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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新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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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嫣,这里是我们几个邻居凑出来的一点钱。”陈法裕将一个信封交给师妹:“帮不了你们多少,别嫌弃。”
何婉嫣接过信封,看着陈法裕,脸色动容道:“谢谢你们,等我和师兄有了钱就还……”
陈法裕摆了摆手:“还钱什么的先不急。阿坤呢?他还没出来吗?”
“是啊,这都第七天了。也不知道师兄到底有什么打算。”何婉嫣叹了口气:“他一直待在卧室里,这几天都没怎么出来过。”
陈法裕想了想:“我和学校那边联系了一下,好像可以贷一点创业基金,虽然不多,但是聊胜于无。阿坤也是毕业没多久,说不定也可以找学校贷一点的。”
“好,等下吃饭的时候我问问师兄。”
就在这时,冯定坤从后堂走出来,脸色有些憔悴,看来这些天并没有休息好。他边走边将帽子扣在头上,整了整衣领,看样子是要出去。
陈法裕叫了他一声:“阿坤!”
冯定坤看了他们一眼:“我出去一下,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操心,我会办好的。婉嫣啊,师父的后事已经忙完了,你也该回学校了。”
陈法裕和何婉嫣还想说什么,冯定坤已经大步走出去了。
他坐上了开往江朔市的公交车,坐在车窗边麻木地看着窗外的春光,风很温柔,阳光很暖,却都驱不走他心头的疲惫和恐惧。
想到接下来要去做的事,冯定坤就心头一紧,好想立刻跳下车,跑回白莲镇,回到师父的医馆里躲起来!五年前他就是这么做的,在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带着一身伤痛回到白莲镇,可是现在他不能这么做。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而医馆也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只能强迫自己坐在座位上,然而车子越靠近自己的目的地,内心就越发紧张恐惧,一颗心脏不停地噗通乱跳,让他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冯定坤死死地抿着嘴唇,想要靠车窗外的景色分散注意力,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听着公交车的报站声。
片刻后公交车到了站,他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又换上了另外一辆公交,这辆车人比较多,当他走上车的时候,不少人都扭过头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冯定坤避开他们的目光,向公交车内部移动。
好想回去……
找个地方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冯定坤的内心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这么呼喊着:现在还来得及,还没有到站,我还可以回到白莲镇!一百万的事可以另外想办法!
然而他的双腿一直钉在原地,被一种名为男人的责任和担当的东西钉在原地。
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而就算是东拼西凑也时有十来万,申请贷款固然可以,可是最多不会超过十万,那么还有七十多万,要怎么来呢?
自己只能乖乖站在这里,等着公交车把他带往目的地。
只是小小地牺牲一下自尊,如果真的能换到一百万,那是很值得的。毕竟作为社会的底层,他的自尊一文不值,没人在乎。
听到公交车报站,冯定坤深吸一口气,走下车子。
再怎么拖延时间,也还是走到了冯家的大门口。
他走上前,按了按门铃,很快就有个年轻女佣过来拉开了雕花铁门,抬起眼睛看着冯定坤,问道:“先生,您找哪位?”
“冯先生在家吗?”
“是大冯先生还是小冯先生啊?”
冯定坤这才反应过来,凌宇鑫已经被冯家认了回去,他就是小冯先生。
他有些苦涩地开口:“……我找大冯先生。”
“他不在呢。”
“哦。”冯定坤想了想:“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女佣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子。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期间不时有人进出,都是冯家当差的佣人,他们看到坐在路边台阶上的冯定坤,都流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然后快步走了。
中午冯定坤在路边买了点吃的,继续坐在马路边等着。他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仍旧没有等到冯定乾的车子回来。他想着冯定乾是不是回老宅那边了,可是据他对冯定乾的了解,他很少回山上的老宅,市里的这套住宅离他工作的地方近很多,所以他都是常驻这里。
难道这五年间冯家又在市里购置了别的房产吗?
就在这时,冯家那两扇雕花镂空铁门再一次打开,早晨的那个女孩子走了出来,弯下腰看着他:“大冯先生今晚不会回来的,你回去吧。”
“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女仆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他现在在医院,不过明天下午会回来。”
“谢谢!”冯定坤道过谢,站起来跺了跺酸痛的双腿,跑向路边返程的公交车站。
第二天中午,他又来到冯家大门外,那个女仆果然没有骗他,大约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一辆加长的林肯车开了过来,冯定坤一看就知道,这是冯家的车。
车子响亮的喇叭声响起,很快有人从里面跑过来开门。冯定坤站起来,拦在要往里开的车子前。片刻后,那车窗摇了下来,江秘书看着冯定坤,问道:“阿坤先生,你有事吗?”
车子后座有人说了什么,江秘书又补充道:“阿坤先生,有话进来说吧。”
冯定坤让开身子,跟在车子后面走进冯家庭院,进了会客厅。
他站在会客厅,承受着佣人们古怪的目光,等了一会儿。江秘书扶着一个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冯定坤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冯定乾。
他的头发剃短了,皮肤有些苍白,脸色发青,整个人都带着一点病态。身上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外面套着一件西装外套。他真的瘦了很多,西装外套看起来空空的。
冯定乾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事,和江秘书说吧。”
一旁的佣人扶着他,往楼上走去。冯定坤跟上两步,差点要喊出一声“哥”,又硬生生改了口,叫道:“……冯先生!我想向你借点钱!求求你了!”
冯定乾站在楼梯上,顿住脚步,问道:“多少?”
“一百万!求你!”冯定坤急切地看着他:“我保证,拿了这笔钱,我再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冯定乾没有任何回答,抬起脚往楼上走。
这时,冯定坤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将眼光转了过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冯定坤。唯独冯定乾仍然毫无触动,眼睛都没扫他一下,径自上了楼。
冯定坤羞耻得脸上通红,好像被人打了几个耳光一般。但是他仍然跪着,他知道,如果就此羞愤地离开,那么这抛弃自尊的一跪就白费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腿都已经麻木疼痛不堪。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影子掠过冯定坤时停顿了一下,接着往楼上走去。冯定坤听到佣人们叫他“小冯先生。”
是凌宇鑫啊。
冯定坤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可悲。曾经凌宇鑫是个连住宿费都付不起的穷人,可是现在他们完全掉了个个儿。当初自己让凌宇鑫住进宿舍里的时候,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在这个男孩面前这么丢脸吗?
凌宇鑫上了楼,走到冯定乾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里面传来冯定乾让他进去的声音,他推开门,看到冯定乾就坐在阳台上,江秘书坐在他对面,摆弄着白色小圆桌上的茶具。
“哥,你今天气色好多了嘛。”凌宇鑫笑嘻嘻地走过去。冯定乾这时候脸上才带了点笑意,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你出院,我想早点回来看你。”凌宇鑫看向江秘书,笑着向他点点头:“江秘书在和我哥谈事情吗?我是不是回来的不凑巧。”
“你不用走,和你有关。”冯定乾叫住他。
“和我有关?”
“恩,我和小高商量了一下,打算把公司的股权转让一半给你。”
“转让给我?”凌宇鑫瞪大眼睛:“为什么?有哥哥管着股份不是挺好的吗?”
“那些本来就应该给你的。”冯定乾有些疲惫:“五年前冯定坤签了放弃遗产协议书时,本来就该把股份转让到你的名下,只是当时你还没有成年。现在看来,是该把小高叫过来商量这件事了。”
“哥,这些都不着急的!”
冯定乾笑着扫了他一眼:“转到你名下,哥哥心里踏实一点。”
他想起什么,问道:“他还在楼下跪着吗?”
他指的是冯定坤。
凌宇鑫点点头:“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看到他了。”
“这都四个小时了。”冯定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头,向江秘书道:“把我的支票簿取来吧。再不把他打发走,晚饭都没办法下去吃了。”
凌宇鑫微微眯起那一双猫一般的眼睛。他看着江秘书取了支票簿来,冯定乾接过来,草草地签了字。
“叫他说到做到,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冯定乾撕下支票,递给江秘书,就在这时,凌宇鑫伸出手,将支票接了过去:“我去交给他吧,好歹和他也是同学一场,我还有些话想和他说说。”
“嗯,去吧。”
凌宇鑫走出门,看了眼支票上的一百万,没想到冯定乾居然真的这么大方。他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将支票叠起来放进西装口袋里,另外取出一张自己的支票。
他下了楼,走到冯定坤面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坤弟,听说你来找我哥借钱?”
冯定坤抬起头。
凌宇鑫笑了:“你这张脸还是没变。其实你用不着这样啊,跪着多难看。你靠着这张脸,要什么没有?”
