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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写寿诗兄友弟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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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最忌“喜怒于色”。回房换一身衣裳,转身出来,我已复了心静。想着晚上的宫宴,我刚准备找人去问,便听听门的小太监隔着窗户急急报说:“爷,十三爷来了。”
话音未落,十三弟已兴冲冲的走进屋来与我请安道:“四哥,安!”
十三弟胤祥为敏贵人所出,今年虽只九岁,但在一众兄弟中,却与我最为亲近。
“十三弟,你来了!”搀起十三弟,我含笑打量十三弟兴奋的脸:“你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四哥,”十三弟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他拿出袖子里折的纸,展开递给我道:“你帮我瞧瞧,我作的这首七言如何?”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宫中家宴,皇阿玛兴致所致,每尝会招我们这群皇子作诗颂吟。上一次作诗,还是今年除夕,当夜皇阿玛颇赞了十四弟几句,想必十三弟那时便存了心,所以今儿找我打小抄来了。
对于十三弟此举,我颇不以为然——天皇贵胄,如何能似后宫妇人一般行这投机取巧之事?斥责的话跑到嘴边,但因我看到十三弟递纸于我时掐得死白的指尖又下意识的咽了回去——我省起,我在十三弟这么大的时候,书房读书,我也是这样的一心想盖过三哥胤祉去。
自打记事,我便即就知道皇阿玛只有一个,且他大部分的心神都给了太子二哥,我虽也是皇子,但若想得皇阿玛一声夸赞,便即就得处处强过三哥去。
三哥胤祉,长我一岁,出生时因其额娘荣妃还未封嫔,所以幼年养于内大臣绰尔济家,一直到康熙二十一年阿哥所修缮完工后方才回宫。三哥早我一年进阿哥所读书,我想越他原是不易,但幸而那时皇额娘孝懿皇后还在,有她在皇阿玛面前替我周旋,我不拘读书写字,还是骑马射箭,便即总能胜三哥一筹。
可笑我当年少不更事,竟以为这全是自己的能耐。
后来,皇额娘薨,我蒙皇阿玛不弃把我搬进乾清宫与太子二哥一道念书,至此,我方明白当日皇额娘为我做的一切,明白宫中人人挂在嘴上,每尝讲的“子凭母贵”的真义——在这个捧高踩低的皇宫,没有位分尊贵的母亲护持的皇子从来都是自己手足兄弟的踏脚石。
乾清宫一住三年,我学得最明白的便是“嫡庶有别,尊卑有序”,所以再回阿哥所,我便不再与我这群兄弟做意气之争——争来争去,谁还能争过太子去?
不能成为太子,不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未来都是一个闲散亲王。不过,一想到十三弟的额娘现今还是一个连宫宴都不得露面的贵人,我到底还是接过了十三弟递给我的纸——既然十三弟注定不能子凭母贵,那还真得要去争一争,争一个母凭子贵出来。
“乾清宴开万寿时,九重恩眷集繁禧。纯诚自是承欢本,仁厚端为受福基。三殿露浓培玉树,初夏风暖护琼芝。年年愿傍青鸾队,拜献南山祝嘏词。”
胤祥的这首七言于御制诗中只能算是无功无过,但对于他的年龄,确也算是难得。何况皇阿玛虽推崇才子,比如先前的纳兰性德,但平日私底下时常感叹的却是“慧极必夭”,“世上才子少有福寿之辈”,所以胤祥这首诗,我以为做得甚好,并不需我再为其画蛇添足。
“好,很好!”我诚心诚意的夸赞并不让胤祥信服,他依旧看着我锲而不舍的请求我道:“四哥,你就帮我改改吧!”
眼见推托不过,我无奈的拿起纸,再次细看,结果却真让我看出了问题。
“十三弟,”我讶异询问:“你什么时候习的董书?”
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的书法俊骨逸韵,结体开朗,被时人誉为“董书”。
“嗯,我家常无事,随便写的。”胤祥的脸红了,惴惴不安的问我道:“四哥,您看我写得如何?”
我知道皇阿玛推崇董其昌,朝庭内外多有投其所好者研习董书,只是,我从未想到胤祥也会如此,如此的急于求成——董书虽好,却真的是一条终南捷径吗?
今日,若是其他兄弟,即便是十四弟拿这张纸来问我,我也会付之一笑,但十三弟非旁人,他自进书房起,便见天的与我讨教——“长兄如父”,我想我有责任将他拉归正道。
“十三弟,”我问胤祥:“你既习董书,那可知董书相较柳颜好在何处?”
“四哥,”闻言胤祥侃侃而谈:“董书,以‘二王’为宗,集颜真卿、米芾、杨凝式,赵孟俯诸家之长,抉微气韵淡意之旨,力抵元明以来的媚俗之弊。……”
耐心的候胤祥说完,我方出声:“十三弟,所说不错。”
“只是世间万物,莫不是有利即有弊。刚你说的都是董书的好处。现你再说说董书的弊端。”
“弊端……”
胤祥的张口结舌不出我的意料——毕竟,胤祥只有九岁,若没人提点,自理解不了皇阿玛推崇董书的政治用意。
俗话说“字如其人”,董其昌的字与其主人在朝廷的作为一样妍美、软媚、局束,蹇怯——这正暗合了当年明亡时天下士子对明朝廷危机的无奈和回避心态。
董其昌死后八年,明王朝灭,我大清龙兴,入主中原。
《左传》尝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人不甘心中原易主,每每扯旗造反,与朝廷对抗,其中尤以江南士子云集之地为最。所以为天下太平,皇阿玛力推董其昌,希翼能以书为媒潜移默化的消磨掉士人对前明的怀念。
妄议朝政,即便于皇子,也是重罪。我不能对胤祥直呈董书于朝廷的深意,便即只能另辟蹊跷。
“十三弟,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志愿是领兵打仗,做一个大将军王!”
我们满人尚武,所以我不怪胤祥选军功作为晋身之阶。
“啊——”胤祥茫然的看着我,显见得接不上我突然转换的话题。
“皇阿玛常说‘字如其人’,”我循循诱导:“你若真想参与军事,学董书可不成。”
“董书讲究用笔柔和,所以写出来的字,秀媚有余却魄力不足。”
“而兵者,国之利器,岂可掌控于软媚之人!”
胤祥不笨,当下思悟了好一刻方问我:“那依四哥之见弟当学何书?”
“自然是柳书!”我不假思索的应道:“柳书用笔要诀讲究‘心正笔正’,其笔画锋棱刚劲,书风遒媚劲健,正合兵者必须有的‘至刚、至强、至健’的风骨。”
胤祥听到我的话沉默的拿过了我手里的纸,然后揉成了一团。我心知胤祥听进了我的话,心中高兴,真是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