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字回时》福泉

1、无忧

　　南郡燕阳城，立城千年，文昌武盛，绵延至□□，号为十万户。
　　方圆数百里，无论土生土长的乡民还是即来即去的客商，只要在闲谈中提及玄阳书院，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随便哪一个都可以扯出几段轶闻来侃上三天三夜。

　　玄阳书院虽非官学，僻筑乡野；但文武皆修，不倡导仕途经济又不拘泥于古旧经典，在□□教育体系里是个特别的存在。
　　此处教习之课业，涉类极其广泛，各种匪夷所思。有时候是追寻一支禾可以多结多少穗粒，也可以是一个招数可以扫下几个对手，又或者一个戏码可以骗到几个窈窕淑女，总之放开来捣鼓就是。
　　招收生源方面此处也是难得的男女不限，出生不拘，只谋去处不究来处。入学之后，食宿学具各项费用均由书院提供，绝对货真价实免费制。最绝的学成毕业还包谋出路！整个人才养成一条龙服务！只要能顺利入学，南郡的家长们都可以长长的松口气，基本上不再忧虑犯难孩子的教育养成问题。因此，凡家中有适龄学童的人家，哪个不想把孩子塞进院里混个几年。
　　年年招生，年年都有些怪才怪事怪物涌现于书院，流布于市井，为南郡人民的饭后谈资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经年累积，玄阳书院的名气就像池塘里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扩散，近些年更隐约成为南郡辖内规模宏大，人气鼎盛，轶闻纷繁的私家第一书院。
　　请注意，这是一所私家书院，到底是谁家的？一般人不知道也不关心，江湖人仿佛明了。江湖上一直在隐秘传说：玄阳书院的山长历年均出自江湖神秘世家“玄微境”，极有可能为“玄微境”的门派驻地。
　　翻开江湖人手一本的权威教科书《江湖外史》，其内页有一段对“玄微境”的简短文字介绍如下：
　　“此门派极为神秘，传说源于黄老，武功心法脱胎于玄妙之道，传承不知多少年；门下行走江湖，从不外显名号，门规严密，鲜有内情流布江湖。”后面备注一小条：“江湖人多年探寻偶得，玄阳书院与之似有瓜葛，历任山长极有可能均为其派驻。”
　　当然，一切都是江湖传说，没有人能把传说落实到位。玄阳书院俗世里的名气压倒性掩盖了江湖中的几丝零星传闻，该怎么办学还是怎么办学，红红火火搞教育。

　　这一年九月鹰飞，玄阳书院照旧招收弟子，江湖侠客依然抛洒热血。
　　燕阳城头顶上的日头毒辣更甚于往年，南郡人民各出奇招防暑降温，能窝在家里绝不出门。日当正午，距城五十里外，往燕阳城避暑胜地青城山去的黄土道上缓缓挪腾着辆破旧骡车。
　　这骡车一颠一簸摇摆在深浅不一交错杂乱的辙坑里，驾车车夫时不时抹一把额头，手里敷衍挥上几鞭。
　　车厢黑旧已经看不清板材的肌理，年头不少，大小只比单人轿大上半厢，左右两侧各悬暗青旧帘一块。
　　帘角轻掀，雇车人从厢里探出半个头来探视前路。
　　稍许望几眼，旧帘又无声垂回。
　　只见狭窄车厢里僵挤着大小两个身形，都被正午的炙热蒸得昏昏然。雇车人扇了扇衣袖，又对着水囊灌上几口，方开口对小小身子轻声道：“燕回，前面就是青阳山了。进到山里会凉爽许多。这样热的天，赶着书院招考最后一日，也是没法子，你且再忍耐忍耐。”
　　依着大人的小身子微动了动手脚，使着有气无力的童声答了句：“爹爹，女儿知道了。”原来是准备今年投考玄阳书院的一家子父女两人。
　　车厢内闷热让人无力多言，狭小不便动弹，只好复归沉寂，盼着早点入山。

