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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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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近来天气好得真是不像话,我眯了眯眼,如是的想。
天际遥遥的浮起一线白,后又金光熠熠,洒在未央宫里的梧桐树叶上,升起融融暖。一方天井将天地割成小块,我出不去,旁人也休想进来。我坐在清晨微凉的石凳上,手扶着被无数次摩挲过微微带着些暖意的紫砂陶,惬意的勾了勾唇角。“不见。”声音落地时如珠如玉,碎一地的清脆悦耳,保证谁都捡不回来。初阳晨晖撒金般,镀在我白色外裳上,就像当日大婚披上的霞帔一样明晃耀眼。
玉奴站在我身后,声音略带迟疑的响起:“可是皇上已经来了三次了。”
我起身轻轻用涂满牡丹色丹寇的指甲戳了下我的脑袋,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你呀……都死了多久了,还是没长脑子!他来了三次,我也回绝了三次。礼数上早就做全了,何必管那么多事!”
玉奴嘟了嘟嘴,像要说什么,但是没一会儿就把到嘴边的话吞了进去。她咬了咬下嘴唇,小心翼翼的看看我,像是我脸上写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毕竟姑爷他……他毕竟是皇帝呀。”
我于是笑得更开心了,“他是人间的帝王罢了,又不是阎王。管不到咱们头上,咱们怕他做甚?何况……”我的神色懵忡起来。
何况他要杀我的时候可没一点儿不忍心。
我们现在的情形,也只不过是应了一句老话:不如不见。我握着茶盏取暖,指尖已用力到发白,几乎要在茶盏上按下一个个拇指印。
玉奴瞄了瞄我,犯了愁,好看的娥眉轻轻蹙起:“可是娘娘,咱们的香烛钱纸都没有了,要是不见皇上,今晚可就要闹饥荒了。”她神神秘秘地说,“小鬼难缠啊!”
我抖了两抖。小鬼着实长得有些毁坏宫容,也不知道生前是做什么的,死后怨气大得冲天,整日绷着一张脸不说,不给纸钱不肯给个笑脸。跟被镇压了几百年似的。若不是穿着本朝服饰,还以为是多少年前的厉鬼呢。
自幼在家赵宝臻便是吃穿不愁的嫡小姐,嫁人也嫁得好,命格好,兼旺夫。五岁时爹带我去看庙会,算命先生将我描述成有明月之相,宜伴帝星,十年后果真嫁入皇家。然而——爹娘为何只给我算了姻缘呢?命格好到天理不容的人,果然阳芒就那么不尽如人意了!难道皇后就一定“千岁千岁千千岁”了吗?
也有可能我的好命格都用去旺夫了,给自己剩下的着实不多。莫哀其是。
做了鬼尚为五斗米折腰,也许是个更大的悲哀。但一想到那素日来打扫卫生的小鬼的臭脸,我也就捏着鼻子忍了吧。
你说你没见过这么穷的皇后?
——看官啊!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有古人云:钱财如粪土……
好吧,实话告诉你罢,我入主中宫后见过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整个天下都是我和皇帝的共同财产。也实在没想到自己薨后会穷成这样啊!
可以按照我的心意随意处置,而死后呢?统统归于国有,过不久皇帝也许就会封了我的宫殿,珍奇古玩造册了锁进内库,又可以打赏新进的美人们了。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论起资源的重复利用,没有谁比皇家的人做得更出色的了。而皇家,最不缺的,就是朱颜与珠宝。
论起叫人心寒的速度,也没有谁比皇家的人做得刚让你叹为观止的了。生在皇家,又想不被前浪后浪谋杀在沙滩上,就注定得是个厚黑学资深学者,不光得有理论支撑,还得与实际相结合,脚踏实地,须知妃嫔这职业,失业的也很多啊。更有甚者命绝紫禁城。然而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就丧命如我者,却是只手可数。毕竟一般的妃嫔想要斗死皇后还是有难度的。能死得这么惨,究其根源也不过是因为失了母族庇佑,失了宠爱,令皇帝子嗣不丰,最后终于失了圣心。
若有来世,不复入皇家尔!我依旧记得自己死的那一霎那,绝望像是浪一样打在我的身上,我瞪大了眼,在绣满云凰瑞凤的帐子里,简直无法呼吸。不再去深思他的举动背后的含义、不再去想此事做得周不周全、临死的这一刻竟是我嫁给他后最轻松的一刻。时间是一种解药,如果此毒无药可医,它便能抹杀掉一切。
说到底,赵宝臻现在就是一个死鬼,还是穷得抠脚的那种。
经济基础决定待人态度,玉奴看见我松口了,也松了一大口气,喜庆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都要笑成腰果了,欢欢喜喜的抱了好些衣裳出来,要与我换衣服。低头一看,她兴高采烈地捧着的是一套朱红牡丹花穿百蝶衣,不禁柳眉一竖杏目一瞪:“我干嘛要换衣服?!”
