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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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将最后一片落花扫到竹径旁的泥土里，望着满树盛开的花枝不由感慨道。
“鹤小年，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随着一声娇叱，一只小小的油皮纸袋差点摔在我的脸上，从封口处呼呼地往外冒着诱人的香气。秭归皱巴着一张小脸，仿佛手里正拿着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生怕再多沾半刻就要被熏死了，“这是你要的油炸臭豆腐，快点拿去！这么臭的东西亏你也吃得下去！”
“咿呀~这么快就买回来了？谢了！”我开心地接过纸袋，一把扯开袋口，扑鼻的臭味一下子涌进我的五脏六腑，我忍不住享受地深吸了口气，“嘿嘿，这次的臭味真够冲得呐！不错不错，小归归你真是越发可爱了！”
小心翼翼地从袋里拈起一块滚烫的臭豆腐放进嘴里，我细细地咂摸着个中滋味，才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很严肃地对秭归说道：“对了，都告诉你很多次了，严禁叫我鹤小年，我可是咱家少爷御用的高级伴读书童，不是府里那些没地位的阿猫阿狗，可以随便乱叫！”
说完我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恩，这味儿真地道！
秭归撇撇嘴，完全无视我的抗议，赌气道：“臭小年，少爷每天喊你几百次鹤小年，你还乐得颠颠儿的也没见你说什么，凭什么我就不能叫？臭小年烂小年，亏我还特意给你买臭豆腐吃呢！”
我一口豆腐噎在嗓子眼儿差点咽不下去，谁、谁说我没跟我家大人抗议过？！
鉴于我一直认为“鹤小年”这个戏称非常有损于我高级伴读书童的形象，私下里我也曾跟我家大人抗争过很多次，但，但是！须知跟我家大人拼口才，就如同跟超过三十个虎姑婆同时吵架过招，见招拆招以静制动什么的，在我家大人眼里根本毫无用处，更有撒泼打滚这类我鹤年不屑于去做的下九流行径，倒是被我家大人运用的炉火纯青，动不动就给我来个西子捧心闹心口疼，要不说着说着好端端地突然闭上眼倒身就躺，害得我不仅不敢再争下去，还白白地赔了不少眼泪和情何以堪。
总而言之，无论从气势，语言还是排兵布阵的谋略上，我都被我家大人打击得溃不成军，以至于如今在蔡府，上到我家大人下到掌勺的大厨花园的长工，每个人看到我都很起劲地喊着小年、小年、小年……就好像他们天天都在过小年儿似的！
欸，我家大人这没皮没脸的无耻程度，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震古烁今了。
“真搞不懂你怎么这么喜欢吃油炸臭豆腐呢？”秭归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吃完了一整袋臭豆腐，还意犹未尽地把手指上的油反复舔了三遍，“有那么好吃么？”
“当然好吃，要不下次你陪我一起尝尝？”我笑着建议道，她头立刻如拨浪鼓摇得飞快。
虽然我早就知道秭归只是个还不懂品味人生的小丫头片子，这油炸臭豆腐冲鼻的臭味里夹杂着暗暗的香气，就好比漫长的人生那样复杂而又多变，她是绝对体味不到的。但对于肤浅的凡人，我一向保持着宽容的态度，更何况她那么讨厌臭豆腐的味道，还特意为我跑了几条街才买回来，所以我忍不住叹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打算跟她好好地聊一聊人生谈一谈理想。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思想和境界，恩……除了我家大人。
“小归归，下次跟少爷出门的时候，我肯定把那支你心仪已久的七宝攒珠钗买回来送你，帐头算我的。”我拍着胸脯保证，换来秭归满眼崇拜。
反正我家大人说了，这个月下旬起给我涨工钱，掐指算算我这点私房钱攒得也挺不容易的，将来娶妻生子还指望着它呢。
不过说起来，我家大人的品味倒也有口皆碑，诸如什么款式的珠钗配什么样的发型，什么颜色的丝帛配上什么图案的织绣，经他那么信手一提点，立刻就成为了当季的最新流行。所以当我家大人说秭归的双丫髻配珊瑚珠子的发簪最相宜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给她买下来，以此报答她总是为了我跑腿买臭豆腐的情谊。
有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家大人将来读书不成，当个布店老板或金银铺掌柜的，也是绰绰有余的罢？
“鹤小年，我听说今年的科举快开了，咱家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赴京赶考呢？”
山子石畔的梨树上，开得满满的一树白花被风一吹，飘落下星星点点的莹洁，秭归眨眨眼，将落在睫毛上的一片花瓣眨掉，望着我问道。