冯定坤没说话,喉结忍耐地滚动了一下。
“看在你都跪了这么久的份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凌宇鑫将手里的支票递了出去。
冯定坤接过面前的那张纸,打开一看,那上面的数字却与他预想的相差了99万。
一万块钱,好像是在嘲笑他的自尊一般。
冯定坤脸色一下子白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支票丢到凌宇鑫面前,沙哑着嗓子道:“用不着了。你小时候没少吃苦吧,这就算我给你的补偿,收着吧。”
他厌恶地看着凌宇鑫骤然变色的脸,再也不想在这个快要让他窒息的地方待下去,转身踉跄着快步走了。
冯定坤摔倒在地上,好半天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就像是被一头公牛迎面撞上了一样。半晌他才缓过来,慢慢爬起来,坐在马路边的水泥地面上。
他垂着头,吸了吸鼻子。现在还未入夏,在冯家客厅里跪了那么久,想必是着凉了。他头昏脑涨的,脑子里就是一团乱麻,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甚至想冲上马路一了百了。师父说逃避是弱者才做的事,可是他现在只想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弱者,就是一个没用的人!
想哭。
心酸、委屈、羞耻、迷茫……
这些情绪搅和着,咕嘟咕嘟煮成了一锅巫婆的毒药,让他四肢百骸都提不起劲。他快要被击溃了。
他垂着头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浩如星海的灯光也相继点亮,带着梦幻的光泽在他四周闪烁。他身上还是中午出门时穿的一件白衬衣,棉衣料抵挡不了春夜的冷风。
这时,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他面前停下。眼前的空地上也被汽车的阴影笼罩。冯定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停在他面前的这辆车。
五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看到坐在路边偷偷流泪的他停下了车。
那车窗摇了下来。
却不是他!
不是他……
冯定坤忽然觉得好笑,他究竟在想什么,指望这个时候旧情人能从天而降,救他于水火吗?太可笑了。
路明燃说不定都已经不记得他了。
车窗内的中年男人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问道:“怎么?不记得我了?”
这个男人是……岚先生?!
冯定坤终于想了起来,难怪眼前的中年男人有些眼熟。但是他比五年前老了很多,眼袋很重,眼睛下面发青,法令纹很深,脸上的肌肉受到地心引力的召唤,挣脱了所剩无几的胶原蛋白的垂死阻拦,飞蛾扑火般往下垂。
这位岚先生给他的印象很不好,因此看见他现如今的这番老态,冯定坤不由自主地把他和“酒肉池林”“夜夜笙歌”“纵欲过度”等负面词语联系起来。
冯定坤皱起眉头,有些疏离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不要这么一副见外的样子嘛。”岚先生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虽然叔叔第一次见到你时,给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叔叔是一个善良的人。”
冯定坤不做声。他懒得应付这种人,但是也学会了在权贵面前,不能流露内心的想法,因此只能把那份厌憎按捺在心底,并祈祷他赶紧滚蛋。
“听说你急着用钱?”岚先生点出他的窘境。
冯定坤终于给了他一点注意力,将目光集中过来,警觉地问道:“您听谁说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叔叔是个善良的人,是来帮你的。”
冯定坤眨了眨眼睛。天上不会掉馅饼,世界上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想要得到一百万,就要付出相等的代价。
这一次他连厌憎都险些按捺不住,语气有些冰冷:“对不起,叔叔,我不卖身。”
“哎,你这孩子,谁要你卖身了。”岚先生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恰到好处,就是那种长辈对晚辈的包容谅解的态度,不含一丝下流的狎辱。
“晚上风大,上车来谈吧。”
冯定坤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开口道:“不了。叔叔要是真心帮我,我们去那边谈吧。”
他指向路边的一家咖啡店。
“好,听你的。我让人把车开过去。”
车窗摇了上去,车子缓缓开走,在路边寻找停车位。冯定坤走到马路对面的咖啡店,点了一杯摩卡,坐在位子上等岚先生。
这个点正是咖啡店生意火爆的时候,冯定坤就看着穿着制服的店员们忙里忙外,还有不少年轻男女在柜台前排队点单。
这时候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柜台后走出来,他穿的制服和别的员工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店长、经理之类的人物。他拍了拍手,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大家,我们打烊的时间到了!”
他连续喊了几遍,身后的店员们也走出来,客客气气地请客人们离开。有不少年轻人大声质问:“这才晚上七点,怎么就打烊了?!”“就是啊,我刚才点了单付了钱的,咖啡还没给我就赶我走啊?!”
“对不起了。刚才点了单的,可以拿小票过来免单。”
免单果然有用,立刻堵住了顾客们不满的声音。
冯定坤叹了口气,只能感叹不凑巧,拿起自己的咖啡走出了咖啡店,站在玻璃窗前等着岚先生过来。
顾客们鱼贯走出,不少人直直地盯着冯定坤的脸看。冯定坤无所谓,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
等到客人都走光了,才终于看到岚先生带着人从路边走过来,看着他笑道:“外面风大,怎么不到店里坐?”
“店里打烊了。我们换家店吧。”
岚先生笑了,他身旁的中年人上前一步,为他推开了店门。
“进去吧。”岚先生示意冯定坤先进去。
店里的工作人员们已经都退下了,刚才那个店长模样的人过来为他们上了咖啡,也拿着盘子退下。冯定坤这才反应过来,刚才所谓的打烊,不过是岚先生出行前的清场。
他问道:“这家店是您的产业吗?”
“不是。”
“那您认识这家店的老板?”
“不认识。不过他认识我就行。”岚先生没碰咖啡。刚才为他推门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弯着腰为他点了根雪茄。
岚先生抽了一口,笑道:“不介意我抽吧。”
抽都已经抽了,何必再多此一问呢。冯定坤知道,他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介意,只是想表现一下上位者的亲民。
冯定坤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刻他已经被这种名为权势的东西压得话都说不出来。
“叔叔刚才说了会帮助你,不过你也知道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冯定坤声音嘶哑道:“您想要什么?”
“你的肾。”
岚先生抖了抖雪茄:“我有个朋友生病,急需换肾,我通过红十字的资料库,找到了一个和他匹配度最高的人,就是你。”
冯定坤没有说话,他脸色发青,刚才喝下去的咖啡正在灼烧着他的胃部。
“当然了,究竟适不适合做手术,还要带你去进一步检查一下。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你如果愿意,明天上午九点半,打我电话。”岚先生将名片交到冯定坤手中,带着人离开。
“恩,都按照你说的跟他讲了。”岚先生坐在车子里打电话。
“我跟他说是从红十字会的资料库搜索到的,放心吧,不会让他起疑。”岚先生抽了口烟,听着电话对面的声音,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还坐在咖啡店里的那个身影,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下流的勾当。
“好了,我的小少爷,能帮你的我可都帮了。我看他还有点犹豫,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吧。你再给他加加压。”
对面说了什么,岚先生哈哈笑起来:“他可是一点没变。刚才他居然说‘对不起,叔叔,我不卖身’。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
冯定坤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可能是因为这里是江朔市的小旅馆的床,不是医馆里他那张小床,所以有些不习惯。昨天晚上他在咖啡店坐了很久,等到要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车了,只能找了家小旅馆开了个房间。
冯定坤走到那间狭窄逼仄的浴室里,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的男人,眼睛下挂着黑眼圈。他麻木地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一线流水流进满是水垢的洗脸池里。冯定坤接了水胡乱擦了把脸,找来昨晚在楼下买的牙刷簌了口。
他刚办好退房手续,手机就响了,是白莲医馆那边来的电话。
“喂,师妹?”
何婉嫣的声音有些慌张:“师兄,那个臭流氓带了几个人过来,催我们赶紧搬走。”
“不是还没到期限吗?”
“跟他说了,可他就是不讲道理!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冯定坤沉默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是一个人被逼到绝境的叹气声:“和法裕待在一起,别让那些人伤害你。告诉他们,钱我会给的,让他们不用着急。”
“师兄,你要怎么筹到钱啊?”何婉嫣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可千万不能借高利贷啊!”
“不会的。你放心吧。”冯定坤挂了电话。
他找出裤子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打了过去。
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的感觉真的很痛苦。幸而这种痛苦的时间并不长,他只是来医院做个检查,只有匹配度足够,才能做换肾手术。
坐在走廊里等待的时候,冯定坤的内心不禁忐忑起来。做检查之前,他暗自希望自己的肾匹配度不够,这样他就有理由退缩,然后想其他办法筹钱。可是等待结果的过程把他的紧张感拉长了,一想到他有不匹配的可能性,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失落焦虑起来。
直到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师走出来,叫了一声:“冯定坤是哪位?”