　　继续摇晃一炷香后，黄色土道在青阳山脚下变换成青石路径，骡车终于入山。
　　山外炙热灼烧苦不堪言，山中清凉舒爽心旷神怡。
　　南郡名胜青阳山终年林木参天，遮天蔽日；四季繁叶苍翠，荫翳斑驳；九曲溪涧委婉，流银泄玉，百鸟羽翼翩飞，清鸣间错；盛夏时节，凉爽宜人，清风徐来。此时真是人间胜地！
　　车夫将骡子道边停了，招呼一声：“王夫子，地头到了。”
　　话音落下，周到将身后门帘挽起，方便厢内乘客下地。王夫子先自行挪下车来，又接孩子。将孩子抱在怀里掂一掂，小心在地上放了，笑叹一声：“燕回，你又重了些，爹爹快抱不动了。”孩子笑嘻嘻一张童颜应了：“爹爹，我长得快着呢！”父女如常谈笑几句方开始端正衣冠，松弛身骨。道边恰有山间清流一道，夫子携了女儿踱步至溪涧，捧了溪水洗净黏糊脸面。又挽起宽松广袖，将两人胳臂也感受些溪水的凉净，此前车厢内所遭的苦热一扫而空。
　　慈爱目光一如既往，夫子望着女儿说：“燕回，舒服了些罢？”名唤“燕回”的自家丫头睁着黑溜溜亮晶晶的墨玉双眸，忽闪忽闪不时扇动细长弯翘的睫毛，两瓣桔瓤软唇灵动舒展笑起来：“爹爹，好凉哦！舒服的很。车里热死了。”
　　夫子最见不得女儿萌宠样，心里软的不行，想着以后孩子不能日日在身边卖萌了，酸楚感如山泉涌，又强自压下，面上看不出分毫。
　　家长暗思：“燕回自小乖巧，我夫妻二人只有这一个宝贝，平日里照顾的无微不至。这孩子每天只傻乐，吃饱穿暖玩乐呼呼大睡，醒着时最爱在自己书房里胡闹。无事跟着自己识字诵书，半懂不懂的偷偷读那书橱角落里的《齐协志异》，每每为从狐精到花仙，从倩女幽魂到和尚书生各种怪异把自己问的深感头痛，却乐此不疲。闲暇时与自己一道摇头晃脑吟诵古今词赋，记性颇佳，念过几次便可毫不含糊，张口就来。我虽不是官宦，也未有余财，自家孩子却也从未叫她吃过苦头，不知愁为何滋味；家中又和睦，人口简单，没些乱七八糟的纷扰，孩子更无半点心机。如今离了父母，不知会不会吃些苦头。罢了，孩子终究要长大，不可能永世拴在自己身边，再过得几年也要择了好女婿出嫁，还是要见些市面才是。如今家中也正艰难，孩子送来书院至少衣食无忧，不得已为之。再不舍也要舍得！”
　　大人在千思万虑，小孩子遇着水却莫名兴奋，清凉溪水一触面，精神头就回来了。燕回更是平生头回离开家，大大新鲜，早开心的在溪涧玩耍起来。小丫头脱了脚上小布鞋，找了块干石头上放了，挽了裤脚，光着两个脚丫子在溪涧里露出平滑面的大石块上走来走去；还不过瘾，衣袖也挽了，露出两只藕段小胳膊，并两只小腿都撑进溪水里，身子弯成个标准鞠躬姿势，乱七八糟搅动溪水；转眼又掬了捧溪水抛洒起来，水珠圆圆颗颗闪耀着阳光，串串划成弧线坠回溪涧，丫头自顾自开心咯咯咯笑的张扬，引得亲爹也忘却烦心世事，脸上浮出几丝真挚笑意，歇了心思赏玩起秀美山色来。山水之间，稚子天真，如此离尘，悠然忘忧。

　　王夫子和女儿溪边玩乐。车夫现下也无事闲，只抬眼围了这父女绕，八卦本能自动开启。话说燕阳城里这位四旬落魄文士姓王讳求贤，少年时曾得志考入太学，学成外放州府。然鸿鹏之志禁不起年少轻狂，性情耿直又不善钻营，轻易就被小人找了错处丢了前程黯然回乡，消磨平生二十年。人归乡野，先生依然只醉心书上韬略与庙堂变迁，无暇奔忙蝇头小利，只靠太学名头协助本郡府衙处理若干杂务，领些例银混个温饱。十余年日子过得清寒，却也平和无波。风云难测，年前官家开始大幅削减各司闲杂人员以压缩国库开支，王夫子不能幸免，陡然失却闲职断了入账。勉强撑了半年，如今积蓄耗空，境况就有些入不敷出，暂靠着亲友救济度过眼下难关。境况如此艰难，夫子不得不放下面子爱好四处去谋些收入糊口，再无昔日时间精力去看顾膝下女儿燕回。不得已，方与妻子商议数次，最终决意将爱女送至玄阳书院投学，打着一个书院安全妥当，子弟自有照应的主意。八卦至此，车夫应了王先生这趟车，得了启发，不禁也掂量着是不是咬牙将自家小子送来学个一二，省了口粮衣裳开销也免得将来跟自己一般，终身靠着骡马混点吃喝勉强过活。

