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乡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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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南朝谢朓的一首《入朝曲》短短五十字，却道尽了古都应天千古繁华。
舞蓉是入暮时分到的南京城，马车行在官道之上，远远的就听见清脆的铜铃声夹杂着风声在耳际低徊重叠，飘渺仿若来自九天的梵唱，舞蓉微讶，尹绯宇道：“那是大报恩寺角梁飞檐下悬挂的金铃。”
舞蓉精神一振，挑开车帘，果然看见到官道尽头矗立着一座九层八面的巨塔，在黑蓝的夜色里，琉璃塔身所发出焰焰金光，那层层瑞气直冲霄汉，连明月都要避其锋芒。
永乐十年，靖难天子朱棣为报母亲生养之恩，下令工部于南京城南中华门外建大报恩寺与琉璃塔，整个工程动用军役民夫十万，耗费白银近二百五十万两，历时十九年才完工。大报恩寺在太平天国时毁于战火，舞蓉从前也游过南京，在博物院里曾经看过报恩塔仅存的琉璃拱门，她微吸口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已经在地球上消失的，被外国传教士称做中古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大报恩寺琉璃塔！
尹绯宇笑道：“这塔高有三十丈，自建成之日起就有一百四十盏常明塔灯昼夜不灭，报恩寺乃江南第一宝刹，香火鼎盛，江南形胜，这应天就有四十八景之说，今日晚了，等到明日，我就带一一去看。”他先时还望着宝塔，说到后半句时已转过头看舞蓉，眉宇间尽是温柔。
舞蓉却道：“你初回应天，斋里事物繁多，定是抽不开身的，改日吧，我不急。”说话时马车已由长干桥过了外秦淮河，报恩塔荧荧的灯火下，舞蓉的嘴角隐约现出两个浅浅的梨窝，他看了觉得莫名的温暖，于是承了她的体谅，道：“好。”
舞蓉第二日果然没再见到尹绯宇，她自己和鹦哥出门，目标直指夫子庙，那商贾云集、青楼林立，十里秦淮最香艳的地方。
虽然入了九月，但南京素有火炉之称，秋老虎仍然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舞蓉在东水关买了西瓜，丢给鹦哥一瓣，自己一瓣拿在手上，挥手叫等在渡头的船夫开船。
秦淮河上的船分两种，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舞蓉却叫了一种叫“七板子”的小船，淡蓝色栏杆和色彩鲜艳的琉璃小窗支起的小舱子内只有两张藤制的躺椅，舞蓉拉鹦哥并肩躺下，打开琉璃窗，嘴里啃着西瓜，眼睛却顾盼两岸垂柳河房。
小船轻荡，阳光照在琉璃窗上，折射出明艳的晕圈，蓝蓝绿绿的晃着，让舞蓉渐渐生了做梦的错觉，浆面拍在碧稠的河水里，汩汩的声响，似乎也掀起一阵阵六朝金粉的沉香。迷朦中，不少画舫自身侧悠悠闲驶过，丝竹之声和着歌女婉转圆润的嗓音起起落落……
“一盏离愁孤单伫立在窗口，我在门后假装你人还没走，旧地如重游月圆更寂寞，夜半清醒的烛火不忍苛责我，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
“什么？！”舞蓉一拍椅背，猛站起来，一头撞在舱顶，小小的船舱竟震得摇了几摇。
舞蓉镇定了心神，钻出舱，只见迎面开过来一艘精巧的画舫，那《东风破》的曲调歌词也越来越真切。
熏风吹动画舫上湘帘，舱内人影时隐时现，看架势似是在排宴，舞蓉因问撑船的艄公道：“这是哪家的花船？”
“可不是采环书寓嘛！”艄公是做惯了秦淮河上生意的，一舔嘴唇，接道：“那可是应天城最里一等一的销魂去处，就是庆元春阁也比不上它！”
庆元春阁舞蓉是知道的，为这个妓馆就属在流景斋名下，庆元春阁每年进项虽不能和尹绯宇其他盐茶买卖相比，但舞蓉却清楚，在狎妓成风的明代，秦楼楚馆，也是势要显贵聚集之所，若是真有心，庆元春阁估计没有得不到的消息。至于采环书寓么，则是个“南院”，做的是“兔儿爷”的生意，“兔儿爷”等于“鸭”。
舞蓉只觉得头上一滴豆大的汗珠落下——自己这是，他乡逢“鸭”？
画舫平平的从“七板子”边滑过，舞蓉原本想冲上船的心思是灭了，只下意识的望了望两岸青瓦白墙，她可没有笨到以为尹绯宇会放任自己出来闲逛，转转妓院还好说，转转鸭馆，想到尹绯宇一张死人脸，舞蓉干笑，这事，还得容她再想想。
舞蓉复又回到舱中，也不想上岸，只叫艄公将船开到中华门再返回，等小船再悠悠荡回东关头，已是申牌时分，舞蓉无心再逛，自叫了马车回斋。
晚上挑灯读书，却是尹绯宇派人送来的流景斋下属各行清单，舞蓉盯着庆元春阁一章出神，案上灯花蓦然一爆，舞蓉惊得猛抬起头，却看见尹绯宇站在窗边。
尹绯宇道：“你倒用心。”他脸色微白，霜白的月光下竟显得有几分可怖，舞蓉被他吓到，扶着桌子的手微颤，问：“你怎么了？”
尹绯宇摇头，只道：“没什么，来看看你，怕你住不习惯。”
舞蓉心里一热，想起前日他在无锡城里醉酒，脱口道：“绯宇，你……我……”舞蓉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说，她心中所想所念时刻不离祐樘，然而一道宫墙相隔，他与她之间正如飞鸟与游鱼的距离，纵然她心有悔意，也是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何况，就算她的悔痛和相思让祐樘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当初她伤他至深，到如今，她甚至不敢乞求他原谅……她自兴济救下王恕以后，就一直猜测京中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变故，兴济毕竟是个小城，消息闭塞，但作为明代陪都的南京却不同，她之所以同意和尹绯宇南下，多少也有些利用流景斋的意思，在舞蓉心中，她对尹绯宇实是有愧的。
尹绯宇一指落在舞蓉颤动的唇边，像是害怕听到舞蓉的话一样，只道：“天晚了，你早些睡吧。”
舞蓉垂下睫，道：“我有正事要和你谈。”
“你讲。”
舞蓉手指着清单上庆元春阁一页，“我不想做斋子里的闲人，你把庆元春阁交给我，由我来打理。”
尹绯宇眸色深了深，仍是不在意的笑道：“我早说过，你是流景斋主母，你若想做什么吩咐下去就是，不用问我。”
舞蓉明知他起了疑心，只装做不知，一笑带过。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