冯定坤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握紧了手。这时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究竟是希望听到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
年轻医师一直看着他。
冯定坤等了半天,没有听到他说话,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这位医师身上,与他四目相对。
那医师立刻转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手中的检查结果:“请进来,我的老师安德森医生想和你谈谈。”
冯定坤越过他走进去。
他忽然发现,这位年轻医师有些眼熟。
他和自己长得有点像。
和安德森医生谈过,对方表示希望能在十天后动手术,那位病人已经不能再等了。这十天他要住到医院里来,配合进一步检查和调整,所有的费用,都会由那位病人支付。
已经走到这一步,冯定坤也没有理由拒绝。
他坐上了回白莲镇的班车,打算收拾一些住院用的换洗衣物。一路上阳光好的让他心情抑郁,虽然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代价却是自己的一个肾,冯定坤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走到医馆门口,看到被砸坏的木门时,他的心情更加抑郁了。
这不用说,肯定是那个臭流氓带来的人干的。冯定坤走上前将歪掉的门板卸下来,拧下螺丝钉查看损坏的地方。
医馆里的人听见声音,快步走了出来。
“师兄!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何婉嫣跑过来,脸上还带着方才被恐吓过的恐惧。
“没有返程的车了,我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了一晚。”冯定坤将门板靠在墙边,看着何婉嫣,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脸庞上,那微拧着的眉头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在春光中生动起来。
“那些人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岑法裕走过来,带着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冯定坤:“他们说再宽限十天,如果还给不出钱,就要赶人了。”
“我会弄到钱的。”冯定坤脸色疲惫,没有心思去琢磨岑法裕的眼神。
“你要怎么弄到钱?”
“我有我的办法。”冯定坤说着,想往医馆里面走,却被岑法裕拦住了去路。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岑法裕仿佛是守了一夜空闺的妻子侦查丈夫似的,带着猫一般的敏锐眼神上下查看冯定坤,甚至还拉开他的领口和袖口查看。
“你干嘛啊?!”
岑法裕不理他,自顾自地侦查完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神情才略有放松。
“神经啦你!”冯定坤绕开他往医馆里面走。
“阿坤!不管怎么样,你可千万不能去卖身啊!”岑法裕跟在他身后嚷嚷,冯定坤的脸刷地红了。
“得玉街彩虹酒吧最红的鸭子一夜才一万块,据说初夜也才卖到十来万。阿坤,你要是靠卖身筹到一百万,最少也要接八十个男人吧?你知不知道那些出来□□的老男人有多变态?捆绑滴蜡都是轻的,据说有的有钱人,要看着鸭子被LUN才硬的起来,还有的喜欢人兽……”
冯定坤忍无可忍,扭过头对岑法裕吼道:“麻烦你不要在我师妹面前说这些好吗?”
岑法裕有点委屈,叫道:“我还不是关心你?你说你会想办法弄到钱,除了卖身来钱快,还有别的路子吗?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昨天晚上一夜没回来,我们都担心你去卖了……”
“我不会卖身的,放心吧。”冯定坤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心想,自己要卖的是肾啊。
“那你说说,你要怎么弄到钱?”
冯定坤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勉强搪塞道:“反正我会弄到的,你不用管了。”
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嘭地一声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两个人关在门外,开始收拾换洗衣物。
午饭时气氛也十分诡异,岑法裕虽然不再“卖身”“卖身”地啰嗦,但是那侦查冯定坤的眼神,虽然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都落入了冯定坤的眼中。
“你们不用为我担心,轻松点,事情马上就能解决了,我们会守住医馆的。”冯定坤笑着想要活跃气氛,心里却有些沉重地想着,明明要去卖肾的是自己,却还要在这里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为他们打气,真是有些悲哀。
也许是他的再三保证发挥了作用,岑法裕总算收起了那副眼神。
吃完饭,冯定坤拿着收拾好的东西,交代两人:“我要出去一段时间,有事打我电话。”
看到两人点了点头,冯定坤稍感放心,出了医馆上了开往江朔的公交车。
顺利地办好了入院手续,他进了病房,弯下腰翻捡行李,将毛巾挂好。暮春芬芳的风从打开的窗户涌进来,温柔地拂过他的肌肤。冯定坤停下了动作,手里拿着一件衬衣,望着窗外在树叶间闪动的春光出神。
这时,有奔跑的脚步声不断接近身后的病房门口,冯定坤转过头去,皮肤黝黑,满头大汗的岑法裕胸膛不停起伏,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愤懑,射向冯定坤。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吗?!”
冯定坤丢开衬衣,走过去想要安抚他:“冷静一点……”
“不要再骗我了!我都和护士们打听过了,你要卖肾!你想清楚了吗?那是肾啊!冯定坤,你知道失去一个肾意味着什么吗?!!”岑法裕情绪激动地大叫。
两边的病房门打开,有脑袋探出来,带着谴责的眼神打量他们。
冯定坤连忙将人拉进病房,关上门:“好了好了!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岑法裕眼睛通红,怒视冯定坤:“你这样还不如卖身呢?!我这就给芳桥打电话!”
“什么?”冯定坤看着掏出手机的岑法裕,不禁一头雾水。他说的芳桥应该是岑法裕上大学时的室友陈芳桥,冯定坤去岑法裕的学校玩时和这位室友接触过,感觉是个比较高冷的人,给人一种很难相处的感觉,所以冯定坤和他不熟。这时候他更加不明白,自己要卖肾这事,岑法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
“芳桥家里蛮有钱的,我知道他喜欢你很久了!你如果和他在一起的话,他肯定会出这笔钱!”岑法裕哆哆嗦嗦按下手机。
冯定坤终于明白这又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出来的一朵烂桃花,哭笑不得地按住岑法裕的手:“岑法裕,你什么时候拉起皮条来了?”
“那不然还能怎么办?!”岑法裕激动地大叫,眼睛里泪汪汪的:“你要是卖肾,那还不如卖身!”
手机从他手中滑出,掉落在地上,接着他一屁股滑跌在地上,用力捂着脸。冯定坤有些感动,蹲下身子捡起手机放进岑法裕的怀里:“没事的,人有两个肾,真正在发挥作用的却只有半个。所以我摘掉一个肾也没事。”
岑法裕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仍旧捂着脸,无限痛苦地呜咽:“阿坤……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穷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
冯定坤被他触动,也有些悲哀地坐在旁边。这一刻他也没办法再安慰岑法裕,因为他自己的内心也正在被快要窒息的痛苦淹没。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师父一离开,所有的担子都压了下来,让他的脊梁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痛苦的咯吱声。阶层、财富、权力、社会地位,这些东西他曾经嗤之以鼻,如今却终于明白,在残酷的现实中,失去了这些,他连自尊都难以维系。
他卖掉一个肾,这一关的确能顺利挺过。然而下一次呢?再次遇到危难又该怎么办?他连一点抵抗风险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由冰冷的手术钳一点点地把自己的器官全部摘走,把自己掏空吗?
“阿坤!不要卖肾!我会拿钱过来的,你等我!”岑法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主意,从地上跳起来,打开门跑了出去。
冯定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岑法裕还能有什么办法。而随着手术日不断逼近岑法裕却一直没有出现,那微弱的希望也如同风中的残烛一般,噗地一声扑灭了。
动手术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也只是感觉有点虚弱。岚先生爽快地把余款打到了冯定坤指定的账户,看到收到的短信上显示的数字,冯定坤倍感安心。
总算守住了最后一点念想。
手术后第二天,何婉嫣赶到了医院过来照顾他,没有看到岑法裕那家伙,冯定坤推测,一定是没有弄到钱,所以不敢来见自己。
然而何婉嫣愁眉苦脸的神色和来看望自己的岑法容疲倦的脸,却让冯定坤初霁的心情又逐渐蒙上了灰色。
“法裕怎么不来看我?实习那么忙吗?给他留言也没回复我。”冯定坤试探性地问着岑法容,后者面带忧虑地笑了一下:“他啊,也没有回复我,就知道让人操心。肯定是事务所太忙啦!”
岑法容回去后,冯定坤看着师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法裕怎么了?”
