情很好,我就没这么愉快了。整个学校都知道只有没前途的学生才会被分配给Rickman先生,而成绩优秀、讨人喜欢的学生一般会分配给Tilda Swinton小姐。Swinton小姐并不授课,她是兼职当指导老师,但她本人毕业于剑桥大学,老乌鸦毕业于没人知道的野鸡大学,所以指导老师本身代表了你未来的层次。

      Nick,Bradley甚至Bene都被分配给Swinton小姐,我知道的人里只有Chris也被分配给Rickman先生。Chris是澳大利亚人,他将来大不了回家剪一辈子的羊毛,可我凭什么落在老乌鸦手里?

      老乌鸦在我的申请上勾勾画画,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的样子,他把钢笔帽摘下又套上,反复几次,似乎在酝酿接下来的对话。我做了最坏的打算。

      他开口说道:“Tom,你为什么只填了两所大学的申请?你不给自己更多的选择吗?像曼彻斯特、利兹都是不错的学校,你填报起来更有把握。”

      “你觉得剑桥不行吗?”

      他把眼镜摘下,收回镜盒里,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翼,随手抓着乱糟糟的头发:“Tom,你会喜欢大学生活的,那里自由开放,更适合表达自我。”他看着我,我赶紧看向窗外,“好学校不是只有那么两三个,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你要了解它们。”

      “你认为我上不了剑桥?”

      “为什么一定要上剑桥?”他反问我,“你拿过学校发的小册子吗?那里面推荐了很多大学,比如我记得你喜欢戏剧,RADA就不错。至于你说的剑桥,你愿意申请,当然可以申请,但你也要给自己多一点机会。”

      “我能写一篇很好的申请信,我明年会补习代数……”

      “Tom……”老乌鸦从没这样温和地喊过我的名字,我听出了里面同情的味道,这让我感到更难受,“你的竞争对手里有全A的学生,他们在学校里担任重要职务,从不犯错,积极做公益事业,特长很多。还有……”他长叹一口气,“我们没说到的经济问题,你父亲在你成年后会减少支付学费,你需要奖学金资助。”

      我不再说话了。

      “Tom,外面的世界很大,别让偏见蒙蔽了你。你首先要想好自己希望成为的人和你未来渴望做的事业,这比选一所大学难多了。你要去剑桥,那毕业以后做什么呢?做议员,做银行家,还是做律师?”

      我看到窗外Chris正好经过,他笑的无忧无虑准备去踢球。我意识到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可能所剩不多,我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我们发疯一样在草地上奔跑。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知道Rickman先生说的才是对的。我希望自己有他那样的智慧,我忍不住问了他Chris的申请。

      “墨尔本大学,蒙纳士大学,大概还有别的。”

      都是澳大利亚的地名,和寒冷严峻的英格兰相距千里。

      “有多少人跟自己中学时代的恋人在一起?”

      “几乎没有。关键是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事情。”他回答的很圆滑。

      “我想去剑桥不是因为它很有名,而是我觉得那里一定很有意思——就像我从前认为伊顿的校服很好看,也许我是错的,很抱歉。”

      “别向我道歉,你没有做错。再好好想想我的建议,记住奖学金的申请要单独提交,还需要父母签字和家庭经济状况的证明,别忘了截止日期。”

      我讨厌奖学金,但如果我想上剑桥,想上大学,我就需要它,像□□的妓女需要许可证。而我一旦得到它,我就会被贴上“失败者”的标签,因为优秀有魅力的人必须有钱,必须年轻且有钱。

      “谢谢你。”我跟Rickman先生握手。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Tom,我很尊重你,你是要靠自己进大学的人。”

      我容忍了Chris越来越暴躁的脾气。如果迟早要告别,就应当提前做好练习。我一直要求每件事情都得井井有条,比如,当我知道Carey会穿红裙子参加舞会的时候,我给她买了白色的珍珠耳环当圣诞礼物。她拆开的时候高兴极了。她送给我一本田纳西威廉斯签过名的《欲望号街车》。

      “听说他是个gay。”

      “他长得帅极了。” Carey指着书里马龙白兰度的剧照,“他才更gay,虽然有一身肌肉,但更像ManAtPlay里的演员。”她可爱地偏着头,“白兰度是斯坦利,田纳西是好心的米奇,你是《猫》里的布雷克。”

      “拜托!”我听出了她揶揄的味道,布雷克是保罗纽曼演的假装直男的已婚基佬,终日酗酒沉湎于往事。

      她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Nick一直在那边盯着你看,我不能再霸占你了,否则他会杀了我的。”她冲Nick的方向打了个响指,晃悠悠地走了。

      我不太想理Nick,我已经知道裸照事件是他搞的鬼,我不打算报复他,不代表我好心到可以原谅他。

      “你真让人搞不懂。”Nick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句。

      “你让人敬佩。”

      “我没什么可羡慕的,”他指Andrew Scott之类的跟屁虫,“你每次都出人意料,是不是,Tom?你一开始对Bene很好,后来又整他;你在大家认为你跟鸡腿是一对的时候,挑Carey过来跳舞。”

      “我没你复杂。”我想起从前很多事情,他过生日那天我们打架,然后再回学校假惺惺地和好。

      “那不是真的。我们打架,是我们之间的事;从前发生什么都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他强调了——我们,“什么时候要外人进来掺和?我有时候讨厌你没错,想让你尝尝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但这不是报复!操他妈的不是。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把这些都还你。”

      “你当四年级级长很称职。”

      “咱们少说这种废话,吻我。”

      “你喝多了。”

      “来吧,我知道你想干我的。你既不要Bene,也不要那个傻大个,你摆明了想要我。”他个子已经比我高了,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下流地在我耳边喘气。

      “Nick,我没想整Bene,我没想整任何人,我也不想揍你。”我威胁他。

      他咬我耳朵,贴着我的大腿,一副不讲道理的样子。

      “把下面那首歌听完。”我拍掉他的手。

      乐队后面上来一个矮个子,他拿过话筒,简单介绍了下自己,接着说了句载入伊顿校史的话——Nick都停止了动作,“我把我写的这首歌送给Benedict,他是我的one love。”

      “是你干的,对不对?”Nick问我。

      全场一片口哨声和欢呼声,灯光打在角落里呆呆的Bene身上。

      “One tries to draw a line.
      One draws a swift conclusion.
      One tells oneself in life.
      One love is the solution.
      One falls in love at last.
      One celebrates the meeting.
      One always will because.
      One love cannot be beaten.
      One love, and only one.
      One love, with no misgivings.
      One love, and only one love.
      One love, while we still living.“

      底下的学生们跟着Martin一起唱副歌部分,我想我最终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当然,这首歌的洗脑效果和它取代《Love Is All Around》在餐厅里循环播放是我没想到的;后来那个一边吃饭一边敲着盘子唱歌的Bene也是我没想到的。我不知道这对Bene的副作用有那么大。

      Nick还是挨着我,撅着嘴巴,像没得到礼物的小孩。我想到我们小时候,他用面包砸死公园里的一只鸭子,那是世界末日的开始。以后我们互相说了多少谎我也不记得,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因为他要把死鸭子砸下去,我要把它捞起来扔进垃圾箱;但是,当公园保安过来的时候,我会为他撒谎。我宁可是我砸死的鸭子。

      “靠过来点。”我把他拽过来吻了他,“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我想他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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