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城纪》火棘子

3、深蓝城纪【3】

　　【3】

　　这一夜，夏维睡得很安稳。

　　窗户大开着，劲急秋风吹得法梧叶子簌簌作响，扑簌簌坠落的声音，落在心底某根神经，像牛奶滴进咖啡一样，丝丝蔓蔓飘散开来。迷迷蒙蒙中，母亲双眼含泪：“维维，跟妈妈一起走吗？”

　　母亲背后，倔贺以驰一跺脚：“夏维，你到底跟不跟我们走！”

　　看看母亲又看看一言不发的父亲，良久，夏维退了一步，勾住了父亲的手指。甜蜜的蛋糕，永远缺失了一半，再也没有圆回来，无论哪一个秋天都不如那个秋天凄凉。夏维的手指在凉席上慢慢画着圈圈，一环套着一环，无止无境。

　　第二天，夏维给贺以驰追了一个电话：“以驰，收拾行李了吗？”

　　“没多少东西！”

　　“研究院给我和白歌放了假，不如，现在过去帮你搬东西？”

　　“不用！你在家等着就行！”贺以驰声音硬邦邦。

　　路过蛋糕店时，夏维记起贺以驰最爱吃这些甜到腻牙的东西了，就买了一盒抹茶慕斯。

　　记得，没有分开的时候，贺以驰爱腻在妈妈身边，全身软得跟没骨头一样，做早餐时也要撒娇。身为双胞胎之一，夏维则认真坐在一旁，看妈妈被弟弟磨得无可奈何。纵容弟弟的不止有妈妈，夏维，也很喜欢看弟弟撒娇的样子的。

　　那时，有没有一点妒忌呢？

　　夏维安静地坐在桌子前，和着客厅的钟表嘀嗒声，看着阳光渡过桌面。安静，呼吸可闻的安静，他就这么静静等着，期待着有人破门而入，带一身喧嚣和尘土、以及那令人一听就头皮发麻的嗓音高声喊：“我回来了！”

　　可惜，一直很安静。

　　夕晖点点，从桌面慢慢溜到了地面，慢慢渡过窗帘，最后依依不舍离开了。夏维的脖子僵硬了，目光从桌面移到钟表，不知不觉已是下午六点。夏维开始心不在焉，心底慢慢地生起了霉菌，绿霉慢慢地蔓延到角落的每个缝隙，蔓延到时针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刹那。无数人经历过的寂寞，此刻撕成了丝，缠成了茧，将夏维实实地裹在中央。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呼吸，变得，难以承受。

　　“喂！”

　　凭空而来，划破静寂。

　　记忆还是幻觉？夏维僵硬地回头。

　　贺以驰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撑在门口，休闲鞋随意一踢，一副霸王莅临的气势，单脚立着，很没良心的问：“鞋呢……晚饭就只有蛋糕？”口里嫌着，手底却毫不含糊地切下大大的一块大嚼特嚼起来。

　　夏维一眨不眨地凝视。

　　贺以驰被看到起鸡皮疙瘩：“你看我干什么，这蛋糕不是过期的吧？”

　　以为你不回来了——夏维很想说出等到荒凉长毛的心情，以及见到弟弟时阴霾不由自主的一扫而光的释然，可是，能做的，只是这样地凝视。凝视着贺以驰一口气把蛋糕吃个精光，末了，意犹未尽地舔一舔嘴唇——　　看那懒猫一样的伸展动作，夏维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房子一直保持离开时的原样，贺以驰麻利地收拾小卧室，一贯雷厉风行，将那些七零八落的老玩具收了一咕噜全塞进最底下柜子里；把墙上的旧海报旧地图揭下扔掉；被单一卷，扔进洗衣机；其他那些破得不像话的东西，一股脑当垃圾扔了。

　　效率不是盖的，不出半个小时房子焕然一新。

　　“站着干吗？把垃圾弄出去！”贺以驰不满地回头，从他扔第一样东西开始，夏维就站在卧室门边，看着他收拾，站着一动不动，非常碍眼，完全无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忙得口干舌燥。

　　好容易收拾干净，贺以驰往米白格子的新被单上一躺，软软的，目之所及是蔚蓝色的天花板，所有的一切，依然如故。在这个小卧室，他曾经跟夏维住了十年，记忆里的温情脉脉消淡了兄弟之间的抵触情绪——这种感觉说不清楚，贺以驰对夏维很反感，靠得近了，反感却淡了。

　　家，给人的安定感吗？

　　贺以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招呼站在门边神游的夏维：“你不是想看我拿了些什么吗？这是从化学楼里的秘密档案室‘借’出的资料，你可以看看。”

　　明明是偷，还好意思说借。

　　夏维审视着这份报告，在已是打印稿的现在，手写的报告朴实得可爱。落款人是：楚郁。楚郁的字迹刚硬，一撇一捺，有棱有角，毫不含糊。共有６份报告，被编注上了明晰的编号，日期从十一前春天到十年前的夏末。

　　第１份：《关于新元素存在的可能性报告》（1月）

　　楚郁简明地阐述了在某试验中，意外地发现一种金属元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经过研究，以及专业和深奥的理论推导。他大胆猜测这是介于镉和铟之间一种新元素。