我在记忆里努力搜寻了下，搔了搔头皮，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咱家少爷这身子骨一向挺差的，如今开春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犯了咳嗽。虽说赴京赶考对咱家少爷这种人才来说不过是走个过场，不过我看也还得预备好一阵子才能动身罢……？”
“那你猜，咱家少爷这次能不能中个状元回来呢？”秭归点点头，追问道。
我想了想，不太肯定地回道：“只要咱家少爷不会突然哪根筋搭错了犯了牛脾气，在试卷上写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今科的状元指定是咱家少爷的囊中物。”
以我对我家大人的了解，这种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若是当了状元郎，你猜咱家少爷能做个多大的官儿老爷？”一说到做官，秭归的双眼顿时闪闪放光芒，大概是她觉得做官就必定有银子赚，大人有银子赚下人肯定也会多发工钱，多发工钱我就可以早一点为她买回那支珠钗了。
“以咱们少爷的聪慧，我猜皇帝陛下至少也能赏赐个翰林院博士什么的罢？”当然了，以上纯属我鹤某人的胡乱猜测，因为我既不是皇帝陛下他老人家肚子里的圣蛔虫，我家大人也还没捞回个状元郎做做。
“翰林院博士？那是多大的官儿老爷啊？”秭归兴奋道，突然尖笑了一声，吓得我以为她踩了鸡脖子，“鹤小年你说你说！万一咱家少爷当了状元郎，皇帝陛下会不会一高兴再赏个公主殿下给咱们少爷呢？”
我满脸无奈地看着秭归，她当公主殿下是清早菜市上的水嫩大白菜呢，能由着皇帝陛下的高兴就随便赏赐？
不过，我家大人去做驸马爷……
“我说你啊，平日不读书光知道看戏，满脑子戏文里的故事！你当皇亲国戚那么好当呢？”我戳着秭归的脑门子说道。
她一脸嫌恶地瞪着我，不悦道：“你不就是跟着少爷多读了几本子书么，有事没事老爱拽文又显摆你有学问，咱家少爷那么大的学问，也没见比你还臭屁呢！”
瞧瞧，这一句不合就立刻翻脸，老夫子说的果然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呐！
“我觉得，一个翰林院博士怎么也得正八品了，”我立刻转移话题，掰着手指头算给秭归看，正八品，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还世袭的呢！”
“鹤小年，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正八品真是大官儿老爷么？”秭归一脸我在捉弄她的表情，让我纯洁的小心灵很是受伤。
“小归归，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你还记得六顺不？就是告老还乡的翰林院侍读大人的车夫家二姨的亲外甥，他说他家大人的官职就是正六品，你算算啊，比正八品足足地少了二品呢！”秭归一脸恍神，估计是绕在六顺和车夫的关系里糊涂了，我肚里好笑，脸上故作镇静，憋得格外难受。
正和秭归闹着，二门上传话的小厮远远地喊了句“少爷回府了”，刚才还各自散漫到处摸鱼的下人们立刻抖擞起精神，装模作样地忙乎起来。
听到大人回府，我立刻丢下秭归从山子石上跳下来，一路跑着迎过去。
“死烂小年！你又骗我！”身后响起秭归愤怒的喊声，估计是终于绕清了那层亲戚关系。
我刚跑到回廊前的石阶上，就见我家大人的身影乍然出现在视线中，似一朵清癯出水的莲花，随风款款又空灵地飘了过来。沾不起半星尘土的凌波微步，带不动那一袭如雪的白衣，轻摇着麋鹿竹扇的纤纤长指，拂不开洒落肩头的日华，也抹不去凝结在眼底眉梢的轻愁。
咿呀？我家大人今日如此虚浮的脚步和孱弱的小身影，出尘得跟朵白莲花似的，这是要提早得道升仙驾鹤而去了么？
啊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少爷！”我赶紧迎上去，伸手搀在他的腋下，关切地问道，“您脸色不太对啊，怎么？今儿个又犯心口疼了？还是觉得喘不上气？我这就叫厨房预备点参汤给您吊吊？”
我家大人虽说脸色不怎么红润，白得就像没有瑕疵的玉器似的，看着有点惨兮兮，但一双眼眸倒是晶亮有神，黢黑深邃的眼珠子横过来扫我一眼，从嘴角里飘出一声哼哼：“鹤小年，你就这么盼着你家少爷我早点蹬腿是不是？大清早就开始咒我心口疼又要喝参汤吊气？你急着盼我进棺材么？”
欸，所以说这年头真真是好人难做，忠仆更难做！什么叫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家大人这灰暗的心灵啊，真该让府里的浣衣娘拿木棒子好好敲打敲打了。
“冤枉啊！少爷，我这是关心则乱，怕您有个好歹不是？”我赶紧堆上一脸的笑意，笑得比带霜的晚菊都灿烂。
“真的？”我家大人又横我一眼，但嘴角紧绷的线条明显松弛了不少。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童叟无欺！”我点头哈腰，就差再晃晃尾巴了。
“鹤小年，以本少爷对你的了解，就你这比泥鳅还滑溜的性子，见缝就钻，是怕我一个不高兴不给你涨工钱了罢？”