“法容说了啊,是事务所太忙了……”何婉嫣想要搪塞过去,然而看到师兄逐渐严厉起来的脸色,谎话也说不下去了:“法裕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联系不上……”
肯定是出事了。
冯定坤等到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也忍不住,一个人偷偷溜出了医院,按照岑法裕以前给他的律师事务所地址找了过去。
那家律师事务所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楼上,冯定坤从狭窄的楼梯走上去,脚踩在木制台阶上,各式各样的广告吊儿郎当地贴在墙壁上夹道欢迎,让冯定坤不禁大皱眉头。
汗流浃背地走到了律师事务所所在的楼层,那事务所狭窄的门面也和想象中大相庭径。更让人浮想联翩的是两旁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刷着“杀!”“黑心!”之类的字迹。
声控灯如果在此时刺啦闪烁起来,就是活脱脱的鬼片现场。
冯定坤敲了敲事务所的门,果然没有人应声。他不禁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把脸贴在门上,使劲嗅了嗅门里的味道。这么热的天,如果有人死在里面,肯定早就臭了吧,还好,没有腐烂的臭味什么的……
他跑到律师事务所楼上的企业,敲了敲玻璃门。也不知道是否无意中惠顾了传销组织,从那玻璃门内走过来的人臭着一张脸,叼着烟屁股拉开玻璃门,凶巴巴地问:“干嘛?”
“你知道楼下那家律师事务所……”
话还没有说完,这位花臂大哥就吼了一句:“不知道!”然后嘭地关上了门。
冯定坤这还是人生中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外貌不好用,不禁有些精神恍惚,颤巍巍地走到楼下,和其他人打听律师事务所的事。
还好其他人很卖他的面子,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他不想听到的。
“哦,你说那家律师所?都被□□砍死啦!秀芬?!你说是不是?”
“哎呀人家哪里知道,真是的。”
“你不是连那家事务所老板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知道的吗?居然还有你这个骚婆娘不知道的事?”
“什么啦!死鬼,你可别胡说八道!”叫秀芬的女人双颊通红,羞答答地瞥了冯定坤一眼,举起小拳拳狠狠捶在男人背上。
冯定坤又另外找了几家小公司打听,要么说不知道,要么说事务所的老板卷钱跑了,也有说被□□追杀的。冯定坤只敢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是事务所的老板卷钱逃跑,被□□追杀砍死,岑法裕是没事的。
他坐在楼梯口,深深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裹挟着盛夏的热风移动到了他面前。冯定坤抬起头,不禁苦笑。
是岚先生。
“怎么一副不想见到叔叔的样子?”岚先生脸上所剩无几的胶原蛋白拉扯着肌肉挤到一起,极力向冯定坤表达友善。
“上次见到您,我失去了一个肾。”
“你也得到了一百万。”岚先生抬头看了一眼冯定坤身后黑黢黢的楼道,问道:“我听医院说你偷跑出来了。是来找你那个小律师朋友的吗?”
冯定坤警觉地抬起头:“岚先生知道他在哪儿?”
“走吧,去喝一杯。”
岚先生既然找到他,肯定是有备而来。想要知道岑法裕的下落,看来唯有跟着岚先生走,别无他法。
冯定坤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一只皱如鸡皮的手在他脸上抚摩珍宝一般爱不释手,冯定坤皱着眉将这只手拨开,努力睁大醉眼,问道:“岚先生,您还没有告诉我,我朋友究竟在哪里呢!”
“乖,跟我回家我就告诉你。”
“这是你说的!”
“当然!”
车子平稳地开着,速度却很快,转眼就到了岚先生的大宅。待司机挺稳了车子,岚先生立刻迫不及待地搂着冯定坤下了车,走进房里。
岚先生连走到楼上的卧室都等不及,直接把人推到在沙发里按着亲吻,边亲边笑:“小东西,你说你不卖身,真是死脑筋。你要是卖身,至少还能有笔钱啊。不过跟了我,我也不会亏待你!”
冯定坤推起他,醉眼朦胧地笑了:“你说了到了你家就会告诉我的。”
岚先生大概是料定了他喝醉了跑不掉,坐起来惬意地抽出一根烟点燃,玩味地看着冯定坤:“你那个朋友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接了个小帮派的case,答应帮他们杀了人的老大打赢官司,结果官司输了,事务所的人怕被报复,干脆卷款逃走咯。”
“那个小帮派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什么甜口帮吧。”
冯定坤暗暗记在心里,看着猴急地要往他身上压的男人,笑道:“去你卧室啊。”
“好好好,小宝贝,你说去哪就去哪。想野战叔叔都陪你呀。”岚先生紧紧地搂住冯定坤,把他往楼上拖去。
冯定坤一进卧室就软到在床上,迷离的眼神看着岚先生,伸手解开衬衫的上面两颗扣子,问道:“怎么这么热?你要不要洗澡?”
“不洗了,等下再一起洗。”
“你不洗我去洗了。”冯定坤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关上门。
岚先生也不怕他跑了,这栋房子都在他的监控之内,没有他的允许,就算冯定坤跑出了这间卧室,也会被守门的拦下。
冯定坤进了浴室,打开花洒冲了把脸,看了一眼浴室高高的窗户。窗户开着,外面的凉风吹进来,让他神智清醒了一点。
他找了条毛巾擦干手,将毛巾绑在手上增大摩擦,他徒手攀上了窗户。爬到窗户上才发现,窗户外面空荡荡的,只有漫天的星斗和远方的田野树林,这里是三楼,他原本以为浴室外面是阳台,现在看来阳台在另外一个方向。
冯定坤往下看了一眼,二楼倒是有阳台,只是离他的垂直方向还有一点距离。而且看样子阳台里面的房间里还有人,因为那里亮着灯。
但是先在已经骑虎难下了,是留在这个卧室里被一个老男人猥亵,还是赌一把?只要二楼的卧室里人数在两个以下,他有把握解决掉。
冯定坤爬出窗外,整个人悬在窗户边荡了荡,接着纵身一跃,跳到了阳台上,然而这番落地很不顺利,弄出了一点响声,立刻有脚步声从卧室里传来,由远及近。冯定坤连忙躲在盆栽后,将身子缩成一团。
有人推开了阳台的门走出来。冯定坤从阴影中看过去,顿时全身一震,如遭雷劈。那是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路明燃?!
冯定坤顿时眼眶一热,死死地咬住嘴唇,紧紧盯着路明燃。他比记忆中高了很多,高中时还只有176,现在应该差不多有186了,五官的线条也比少年时期清晰很多,不再给人柔软得如同少女的感觉了。
但是,还是很帅,很耀眼,和如今满是尘埃,遍身狼藉的自己完全不一样。
路明燃四下查看,又低下头看向楼下,大概没有发现什么,他转过身检查另一边。
就在这时,冯定坤从盆栽后扑了出来。路明燃骤然转身,就看见一个用毛巾捂着脸的男人扑向自己。他喝道:“早就看见你了!别动!”
冯定坤扑进路明燃怀里,轻声说:“你也别动。”
这把声音立刻让正在躲闪的路明燃浑身僵住,任由冯定坤将自己扑倒在地上。他哆嗦着手,要扯开冯定坤脸上的毛巾,被冯定坤躲开了。
“不要动。”冯定坤伸出手,盖住路明燃的眼睛,那长长的睫毛挠的冯定坤心也痒痒,他靠过去吻住了思念已久的双唇。
冯定坤吻到喘不过气,才松开了路明燃,一把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好想你。”
路明燃没有动,更没有回应。
冯定坤顿时心中一凉,立刻就开始不停地猜想路明燃这么晚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他和岚欣又旧情复燃了吗?说不定他都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喜欢他的人多得是。想到这些,冯定坤几乎哭出来。
他伸手将毛巾绑在路明燃眼睛上,站起来翻过阳台,攀援着跳了下去。
路明燃扯掉眼睛上的毛巾,站起来,只看到一个身影融入了黑暗里,然后消失不见了。
原来从来没有忘记他……
记忆中骄傲的微笑和甜蜜的亲吻,此时回想起来竟让人心如刀绞。
冯定坤拿出钥匙——刚才从路明燃口袋里偷到的——打开车子,坐进副驾驶。岚先生想必加派了人手,要将他困在这里。但是这些人,肯定是不敢拦路家的车子的。
冯定坤将车子倒出来,开到庭院门口,那里果然有人守着。他按了按喇叭,示意门口那些迟疑的保卫把门打开。
两名保卫看着他的车牌,又试图利用路灯幽暗的光线看清楚驾驶室内的人。此时车子喇叭再次尖锐而不耐烦地鸣叫两声,让保卫们吓了一跳,不敢怠慢,连忙打开了大门。
冯定坤将车子开了出去。路明燃的车牌果然就是最好的通行证。
就在这时,车后传来呼喊声:“拦住他!”