　　各人心思各人忙，江湖恩仇血肉偿。
　　江湖是什么？有江有湖即江湖；无江也无湖有人有恩仇也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刀剑如梦，拳脚相加即江湖；无影无踪，兵不血刃也是江湖。
　　大部分郡民都知道玄阳书院山水环绕，花树掩映，人众金多；也有那么少数几个江湖游侠知道玄阳书院隐藏着不知多少顶级高手，神出鬼没，杀人无形。所以，玄阳书院在普通人笑谈中的形象与江湖人密议中的想象真是天差地别，没办法联系到一起来。对于江湖人而言，玄阳书院实在是江湖中的江湖，生死场中的生死场。

　　隔行如隔山，江湖圈外人士王夫子只不过一满心只为爱女打算的普通家长，不知道这些有的无的，无知故无畏，自家天真、懵懂、娇弱的女孩子就送到了这神秘而可怕的去处。
　　平庸者在书院里正常的走过场，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怕就怕那天资格外聪颖的，一但脱颖而出就倒霉了，不定就被神秘“玄妙境”看中，成为重点培养对象。入了“玄妙境”的眼，隐然就入了血肉横飞的江湖圈，一入江湖误终身，遇到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事，谁也不知道。唯一肯定的是，平凡平淡种田日子一去不复返。

　　王夫子再三犹豫，与妻子商议多次才狠下心为女儿择了自认为是最妥当的地方，万分不舍将女儿送来，内里不知多少热望，期望女儿在书院里平安和顺。却不知世间事总是掌的了眼下，却管不了将来，看得清外相，却难深悉实际。世事难料，那个素日在书房里活泼爬来跳去，乖巧翻书研墨的小女孩子最终不走寻常路，没有按照正常轨迹嫁个如意郎君生一堆金童玉女，却在江湖里快意恩仇浪荡终身。

　　未来未可期，眼下王夫子见溪涧浅流无多大危险，遂不拘着孩子天性任其溪边玩耍。略过一会，夫子算算时辰，想起些琐事，转身折返至骡车，简略与车夫交待起来。数了若干铜钱支付了这趟的费用。另掏出些作为下趟返程定金给到车夫，嘱咐车夫原地等候。
　　交代好杂务，唤了孩子往书院去，燕回顾着玩耍，只觉得不够尽兴，总想多玩一会。无奈还有正事要办，小丫头不得不被牵拉离了溪涧，一步三回首，念念难舍。眼巴巴扯着父亲的衣袖用无比渴望的眼神表达：“爹爹，等会再来玩好不？”卖萌无果，夫子自有轻重，缓缓跟女儿解释：“燕回，以后就就在这里念书了，这地方总不会跑掉，以后想来的时候爹爹自然陪着你再来，今日还要入学，不要耽搁时辰误了考学。”
　　“哦。。。。。。”小丫头意犹未尽，却也依然听话，乖乖随了。
　　“在书院念书，要听山长的话，乖乖多认些字，旁的不要多管，吃饭要多吃点。。。。。。”王先生边走边唠叨，絮絮叨叨交代琐事。小丫头忙着答应，心里还挂念着玩水，父亲的声音在耳朵过了一遍就飞去无踪，究竟说的是什么一概不知。

　　随后拜见山长，燕回在山长面前背了几句平日常随父亲念叨的“大江东去，自古风流人物，夕阳青山，多少英雄豪杰”，又羊毫划拉了几个大字，磕了三个认师头，就顺利拿到山长签名，算是正式成为书院学童。入学如此顺利，还是靠王先生学前班教育的好，明显比其他猎户的儿子，厨娘的闺女水平高出一大截，山长见了这半大女娃也颇中意，应答之间乖巧爽快，家学不错，文化水平在同龄中还挺高。父女俩按例领了书院儒服，被褥课本等物件，认了住宿的屋子，铺陈好铺盖，规制齐物件。一切安顿好，与舍管大娘再三拜托，王先生又细密交代燕回了一番，并告知下回来探视燕回的日子，再无可交代之处，时辰又赶，终究不得不离了燕回自行返城去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幻化成江湖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