我家大人冲我投来一瞥洞悉的眼神，我立刻惭愧地低头反省：“少爷英明，少爷您金口玉言说过的话肯定不能不算，少爷您看我每个月二钱银子还时不时贴补到您身上去，这要是不攒点老婆本将来拿什么娶妻生子呢……”
“攒老婆本？”还没等我说完，我家大人立刻打断了我的话头，接口道，“鹤小年，你才多大就这么急着娶媳妇了？你的意思是本少爷我还花了你的工钱了？要不我这就吩咐人回乡下给你张罗房媳妇，连儿子都能一手包办了，如何？”
我家大人连珠炮地说完，吓得我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大人您看您说归说，那一脸狰狞的表情又是何必呢？美貌都跑到哪里去了？气定神闲的涵养都跑到哪里去了？
“少爷我错了！我鹤年生是蔡府的人，死是蔡府的鬼，只要少爷您一声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媳妇我再也不想娶了，赶明儿我剃头当和尚修身养性，回来天天伺候少爷您读书习字写文章。”一把辛酸老泪纵横，做伴读书童做到了卖身求存的地步，让我鹤某人的自尊心碎成了一片片……
“做和尚倒也不必，做好你伴读书童份内的事就好。”我家大人对着我露出一抹抚慰的微笑，脸上尽是“乖乖跟着本大人保你有肉吃”的表情。
只是……为什么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我家大人挖了个深坑，让我鹤某人心甘情愿地往里跳的节奏呢？
“那个，少爷，我能稍微打听一下么，您这么一大早的去哪了？怎么一回来就满肚子火气？”赔上一个大大的笑脸，我讨好地问道。
我家大人倏地叹了口气，道：“我……去了白府。”
哦~敢情我家大人是去看望平川府第二痨病公子——白翳白公子去了，怪道火气这么大，他们这是重病相怜一对痨病互倾苦水来着？
说起这位白公子，那也是咱们平川府一代有名的痨病公子了，虽说是家财万贯学富五车又少年俊秀罢，只可惜自幼也是医药不断金石难医。时常一犯了病，是从街头的大夫一路请到了街尾的大夫，尔后再一个个摇着头满脸苦瓜相地从白府里走出来。
若不是这位白公子身边有个略通岐黄的小丫头，只怕他还不如我家公子这般壮健，早就一命呜呼哀哉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对我家大人说，我极其怀疑白府里的那个小丫头不是个凡人，否则以平川府这么多妙手国医都无法根治的痼疾，凭她怎么就能用几副草根子汤吊住了那白公子的小命？
而且，我从未对任何人，包括我家大人说过，我曾撞见那个小丫头对着一棵花树念念有词，然后手里金光一闪，凭空就多了几副药包子。
凡事反常必为妖，依我看，她铁定是个妖孽，在白府里兴风作怪，若不是白公子的痨病是胎里带，我几乎都要怀疑她就是白公子重病的罪魁祸首了。
也不知哪里有道行高深的法师，改日我定要去讨几符镇鬼镇妖的咒符，藏到我家大人的随身荷包里，没事防个身什么的也是好的。
“自上个月游湖后，我就再没见过白公子了，听说那日他落水后还救起个美人儿？这白公子糟透了的身子骨，居然还能救人一命，真是稀奇！”想起那日游湖的情景，我不胜唏嘘道。
这白公子果然是位高风亮节的翩翩佳公子，自个儿都落水了还不忘救人，这事若是换成我家大人，保准是一脚先把我踹下去垫个底，他老人家再琢磨琢磨该派谁下去救人，顺带捞我上来。
欸，要不说没跟对了好主子，也是件挺心酸的事呢~
“你羡慕了？”我家大人睨我一眼，我赶紧收敛，我怎么敢当着我家大人的面赞美别家主子仁义呢，这简直是在自掘坟墓！
“我怎么敢羡慕白公子呢？他都敢拼着性命不要了也要救美人儿，我可没这个福气……”而且我真正羡慕的根本不是白公子，而是那位被救的美人儿，但这点我打死都不能让我家大人觉察到，否则换来的只能是被翻来覆去地打个半死。
“是啊，白兄是福气了，不仅救了美人儿，还跟沈府结了亲。”我家大人神色间黯了黯，幽幽叹口气。
咿呀？听我家大人这幽怨的小口气，他是不愿意看到白公子订亲么？
不过想想也对，连平川府的第二痨病公子都快要成亲了，可我家大人的意中人还不知道被老天爷发配在哪儿块呢！虽说我家大人的优点是很多，但这缺点也不少，尤其是扭曲的性格更是要不得，估摸能被我家大人看上，又看上我家大人的姑娘真如凤毛麟角了，也不知我鹤某人今生是否还有缘得见呢？
“话说回来，少爷您也到了该订亲的年岁了，自打老大人谢世后，老夫人扶灵回了原籍，也没人替您张罗此事。不是我说，就您这个身子骨，若不趁早留个后，自然我也是为着您好，可不是咒您短命……”说着说着，就见我家大人的脸慢慢朝我靠了过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在我眼前无限放大，不知何时，我的话音被自己吞回肚里，只一瞬间便噤声了。
他突然贴近我的耳边，一呼一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我鬓角的发丝，我的心一阵怦怦乱跳，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鹤小年，你是个话痨你知道么？”
我亲爱的大人，你是个病痨你又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