冯定坤连忙加速,在两旁的保卫还来不及反应时一脚油门将车子飚了出去。
真不愧是全球限量。冯定坤想起来,以前还在学校读书时,有一次把路明燃的车子开出去兜风,结果被撞坏了。路明燃看着自己变形的“全球限量”本来想要发火,但是又被自己一句“我这个人也是全球限量的啊!”噎到无话可说。
想到那时候,冯定坤不禁有些想笑,但是热泪已经先一步落了下来。
现在的自己,遍身狼藉的自己,已经没有了可以骄傲地说“我也是全球限量的!”的勇气了。
将车子停靠在路边,冯定坤给大学的一位同学打了个电话。这位同学与其说没有什么特色,不如说浑身上下都平平无奇,以至于冯定坤和他做了几年同学,才终于在大三下学期记住了他的长相。
就连名字都叫做赵凡这种随意敷衍的名字,感觉就是父母为了上户口而应付了事。
后来到赵凡同学的家里做客后冯定坤才知道,平凡无奇就是他们家族的特色。
据说,赵凡同学的曾祖父母是做特工的,曾祖父母的曾祖辈曾经是大内密探,而再往上追溯,居然还有从事过刺客这一神秘职业呢。
托庇于家族传承和祖祖辈辈扎根于此留下的复杂关系,赵凡同学手中握着偌大一个江朔市的关系网,因此甜口帮这种小帮派的信息,他也了如指掌。
“前阵子在西莲区挺活跃的,但是他们的老大吃了官司,这阵子就销声匿迹了。你打听他们干什么?遇到麻烦了吗?”
冯定坤挑能说的说了。
赵凡沉默了一下,说:“明天早上九点,你去西莲区二公路打听一个徐礼生的人吧。”
“然后呢?”
“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谢谢!”冯定坤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今晚他暂时不能回医院。他是偷偷溜出来的,今晚要是回去了,明天上午就不一定能出来了。
而且岚先生被自己摆了一道,说不定正气势汹汹地在医院守着他呢。
冯定坤把路明燃的车子留在路边,另外找了一家旅店休息。车子停在这里,路明燃肯定会自己找过来的,用不着特意去还。
第二天一早,他退了房,上了公交车径自往西莲区去。对江朔这种国际大都市而言,西莲区就是繁华霓虹灯下的暗影,雄狮毛发里的虱子。据说江朔市不止一次想要把秩序混乱的西莲区好好整顿一番,最终都在盘根错节的江湖势力面前败北了。
冯定坤在二公路口站下了车,双脚甫一落地,便有好几道目光扫过来。冯定坤四下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二公路。
这里的建筑都还保留有上个世纪的风格,已经风化的石阶和斑驳的墙面仿佛是对日新月异的发展的负隅顽抗。一条路上最多的居然是寿材店,冯定坤走过去时,道路两边总有歇脚客转过头来打量他。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因为他在这里是生面孔。
冯定坤走进一家跌打铺子,看着正拿着鸡毛掸子扫灰尘的小伙计,敲了敲柜台,问道:“小兄弟,你知道徐礼生住哪儿吗?”
小伙计隐藏在肿眼泡下的眼神立即警觉起来,问道:“你打听他干什么?!”
看来自己是来对了!“我有点事要找他。”
小伙计却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冯定坤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柜台上推了过去。小伙计却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又将信封推了回来。
冯定坤没办法,只能放弃,走到下一家店打听。可是也不知这个徐礼生是什么个来头,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向他透露点口风。冯定坤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到广告牌下拿出手机准备拨赵凡的号码。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路口有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赶过来,为首的是个金链大哥,身旁有个中年人正为他引路,一只手往冯定坤的方向指了指。
冯定坤心道不好,扭头便冲向反方向。那伙人见状,立刻追了过来!街面上的路人、桌椅、遮阳伞等障碍物通通被他们推开,一时间咒骂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有许多路人加入了追杀冯定坤的队伍,看来和先前那帮人是同一伙人。
冯定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一抖拨通了赵凡的电话。他大叫道:“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打听徐礼生会被追杀?!”
赵凡仿佛对他的境况早有预料,不徐不疾道:“甜口帮的老大前阵子惹上了官司,被指控杀了人,那个被杀的倒霉蛋就是徐礼生。你在甜口帮的地盘打听这么敏感的事情,被追着砍多正常啊。”
“你是故意的吧?”冯定坤咬牙切齿。
“是你要找甜口帮啊,这是进入甜口帮最简单的办法了。加油哦!”赵凡干脆地挂了电话。
“喂!”然而不论怎么对着电话大喊,那边也只有被抛弃了的嘟嘟声。
冯定坤胡乱将手机塞进口袋里,攀上小巷尽头的矮墙。正要往下跳时,却一眼瞥见墙头下五六个人头,正凶神恶煞地堵截在墙后,见了他,立即扑了上来。
冯定坤打算退回去,却看见追他的人已兵临墙下,一时间进退两难,只能捡了块砖头瓦片,站在墙头左右乱拍,好似打地鼠一般,场面一时间胶着起来。
“死扑街!”为首的金链汉子气得大骂:“拿我刀来!”
一旁的小弟连忙给他递眼色:“大哥,吓吓他就行了!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金链大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叫你拿你就拿!怕出人命混什么江湖啊?!”
小弟嘟囔着:“什么混江湖啊,混口饭吃而已……”见金链大哥蒲扇般的巴掌又举起来了,他连忙一路小跑着消失在人群之外了。
冯定坤刚动完手术没多久,体力还没有恢复,眼看胶着下去对他没好处,于是开口道:“这位大哥,你们甜口帮刚背上人命官司,这阵子正在风口浪尖,把事情闹大对你们也没好处,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啊。”
“我们二当家说了,敢来打听徐礼生的,一律杀无赦!”
冯定坤给了一个试图偷袭的家伙一砖头,向金链大哥蛊惑般说:“其实我是律师。徐礼生那个案子,我觉得有很大的翻案可能!我是来帮你们的!”
不知是那一句话触动了神经,金链大哥停了下来,警惕地试探道:“你也是律师?看起来嫩得很!”
“你真能帮我们老大翻案?”
冯定坤整了整衣服,端出一副精英的模样:“我叫高木,虽然才毕业一年,但是我打了两百二十一场官司,无一败绩。哦,现在是两百二十二场了。”
“你真能帮我们老大翻案?我怎么从没听说过你?”
“你没听说过我,总该听说过我哥哥高永。”
这一次金链大哥总算有些动容:“你是说全江朔最贵的那个律师是你哥哥?”
冯定坤笑着伸出手,挑了挑眉毛:“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把我的记录变成两百二十三?”
冯定坤被一群人围着,进了一间茶点店。金链大汉带着他进了后堂,让他在条凳上坐下,接着走到一边打电话。
冯定坤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下一步要怎么做,他其实没底。但是诚如赵凡所说,这是打入甜口帮内部最快的办法。而且假冒高木的名头,要安全得多,毕竟他才毕业没多久,出了律师行业的人,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他相信以自己的本事,要自保没有问题。
金链大汉打完了电话,就收了手机一屁股坐在冯定坤旁边,两条肉腿大马金刀地敞开,双手撑在膝盖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冯定坤。
“我们二当家的等下就来。刚才你说我们大哥的案子……?”
冯定坤揣摩着高木的心理,摆摆手道:“让你们二当家来和我谈吧。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金链汉子登时脸上一红,想要发作,又吭哧吭哧将怒火憋了下去:“行!只要你能救我们大哥,以后我这二公路随你玩个痛快!”
冯定坤心想有没有搞错哦,我到你这棺材铺子跌打馆来玩?
等了片刻,金链汉子开始不耐烦,站起来拿起手机又要打电话,藏青色棉布帘子被人挑开,三个人从外面走进来。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转了过去看着他们。
当前是一名中年人,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但是脸上却带着温和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看起来真不像是个混帮派的。
金链大哥连忙迎上去:“二当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高律师。他说他能帮大哥翻案!”
冯定坤站起来,走上前去,和这位二当家寒暄几句。二当家试探了几句,暂时瞧不出冯定坤的深浅,于是说让人定好了酒席,邀请冯定坤一同出去,边吃边谈。
那金链汉子也跟着,席间频频向冯定坤打听官司的事。冯定坤觑着二当家的脸色,却觉得他并不是那么想翻案。
冯定坤被他们灌了几杯,脸上通红,遂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大着舌头向众人拍胸口:“各位……各位大哥,官司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果然如他所想,那二当家眼角微微皱了一下,旋即又笑脸迎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
酒席完了,冯定坤软着步子,被人搀扶着走出酒楼。夜晚的凉风吹来,让他的神智也清醒不少。
二当家热情握着他的手,问道:“高律师今晚就不回江朔了吧。我已经替你定好了酒店,让小海送你过去,你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让小海接你过来,好好谈谈官司的事。”
冯定坤顺势答应下来,被他按着坐进车里,又摇下车窗笑着叫道:“二当家,你放心!官司……官司的事就交给我吧!”