小丫头嗔道:“皇上能进门来一次不容易,咱们就好生打扮一下,这样虽死犹荣啊!”
我甩个白眼给她,这丫头,死了还对皇帝主子那么忠心,何不如当时就别跟着我一起死啊!
何况他哪里会把自己放在心里呢?皇宫里三个月后又将选秀,一场热闹之后,没有人会记得我的死,在嫁给他三年余,未曾有后的情况下,自然,也没人为我守孝。依照皇帝那嫉恶如仇的性子,定然也不会将一个他的子嗣记在恨的女人名下。我即使死了,苍天怜我让我既有意识,猖狂一回为自己着白衣也算凭寄哀思。
少年夫妻老来伴,赵宝臻去得早不幸没能和他白头到老。短短的一世,缘分到了做了夫妻,缘分不够就做了怨侣。现在想来,这一世情缘,皆是我处处委曲求全,伏小避让。忍气吞声了一辈子,最后也就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于他而言,置一个皇后,大约也就和在御书房摆一个漂亮的花瓶几乎仿佛吧。他又可曾想过,那就是我的一生呢?活着不能说的天赐的巨大的福分,过得艰难与死相较却也不是什么太难过的事。
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能多活一段时间,哪怕世事无常呢,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到时洒脱的放开这不属于我的泼天富贵,还有注定不属于我的人,潇洒了此狂生。
如有余生,无论是否做了别人手中的棋子,都将好好珍惜。到那时,阎王殿上见了鬼神,也好说道说道自己一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出去人只笑我痴。
我若重活一次,定要做个恶人,需知人强我弱,我弱人进,进则我退,退无可退,那些怪物才会停下来哩!
如能早日投胎,甘愿饮三杯孟婆汤,往生宁静无虞,宁许种田翁,不嫁万户侯。此生来生,勿复为皇家人尔!
叶辰朝如今到这里装模作样来溜达一圈,看着院中凋零的花花草草,寄托一下对先皇后的哀思,回去就会做个梦,第二天当着众大臣的面,涕泪满裳的说昨晚梦见先皇后,叫他不由想起潜邸时我为他做过的荷包下过的面,他为我画过的小像描过的眉,先皇后当真真温柔娴静德容恭淑,后人真是鞭马难及,……
大臣们看到皇帝涕泪满裳肯定也一脸恳切的劝他保重龙体,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主,请皇帝务必早日另立新后。先皇后也不想看到他因为自己颓唐下去。子民们还在等着他,圣上对先皇后的惦念我如泉下有知,一定会因为皇帝的深情惭愧到坐立不安,连胎都不想投了。皇上就切莫伤心过度,让先皇后走得不安心了。再者另立的新后也一定会礼敬逝者,兼抚育皇子公主,做一个称职的天下之母。
皇帝一定会对月长吁,说些他“怎么舍得当日里我二人的情谊呢”之类叫人肉酸的话?自然是不肯的,紧接着大臣们也痛哭流涕表示皇上您要保重龙体……如是者三,今年参与选秀的女子肯定激增。也不知道延辉宫里住得下不。
利用人到这种齿冷程度的,也只有他叶辰朝了。
如若不知,还会以为他待我这个先皇后多情深意重。
到那时候我赵宝臻又算得了什么?能不能和他并肩躺进皇陵还不一定——都怪我死太早,叶辰朝刚登基没多少年,皇陵刚选好址我就没了。
还不是自愿的。
以上,我若重活一世,又何必再做一柄他的刀。
最终我仍是不愿意换衣服,而且较真起来还难得硬气地拒绝了叶辰朝的亲临。
太监小鬼的臭脸看看也不会少块肉,叶辰朝的臭脸我看第一眼恐怕会无立锥之地,第二眼五雷轰顶,第三眼魂飞魄散,遑论转世投胎了。
虽然是个已死之人,但是能让自己过得舒心一点就舒心一点吧。何必自找不痛快。黑白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想得过且过,住在这华美无贰的宫殿,我还没有失去以往的记忆,一时之间只觉得事事舒心,连身形都比往日轻快了些许,像是要飘起来了。我捧着暖壶,秋风渐起,有些凉了,我便将额头抵在暖壶上,然后将暖壶在脸上滚来滚去。一只手从我手中抽走暖壶,我还以为是玉奴。却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在耳畔:“怎么不回榻上睡?”睁开眼才发现我已被罩在一个阴影里。男子穿着黑色的常服,袖口纹了一圈姿态昂扬的龙,活灵活现的。手腕处还带着三百六十颗佛珠,莫名有些眼熟,丹凤眸,长眉高挑入鬓,端的是龙姿凤章。
他语音很温和,像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那些争吵与互相折磨的岁月,他茶色的眼珠映着夕阳,像是宝石那样闪着光。这个人是谁,我怎么觉得陌生呢。
皇帝叶辰朝?还是当年地位卑微的不受重视的辰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