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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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樘张着手臂，由这宫人帮他整理衣服，舞蓉打着呵欠在一边看着，暗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欺我，你看，才搬入清宁宫没几天，这家伙已经习惯这种高级别的皇子待遇了。
“行了，行了。” 祐樘在落地的大铜镜前照了照，挥手让伺候的人下去了，自己却走到舞蓉跟前，推了她一把道：“走吧，随我去给母妃请安，在晚些就来不及了，父皇还招我去文华殿呢。”说罢自己先迈出去了。
舞蓉冲着他的后背做了个鬼脸，才几岁，就知道呼喝姐姐我了？！前面祐樘却知道似的回过头来，小脸上带着笑，问：“舞蓉昨天没有睡好？”
被你那一晚折腾，我能睡得好吗？！舞蓉暗地里咬呀，行动上却很大量的不和他小孩子一般计较，伸了个懒腰，小跑着跟了过去。
祐樘的生母纪氏现在是永寿宫的主位，待遇不同往常，但舞蓉看到这位盛装的妃子的时候，还是不小的吃惊了一把。
纪氏头带花钗凤冠，身着的诸色团衫上用金线绣着鸾凤，脸上的浓装掩盖了憔悴，只一双浸了水的杏眸在殿内漫无目的的飘转，让舞蓉觉得不祥。
祐樘也觉出了母亲的异样，他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后起身，安静的站在纪氏身边。
自祐樘进殿以后，纪氏的眼睛就再没有从儿子的身上离开，她唇角微扯出一丝笑容，对祐樘招手道：“过来，让娘瞧瞧。”
祐樘顺从的上前两步，纪氏纤瘦的手在儿子肩头绣着的织金盘龙上反复摩挲，道：“这一身打扮，倒真是个皇子了。”
“怀叔叔告诉儿臣，要做一个真正的皇子，不仅要孝事父母，还要熟读经史，心怀四方，体恤万民。” 祐樘道。
这样的话从一个六岁的孩子口里说出，纪氏不能不惊，然而一惊之后，她的脸上随即被自豪和欣慰所取代，她轻道：“皇儿，你要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
“儿臣决不会忘！”
纪氏点头，然后将儿子揽在怀里，头搁在祐樘肩上，她放在祐樘腰间的手微微颤抖，舞蓉看见，两行积蓄已久的清泪，无声的从纪氏的双颊滑落。
舞蓉忽然明白了什么，然而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她的脸瞬时变得煞白，她只是一介宫女，她甚至不属于这个时代，纵然知道结局，她也无力改变。
纪氏搂得太紧，祐樘连呼吸都有了困难，他挣扎的叫了一声：“娘。”纪氏如梦方醒，她搂着祐樘的手微松，却仍旧不肯放开。
舞蓉低叹，她走到祐樘母子跟前，替纪氏擦掉眼泪，轻声提醒道：“娘娘，昨儿皇上下了旨，今儿要带着殿下去文华门，接受百官觐见呢。”
纪氏这才慢慢放开祐樘，强笑道：“皇儿快去吧，莫让你父皇久等。”她转头又对舞蓉道：“以后皇儿就托给姑娘照顾。”
舞蓉自然明白这一句话里的托孤之意，她鼻子一酸，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一福道：“娘娘放心，舞蓉自当尽力。”
纪氏闭上眼，挥手让他们二人去了。
祐樘和舞蓉二人一走，大殿里的屏风后人影一闪，走出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一双眼睛椒豆一样的放着冷光。
“汪直！”
汪直嘴角一吊，手上拂尘一扫，淡淡的道：“纪娘娘，咱家得了贵妃娘娘的旨意，特来送娘娘上路。”
祐樘要去前朝接受大臣朝见，舞蓉自然是不能去的，她目送着祐樘走出视线，眼圈微红。
舞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清宁宫的，一路上，她脑子里翻来倒去的，都是半年来她和祐樘相处的画面。
舞蓉茫然的跌坐在床上，抱着膝，终于号啕大哭。
她不能改变，她无力阻止，为什么这一切不是梦，不是梦呢？！她不想再经历了，她想爸爸，她想妈妈，她想回家。
终于哭累了，她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了。
这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舞蓉睁开眼，只觉得周围静得出奇，月光透过窗棂落在舞蓉身上，阴森诡异。
舞蓉一个激灵，她夺门而出，向永寿宫的方向奔去。
永寿宫已经挂起了白纱宫灯，身着麻衣的太监和宫女来往穿梭，绕是舞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到此间情景，脑中仍是轰然巨响。
祐樘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好像亘古以来的一尊雕像，已经将这个姿势保持了千年万年。
“出去！全都给我出去！”他耷唬盟谎频纳ひ襞穑鋈说亩荚诓丁?