二当家的站在台阶上,笑着冲他挥挥手。小海已经踩着油门将车子开了出去。
冯定坤这才将脑袋收回来,靠在副驾驶上,用手按了按头部几个穴位散散酒劲。他看了一眼开车的小海,这是个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年轻人,是二当家带过来的两个人之一,酒席间话很少,以至于冯定坤都没怎么注意到他。
冯定坤从后视镜里打量他,与他四目相对,笑了一下,问道:“你叫小海?跟着二当家几年了?”
“十六年了。我十二岁就跟着楚哥了。”
冯定坤这才知道,二当家姓楚。
“那挺久了啊。那你们老大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人,帮里挺多弟兄都敬佩他。”
冯定坤点点头,他从那个金链汉子身上就看出来了,这个甜口帮的老大很得人心。不过这个小海话不多,实在看不出他对这位大哥是什么态度。
“听说在我之前,也有位律师替他打官司。我能和这位律师见见面吗?有些细节上的问题……”
小海沉默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瞥了冯定坤一眼,开口道:“他卷了我们预付给他的酬金跑路了,人还没抓到呢。”
冯定坤的手不自然地捏紧了。他喘了口气,心想不知道小海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法裕现在至少是没事的。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样了。冯定坤焦虑地皱起眉头,看向窗外,兀自想心事。
“这是去海边啊?”看到窗外的景色,冯定坤这才惊觉,车子正向着海边开去。
“不是,定的酒店有点偏,过了这片就到了。”
冯定坤闭上眼睛,佯作假寐,浑身的肌肉却绷紧了。引擎发出一声竭力的嘶鸣,小海提高了速度,冯定坤睁开眼睛,就在这时,耳畔传来滴答一声,车门被锁,冯定坤猛然睁开眼睛!
他一脚踹向驾驶座,将小海踹的一个趔趄,持刀的手一偏,扎在仪表盘上。
冯定坤喝道:“你想杀人灭口?!”
小海已经全然不顾,被碎裂的仪表盘扎得血淋淋的手抓起匕首,一双凶狠的眼睛瞪着冯定坤:“你想替姓萧的翻案,做梦吧!”
徐礼生的命案虽然是二哥一手布置,可是杀人的那把刀却是他。二哥虽然交代,请律师什么的不过是给帮里上下一个交代,这些律师私下里打发走了就好,可是上一个请来的律师,却从案子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自己不得不把他解决掉。
这个律师既然是那个江朔鼎鼎有名的高律师的弟弟,想必也不是好相与的,二哥虽然交代他将人打发了就好,可是不将人弄死,他夜不能寐,睡不安枕!
反正手上沾的血太多,不差这一两条人命了!
他扑了上来,打算一刀将冯定坤解决了。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看起来柔弱得像个少年人的年轻人竟有一身极为俊俏的拳脚功夫,方才他踹自己的那一脚,竟然不是歪打正着?!
真是意外!
原本以为这些律师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意外!
车内方寸之地,冯定坤硬是躲开了小海的第二次杀招,反手格挡,将小海推了回去,此时只听见车轮打滑时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天旋地转,失去控制的汽车已经飞驰着冲出公路,扑向大海!
小海见情况不妙,已经打开了车门,想要逃出去,却被冯定坤拉住了右脚。车子迅速沉入海中,冰冷的海水灌入车内!冯定坤憋着一口气,死死抓住小海的右脚。小海一时间陷入慌乱,手忙脚乱地要逃出车子,却被冯定坤卡着,将人一起带了出来。
小海抓着车顶,浮在水中慌忙踢腿。被冯定坤拉着,他根本就没办法浮上去。冯定坤已经从车内游了出来,他攀着车子往上游,却又被小海拉住了衣服。
冯定坤奋力挣扎,一脚踏在那遭了无妄之灾的车子上,借力上游。小海不断攀扯着他,要将他拉回海中。
冯定坤被他撕扯着,挣动双腿,抬起头看向碧蓝的海面,心想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
法裕或许已经死了,如果他死在这里,两人也可在地下相见。只是……脑中浮现出了一张端庄清丽的脸庞……
无论如何,还是放不下这个人……
还想见见他,不想死。
就在这时,小海抓着他的手松了劲,冯定坤连忙靠着最后一口气拼命上游,终于将头探出了海面,连忙大口呼吸,这时候才感觉到肺部针扎一般刺痛。
他低下头,小海已经倒头栽进海水深处。
冯定坤喘着气,游向海岸边。此时已是深夜,天空中缀着繁星,光辉随着海波摇晃出一片片碎玉,腥咸的海水随着手臂的划拨一浪一浪荡开,泛出许多泡沫,映出远处城市霓虹灯的光芒。
岸边一浪一浪的海风吹过,远远地走来三个黑黢黢的人影。
冯定坤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三人是什么来历,不敢轻举妄动。他刚才与小海在海下一番争斗已经耗光了力气,这时候如果贸然出去,碰到二当家来扫尾的人就糟了。
他躲在一块礁石后面,海风中传来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要不是你磨磨蹭蹭,我们也不会来迟了!”是那个金链大哥的声音。
“大哥,要不我们在海里捞一捞,说不定还有救。”这是他身边那个小弟的声音。
“海面上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人都已经淹死了。”这个大嗓门是个女孩子。
“妈的,我就知道,姓楚的那个孙子不可能是真心救大哥的。”
“别说救大哥了,大哥说不定都是他害的!”金链大哥恨恨地骂了一声,又摇头叹气:“这回好不容易来了个厉害的律师,又被害了!”
“要不我们去找那个高律师?就是冯家的那位御用律师……”
“你也知道是冯家的御用律师,你有钱吗?”
“这位律师不是那个高律师的弟弟吗?他被害了,高律师肯定也不会放过姓楚的,我看我们可以借刀杀人也说不定。”大嗓门的女孩子若有所思。
“还借刀杀人,人家大律师肯定比我们聪明!”小弟呛道:“我看啊,咱们要帮大哥打赢官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上次救的黄毛身上了!”
冯定坤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黄毛?他们说的,难道是岑法裕?
“那个黄毛开口就是一百万,你有吗!”
“他现在被我们关着,还敢问我们要钱?吓唬吓唬他,看他怕不怕!”
“现在也只能关着,总不能真为了救大哥害了他性命。”
三人齐声叹气。
冯定坤从礁石后探出身来:“我说不定能救你们大哥。”
冯定坤把水渍仔细擦干净,换上干净衣物。这衣物都是那小弟的,身形比他略瘦弱些,穿在身上有些紧。他拉了拉衣服下摆,推开卧室门走出去,外面坐着三人,原本正在商量什么,见他出来,停了下来,一致看向他。
冯定坤在一张弹簧小床上坐下,问道:“你们上回救的那个黄毛呢?我要见他。”
金链大哥朝皮肤黝黑,打着几个耳洞的女孩子使了个颜色,女孩子站起来走出这间仓库。冯定坤被他们蒙着眼睛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发现,脚步声格外空旷,空气中漂浮着不少灰尘,这里应该是一座废弃的仓库。
金链大哥看着冯定坤,神情严肃:“你真的能救我们大哥?”
“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你和那个黄毛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读书时的同学。”
“你没有说实话。”金链大哥的眼神牢牢地盯着他。
冯定坤扎了一下眼睛:“他是我朋友。”
“朋友能做到这个份上?”
“你们都愿意为你们大哥赴汤蹈火,我为了我朋友以身犯险又有什么不可以?”
金链大哥没说话,打了个响指。门开了,黑皮女孩推着一个蒙着眼睛的家伙走进来。冯定坤立刻站起来,盯着来人。那女孩将蒙眼布扯了,岑法裕眨了眨眼睛,待适应了光线,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冯定坤。
冯定坤此时心里紧张,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害怕岑法裕会叫他的名字,那样自己伪装的身份就露馅了。
幸好岑法裕够机灵,左右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金链大哥盯了冯定坤一眼,警告道:“你别说话。”
他转头看向岑法裕,问道:“小子,这位先生说他是你朋友,你说说,他叫什么?”
失策!