　　第２份：《关于新元素的提炼的要素及过程》（4月）

　　时隔三个月，楚郁提交了这份报告。他将新元素命名为Cy，中间稍微冗繁的就是，他用了整整一段来描述该新元素的美妙颜色：“比深海更深的蓝，比晴天更淡的蓝，难以言喻的美妙颜色，令人沉迷。”

　　生动的语言跃然纸上，令人浮想到一个情景：楚郁花费了无数个夜晚和白天，如痴如醉，以至于在如此学术的报告上忍不住将痴迷的情绪渲于纸上。每一个描述Cy的字都翩翩起舞，令观者忍不住莞尔。

　　贺以驰插了一句：“到底是深蓝还是淡蓝？提炼过程也很普通，跟其他稀有金属一样。”因为太普通了，才足以奇怪。

　　第３份：《关于新元素试验的重大失误报告》（5月）

　　报告每一字都如同祭奠一样，笔墨深深渗透纸张，能想象楚郁在写这份报告时的肝肠寸断。他急于将新元素投入试验以检验其功能和特性。但实验发生重大失误，新元素在试验的过程中自行毁灭了，留下了一道蓝光。

　　第4份：《关于新元素试验的恢复申请》（6月20日）

　　楚郁在该报告中要求继续进行新元素的提炼和实验。语气激愤，如同与人争执一样，报告中有“鼠目寸光”、“无比短视”、“痛心”的强烈谴责字眼。

　　看来，有紧急通知让楚郁停止研究，贺以驰指着中间的一行：“看这里：‘上次实验没有失败，Cy并没有消失，关于它的功能我将提供更详细的说明和证据。’楚郁正试图收集更多资料作为说服的依据。”

　　第5份：空缺。

　　从编号到内容，都显示第５份消失了，夏维愣了楞，贺以驰说：“别管了，跳过去。”

　　第６份：《关于撤销新元素试验的报告》。（6月28日）

　　报告措辞异常平静。楚郁说自己将掺入杂质的铟误认为是新元素。之前的所有实验，全是误会，并提出撤销该研究的所有已中断及未中断的实验。

　　至此，结束。

　　夏维沉思说：“第４份和第６报告相差不到10天，这说明第５份报告紧接着第４份报告，主要内容应该是阐述为什么说上次实验Cy没有消失以及奇特功能，以继续博得上级的支持。”

　　由誓死捍卫到主动放弃，为什么？实验失败是常事，不会一两次失败就放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错的，也会很不甘心，多次测验直到死心为止，绝对不可能短短的十天，就把原先坚持的东西立刻撤了。

　　“如果换做你，什么原因会让你放弃？”贺以驰问。

　　“我会一直递交报告，据理力争，直到上级同意。发现新元素就跟探索到新的理论一样，怎么能屈服？”

　　一根筋，最固执最刻板的做法，贺以驰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说不定，他找到了另一种途径，可以更自由、更无阻力地进行实验——就是说，有比乌思更好的研究环境，给了楚郁新的契机。”

　　“有比乌思更好的地方？”夏维没有想过。

　　“那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恨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一样。”贺以驰又鄙夷又无奈，话锋一转，“也许我们今天做的和猜的一切，几年前就有人做了。不过，他们一无所获，我就有希望。”

　　“嗯。”

　　“楚郁这条线，前人估计都摸索过了，往他身上查，肯定查不下去。我，找到了一个新线索，之前从没人碰过的线索！”贺以驰心情大好，眸子冒火星一样亮。他出招向来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偏偏还能砸中，在楚郁这条线索完全无果的状态下，竟然摸到了秦中鸿这个看似与楚郁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夏维不由得赞叹。

　　“什么线索？”

　　“秦中鸿，这个人你不陌生吧？”贺以驰问道。

　　夏维的脑海划过一个锋芒毕露的身影：高傲、刚烈、一双眉梢上翘的眼睛睥睨众生。秦中鸿很少笑，无论何时站在他身旁，都能感受到无形的寒气迫人。

　　乌思小城管辖严密。

　　一般人进不来，进来的人也不可能轻易出去。某年，一名舒姓研究员孤寡一生后去世，他的弟弟舒彬来收骨灰。秦中鸿对舒彬一见钟情，相恋轰轰烈烈，但相恋结局却很惨烈。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留在枯燥的乌思小城，日子太平淡如水了，获知外来消息的途径只有电视和电脑。对青春来说这里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诱惑。

　　舒彬在短暂的停留之后，想要离开。

　　高傲的秦中鸿已陷入癫狂的热恋不能自拔，深到挫骨扬灰也不过如此，深到已经不在乎对方的感受、只有他自己的爱存在于世了。在舒彬离开的那天，他追到广场上，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跪在舒彬眼前，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恳求舒彬留下。

　　纵然如此，舒彬还是拒绝了。

　　极度失望和绝望中，秦中鸿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吻一下舒彬的无名指指尖，作为永别。车鸣声起，催促着出发，舒彬迟疑着。秦中鸿抓起舒彬的无名指，在指肚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四溅。

　　送别的众人都没回过神来。

　　狂笑的秦中鸿已经疯了，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你既然这么绝情，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甩下这句话，他抽出一把尖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刹那，血染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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