舞蓉走上前，搂住他。
祐樘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后慢慢松懈下来，倒在舞蓉怀里。
“舞蓉，父皇不让我去看娘，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让我见娘最后一面？舞蓉，娘死了，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娘了……”
他声音极低，泪水更是不住的下落，浸得舞蓉的心也是一片冰凉。
纪氏被人谋害，并非正常死亡，而凶手只可能是昭德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对此成化皇帝定然心知肚明，此时阻止祐樘去看母亲遗体，定是不想追究万氏之罪了。
舞蓉无从开导，只能将祐樘抱得更紧。
祐樘抽噎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他幽幽的道：“舞蓉，娘走了，张叔叔也要离开我了。”
舞蓉一惊，忙哄他道：“胡说，我刚刚还在外面看到张叔叔呢。”
“他是来像我辞行的。” 祐樘目光空茫的盯着灵堂上两柄白烛，道：“他来找我，跟我说了好多话，可我知道他是要跟娘一起走了，舞蓉，他说话时的神情，和早上娘和我说话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舞蓉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被人狠狠的剜上了一刀，她哽咽道：“祐樘，别说了……别说了……你一定是看错了，张叔叔会好好的……好好的……”
祐樘猛回过头，死死的抱住舞蓉，歇斯底里的大吼：“你骗我，你骗我！他们都走了，都走了！舞蓉，舞蓉，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
这宫里，魑魅魍魉，到处都是牛鬼蛇神，她怎么还舍得把他一个人丢下？祐樘我会留下来，陪着你慢慢长大。
祐樘得到舞蓉的保证，声音变低，渐渐安静。舞蓉起先还是搂着他，后来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祐樘悲恸过度，竟昏死在了她的怀中。
“祐樘！祐樘！”
是夜，太监张敏吞金自杀。
成化十一年六月，妃纪氏薨，辍朝三日，赐号恭恪庄禧淑妃。
自那晚以后，只一夜之间，六岁的祐樘便娇憨尽去，老成持重仿佛十六岁的少年，小小祐樘跪在蒲团上，接待前来致祭的皇太后、中宫、妃、主，哀慕竟如成人。
皇子的早慧迎来朝中内外的称颂，然而只有舞蓉知道，祐樘单薄的身躯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每当夜晚，他都会搂着她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万贵妃到——”
舞蓉心猛提到了嗓眼，万妃此时在宫中已是一手遮天，前头的悼恭太子，现在的淑妃纪氏，她都敢杀，谁能保证她不会对祐樘下手？舞蓉只觉得心乱如麻，头上冷汗更是涔涔的直往外冒。
她手上一暖，却是跪在一边的祐樘握住了她，舞蓉眼角一湿，也罢，大不了一起死！
万贵妃身着诸红的贵妃常服，金红的色调和此时灵堂内的黑白二色急剧的冲突，舞蓉感觉到祐樘的手死死的攥紧，把她的手腕捏的生疼。
她抬头，眼见着万妃身材肥硕，竟有一身的赘肉，一时间只想呕吐，她不明白，成化皇帝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妈妈级人物？
“参见母妃。”
万贵妃满是横肉的脸微动了动，看不出是不是在笑，她俯下身，亲自将祐樘扶起，道：“祐樘日夜为纪妃守灵，本妃看了很是心疼，本妃特意命昭德宫的小厨房炖了药膳，皇子就趁热喝了吧。”她一挥手，后面的汪直便把药膳呈到了祐樘面前。
万妃是长辈，她的赐膳祐樘不能不受，祐樘咬着唇，小脸憋得通红，他毕竟还小，不知道应该如何拒绝，最后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怀疑里面有毒。”
万妃的脸立即涨成了猪肝色，舞蓉真想撞墙去死，我的祖宗！
她头脑一热，一步上前，接过汪直手中的药膳，道：“娘娘，殿下经历丧母之痛，此时悲伤过度，口不择言，请娘娘不要计较。殿下早上已用过早膳，这晚药膳，奴婢代殿下喝了！”
舞蓉无限悲壮的看了祐樘一眼，哆嗦着手就把碗嘴边送。“舞蓉！”祐樘高喝了一声，一扬手，碗应声落地，率了个粉碎，浆水溅了一地。
“朱祐樘，你好大的胆子！”万妃怒不可竭。
祐樘把舞蓉护身后，昂着头，黑眸晶亮的盯着万妃，毫无惧色。
灵堂内的气氛剑拔弩张，万妃和祐樘正在僵持，殿外的太监却高声传报：“皇太后驾到！”
舞蓉松了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她这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于是一屋子的人复又跪下请安。
周太后一进殿便看到这翻情景，久经风雨的老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眼光扫向舞蓉，厉声问：“该死的奴才，怎么伺候皇子的？！”
舞蓉哀叹，知道周太后这种避重就轻的问法是最好的选择，只苦了她了，她一定神道：“奴婢该死，失手打了贵妃娘娘特意为殿下准备的药膳，请太后责罚。”
周太后的脸色缓和，她转头，笑着对万妃道：“不过是一晚药膳，你是贵妃，体位尊贵，和一个奴才呕什么气？”
万妃虽然嚣张，但在太后面前仍是不敢造次，她一低头道：“太后教训的是，臣妾记住了。”
周太后点点头，似是很满意万妃的回答，她像舞蓉看了一眼，道：“拉下去，行‘板著’之罚。”
祐樘惊痛：“皇祖母！”
周太后却似不觉，将祐樘抱在怀里，道：“可怜见的，从小就吃了这么多苦，如今又没了娘。我和你父皇说过了，从今天起你便般到我的仁寿宫住，让奶奶好好看着你……”
祐樘扭动了一下身体，还想再说，却被舞蓉的目光止住，她苦笑了一下，便跟着监罚的太监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伤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