这下糟了!
岑法裕怎么可能知道他冒用了高木的身份?!
岑法裕两眼咕噜咕噜转了起来,被那黑皮女孩照着后脑勺打了一巴掌:“让你说话!”
岑法裕急得额头冒汗,求救般看向冯定坤。
冯定坤也知道自己冒用他人身份并不稳妥,但是没想到这位金链大汉看起来莽撞,实际上却如此谨慎聪明,让岑法裕来与自己核对身份。
不能再等了!
就在三人越来越怀疑的当儿,冯定坤抄起板凳劈头砸下!
只听见咣当一声,那金链大汉反应也是很快,立刻躲开了身子冲上来,与冯定坤扑成一团,两人连拆十数招,眼见得冯定坤略占上风,一旁的小弟又抄着凳子砸下来。冯定坤就地一滚,险险避开,那金链大汉又堵了上来,截住他去路。
冯定坤一时间与两人僵持在一起。他万万没想到,甜口帮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居然也有这名金链大汉一般的好手,今天想要全身而退容易,想要带走岑法裕却是难了!
金链大汉躲开冯定坤一腿,斜掌劈向冯定坤手腕脉门,被冯定坤手腕一转,化去攻势,反手扣向他手腕。两人手掌一对,被各自震开。
那小弟面露异色,问道:“你是什么来头?!”
金链大哥却眯着眼睛,收起攻势,问道:“小子,白莲镇何氏医馆的何大夫,是你什么人?”
冯定坤正犹豫是否应该如实相告,岑法裕已经先一步欢呼起来:“看来是自己人!自己人!这位大哥,这位小妹,我这朋友可是何伯伯的亲传弟子!”
冯定坤心想岑法裕这个冒失鬼!如果这汉子是师父的仇家,那今天恐怕不能善了。然而那金链汉子却是神色一松,打量着冯定坤:“原来是你?!”
冯定坤收敛动作,然而浑身肌肉却并未放松,他并不记得这金链大汉和师父有什么渊源。
“我二十岁那一年受了重伤,是何大夫救了我。”金链大汉挥挥手,让黑皮女孩放开岑法裕。岑法裕立即如同热油烫了屁股的毛猴一般,嚷着这疼那疼,吱哇乱叫,蹿到冯定坤身旁。
冯定坤看他不停搓着手腕上被绳子绑出的痕迹,向其他人问道:“药酒有没有?”
黑皮少女找了瓶药酒来,隔空丢给冯定坤。那金链大汉还是坐在那里,打量冯定坤。
冯定坤看他们暂时没有开战的打算,于是也坐下来,验看岑法裕身上的伤。
岑法裕挂着个脸看着冯定坤单薄的身形,问道:“阿坤,你动了那个换肾手术了吗?”
冯定坤点点头。
岑法裕立刻蹿了起来,叫嚷道:“我不是叫你等我?!我说了会拿钱回去的!”
“等你?今天要不是我来找你,你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吧。”
“那也不至于。那天甜口帮的要把我沉海,还是这三位救了我。”
金链汉子拱手道:“我叫王岩,这两位是我手下的小弟小妹,陶华和孙第。”
他既然已经自报家门,又救了岑法裕,暂时就不算敌人。冯定坤也还礼道:“我叫冯定坤,这是我朋友岑法裕。”
冯定坤看了三人一眼,心中已经差不多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当时甜口帮的大当家吃了官司,二当家于是找到了岑法裕实习的律师事务所,交了酬金请他们打官司。酬金又被岑法裕卷走了,可惜没来得及送到医院,人就被二当家截住,是这三人救了岑法裕,目的是为了请岑法裕帮忙,救下他们深陷牢狱之灾的大哥。
可是岑法裕这家伙还惦记着那一百万,没有酬金便不肯出手相助。
他哪里知道,自己早就将肾卖了。
金链大哥看着冯定坤用熟练的手法为岑法裕推宫过血,开口道:“既然你是我救命恩人的弟子,那今天的事就此揭过。你们走吧。”
一旁的两人立即叫道:“那大哥的官司怎么办?”
金链大哥摆摆手:“我们可以另想办法。”
冯定坤不紧不慢地将药酒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看着他们三位:“你们大哥的事,我既然说了会帮你们,自然就会做到。”
一旁的岑法裕立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显然是责怪冯定坤揽事情上身。
三人看着岑法裕,岑法裕又瞪着冯定坤。冯定坤眼光来回摇摆,挑起眉毛,感觉甜口帮的这个案子,恐怕有什么隐情。
“这案子怎么回事?”冯定坤询问岑法裕。
“我们打不赢的啦。”岑法裕案情都没说,就先抛出这么一个结论。
“怎么会打不赢?!我们大哥明明是被陷害的!有人在他的酒里加了东西!”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小弟孙第义愤填膺地叫嚷起来。
岑法裕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小弟,又转向金链大哥,问道:“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事情究竟牵扯到了哪些人?”
王岩沉吟片刻,开口道:“我只知道,那件事发生的两个月前,有几个老板带人过来,想要收我们甜口帮在秋沙的那块地。二哥想卖,但是大哥说,以后的弟兄们都得靠那块地吃饭,不能干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没同意。然后大哥就出事了。”
“那你们知道,那几个收地的老板,是谁吗?”
“是谁?”
“是冯家的小少爷!冯宇鑫!你们大哥的案子,如果冯宇鑫真的插了一手的话,就是请高律师过来,也不可能打赢。”岑法裕说完,看向冯定坤,一副“我们快走吧别趟浑水了。”的模样。
陶华孙第听了冯家的名字,都是一脸灰败脸色,只是王岩沉吟半晌,脸色肃然,抬起头看着冯定坤:“这案子内情既然这么复杂,我也不好再厚着脸皮拖两位下水。二位请便吧。”
岑法裕皱着眉头看他:“听你的意思,你这官司还是要打?”
王岩黝黑的脸笑了笑:“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就是舍了这条命,也会为他洗刷冤屈。我知道冯家手眼通天,但是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他们能颠倒黑白一时,也不能颠倒黑白一世。”
岑法裕拱拱手:“这位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咱们就此别过!”说完就要拉着冯定坤跑路,哪知手上如同拽了个秤砣一般。他转头瞪着冯定坤,后者笑了笑:“你知道感恩图报,我难道就不懂得一诺千金了吗?”
岑法裕闻言,顿时两眼一黑,恨不得就此人事不知,再也不用看着冯定坤这个二百五才好。
他浑浑噩噩跟着冯定坤坐回原位,众人说了什么,他都充耳未闻,仿佛神魂出窍了一般。等到他好不容易神智慢悠悠醒转过来,便听见王岩说:“当时大哥喝的酒里,应该添加了致幻剂一类的药物。他的尿液血液检测单,却没有检测出来。”
“是在哪家医院做的检测?”
“和光医院。”
冯定坤睫毛颤动了以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王岩继续道:“这家医院还是二当家要求的。现在想起来,恐怕是他、冯家还有医院都串通好了。他把人送到医院,检测单却被和光医院换了。”
冯定坤想了想:“真正的检测单,应该还在和光医院。”
“为什么这么说?”
“我如果是和光医院的院长,冯家这么大的一个把柄抓在我手里,我自然要把证据留着,以后多敲几次竹杠。”
王岩抬头,与冯定坤对视一眼。
“今晚我去一趟和光医院。”
“那我去一下院长家里。”
计划暂且这么定下来,冯定坤累了一晚上,终于找到了岑法裕,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也支撑不住,就在仓库的小床上躺了下来,一觉睡到傍晚。
他起来吃了晚饭,找出和光医院的平面图,定好行动路线。和光医院他住过很久,对那里比较熟悉,院长室就在医院顶层,想要进去,他得想办法避开监控。
岑法裕坐到他身边,叹了一口气:“阿坤,我本来是想帮你的,没想到反而给你添了麻烦。”
“别这么说。”如果今天身陷囹圄的是他,岑法裕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来救他。
“对了。”冯定坤想起昨夜想要害他的小海,把事情向岑法裕说了。
“是他受人指使想要谋杀你,和你没关系,不用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是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我说不定可以救他的。”
“那种情况下,如果你去救他,自身也难保。”
夜幕降临。
医院忽然接到了急诊,救护车一路呼啸着,把伤者送到医院门口,那里有两位医生等着。车上的急救医生将病人推出来,匆忙交代了伤者情况,并请求立即安排手术。
病人家属一路跟着推车上了九楼,看着伤者被推进手术室。手术门关上,他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监控,走到监控死角下的交谈室。里面没人,医生护士都被今晚的急诊叫走了,匆忙间还没有人过来接班。
他带上手套,打开交谈室的窗户,翻身爬了出去,踩着大楼外裸露的水管爬上了十楼。
楼上就是院长的办公室。
像伪造化验单这种证据,院长想必不愿意假他人之手,由他亲自保管证据的可能性更高,冯定坤决定从他的办公室着手。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钢丝,将办公桌的锁撬开,把里面的文件翻出来,嘴里咬着小手电一一查看。
没有发现化验单这种东西,他将文件一样样放在地上,继续翻找下一个抽屉。就在这时,一本文件袋装好的合同映入眼帘,他将合同拿起来扫了一眼,并不是自己要找到化验单,正要放在一边,却一眼瞥见合同下自己签的字。
冯定坤顿时心生疑窦,他将文件袋打开,里面除了合同,还有一些其他单据。他取出合同打开,里面是自己签的换肾手术的单子。这个他有印象,字也的确是自己的字。
然而下面还有一张手术单,他将小手电移过去,打在签字人的地方。那里签的名字是:冯定乾。
自己换肾的对象是冯定乾?!
冯定坤一时间感觉头晕目眩。
他定了定神,继续翻看下一张单子。那是一张DNA鉴定单,对象是他和冯定乾。鉴定结果是,他和冯定乾的DNA,有99%的相似度。
冯定坤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想起几年前自己签过的那个合同,放弃遗产继承权的合同。
“阿鑫才是我弟弟!你根本就是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你这个婊 子生的!”
冯定乾曾经骂他的话,这时又一字一字地敲击着他的心房!
冯定乾告诉他,他和他只是同父异母,是自己占据了原本属于凌宇鑫的生活,在自己享受着冯家给他带来的一切时,凌宇鑫却在辛苦地讨生活。
正是因为这种“自己占有了别人的东西”带来的愧疚,他毫不犹豫地在放弃遗产继承权的合同上签了字。
连DNA鉴定都没有想过要去做。
因为他相信冯定乾不会骗他。
可是,现在这张放在自己面前的DNA鉴定单子,却是比冯定乾的话有力一百倍的铁证。DNA相似度达到99%,他们只可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定乾骗了他,然后让凌宇鑫取代了自己,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喜欢凌宇鑫?可是据自己的了解,冯定乾恐同啊。
他把合同收进文件袋里,放在一边,继续翻找那张检测单。可是心潮却一直起伏不定,心绪难平。
手机震动了一下,王岩传来消息:找到了。
冯定坤立刻将东西放回去,收拾好自己留下的痕迹,而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走了那个文件袋。
他顺着原路爬回九楼,没有等手术室里那个不认识的倒霉鬼出来,径自坐了电梯下楼。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找了家24小时便利店,把文件夹里的东西全部复印了一遍,拨通了岑法裕的电话。
岑法裕开了王岩的车过来,冯定坤走到路边,把复印好的文件交给岑法裕:“我今晚要去一个地方,这些东西交给你。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再打开。”
岑法裕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阿坤,你要去哪儿?那张检测单我们已经找到了!”
“我要去讨个公道。”冯定坤没有多说,拍了拍岑法裕的手:“我明天早上没回来,你再打开,到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的。记住了吗?”
岑法裕只能点头。
冯定坤转身走到马路对面,坐上了夜间公交。
此时,和光医院的张院长在家中卧室醒了过来。他感觉有些口渴,起身拿起杯子走到楼下倒了杯水。他将水送到唇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楼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可是,他明明记得,自己上楼前将书房的门关上了!
张院长想起这间书房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他放下杯子,快步走过去打开灯,里面空无一人,什么都好好的,一切都和他晚上离开前一模一样。
张院长松了一口气,然而,一向多疑的他在这时想起了自己位于和光医院十楼的那间办公室,里面虽然没什么重要文件,但是就在两个月前,他往里面放了一份重要文件!
一份他自认为能把冯家操控于股掌之间的证据!
张院长再也坐不住,他叫醒家里的司机,立即赶往和光医院。
医院值班的护士们没有想到这么晚了院长居然还会大驾光临,连忙向他问好。张院长一路走过去,向迎来的值班医生问道:“今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什么,就是医院接了个急诊。手术做完病人家属不见了。这医药费……”
医药费倒是次要,但是突然消失的病人家属让张院长心里一突。他走进电梯,径自上了自己的办公楼,取出钥匙打开了办公室。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张院长心头一跳,他打开灯,连忙冲向办公桌前,抖着手打开抽屉翻找。
那份文件袋装好的合同果然不见了!
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不!现在还不是坐以待毙的时候,他站起来拿出手机,拨通了,那边传来被扰清梦的不悦声音:“什么事?”
“小冯少爷,今晚我的办公室丢了一份重要文件。”
“这就是你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的理由?”
“那份文件,和之前我为冯少爷做的换肾手术有关。”里面还包含一份DNA鉴定的文件他没有提。DNA鉴定是自己私下里偷偷去做的,这时候如果告诉冯宇鑫,恐怕会火上浇油。
“你说什么?!”
“那是两份病人的签字合同。”
“我不是告诉过你,手术做完立刻把一切资料都销毁吗?!你为什么还要私底下留着这些?”
“小少爷,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你应该想想,究竟是谁把这份文件偷走的,他又想做什么?”
那边沉吟了一下:“行了,我知道了。”
凌宇鑫挂了电话,斟酌了片刻,敲开了冯定乾的卧室门。
“哥,刚才F国那边打电话过来,生意上出了点问题。”
冯定乾整了整衣袖,快步走下楼梯。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凌晨4点,凌宇鑫为他买好了凌晨6点的机票。从这里开车到航空楼,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突然要他出差,他是有些不高兴的。他这个人喜欢计划性,无论什么都提前定好,这种毫无计划,突如其来的安排让他感觉到了破坏。
他不喜欢破坏。
一切都应该在原本的位置。
车子要停在划定的位置,手表应该放在指定的位置。人也应该生活在原本的位置。
他叹了一口气,坐进车子里,司机考虑到离飞机起飞还有些时间,为了照顾大少爷刚病愈的身体,他把车开得比较慢。
冯定乾按了按太阳穴,瞥了窗外一眼。
凌晨四点,只有霓虹灯还在彻夜不眠地守望这座冰冷的城市。
夜间公交缓缓靠站,有个单薄的身影从车上下来,径自穿过马路。
车子开了过去。
冯定坤用力拍响了冯家大门。
很快就有人过来,为他打开门。他走进去,发现庭院的灯都亮了,好想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跟随佣人走进客厅,凌宇鑫就坐在台灯下。几年前的那个夏日夜晚,冯定乾坐过的位置。
看到冯定坤走进来,凌宇鑫抬头笑了一下,示意他坐下。
“给阿坤先生上茶。”
“不必了,我是来找冯定乾的,他在吗?”
“真不巧,他出去了。”
“那我明天再来。”冯定坤站起身。
“慢着!”凌宇鑫喝住他,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
“坤弟,你已经不姓冯了,那份放弃遗产继承权的合同上,是你亲手签的字。”
“我当时受到了蒙骗才会签字,所以合同是无效的!凌宇鑫,你才是那个冒牌货!”
凌宇鑫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他已经长大了,完全不是当初那个可爱的少年模样,只有那双猫一样的琥珀色瞳孔,还如同当年一样闪闪发光,紧紧逼视着冯定坤:“坤弟,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真的,我是假的?”
冯定坤举起手里的文件袋:“这就是证据!”
凌宇鑫抖着肩膀笑起来:“坤弟啊坤弟,你拿着几张纸跑到这里,以为真的就能证明什么吗?你忘了,这里是冯宅,现在我姓冯!”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两队保镖走进来。冯定坤转身要跑,凌宇鑫喝道:“抓住他!”
两队保镖立即冲上来。就算冯定坤有武艺傍身,却也不是叶问附体,不过五分钟,他便被钳制住无法脱身。凌宇鑫走过来,将挣扎中掉在地上的文件袋拿起来,轻轻拍在冯定坤的脸上:“坤弟啊,你倚仗的就是这几张纸吗?”
他重新坐下来,取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冯定坤开口道:“你烧了也没用,我还复制了一份。”
凌宇鑫笑了:“你复制了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你人都不在了。”
冯定坤心头一颤,没想到凌宇鑫竟然动了杀心!
凌宇鑫将文件凑到烟头前,点燃了一个角。冯定坤眼睁睁地看着那份证据被烧了起来,禁不住大喊道:“住手!”
然而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门口。
冯定乾大步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