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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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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东西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来。顾蔓刚拿起笔筒,想擦擦盖在下面的灰尘,手却在半空中滞住了。因为笔筒下面压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时候的照片还是破浪纹的边框,在那个年代是很时髦的,现在却带着一种岁月的味道。
照片上有一对漂亮的少年少女,正是十多岁的顾蔓和时初。这应该是过年的时候照的,顾蔓回忆着。
那天顾蔓到时初家里吃饭,他们的父母是旧识,两个娃娃自幼又一起长大,大人们早有将他们两个撮合在一起的念头,但念着孩子们年纪轻,可以等到他们上了大学再说。所以许太太心里早就把顾蔓当儿媳妇待了,好吃好用的都先紧着她,有时倒叫时初红了眼,佯装生气道:“不知道还以为我是捡来的,蔓蔓才是你亲生的。”
顾蔓笑道:“本来就是!是不是啊妈。”
顾蔓向来嘴甜,又乖巧,很讨长辈们喜欢。她这一声“妈”,直叫到许太太暖心窝子里去了。可许太太转念一想:“现在蔓蔓这样叫,就等于是我的干女儿了,这可不成,她和时初将来可是要结婚的。”因笑道:“现在叫妈还早了些,过几年再叫吧。”
顾蔓道:“为什么啊?”
这边,时初和许太太却闹了个大红脸,最后还是时初开的口:“别问了,回头我告诉你。”
时初这里,许太太是跟他松过口的。毕竟是男孩子,又是婚姻大事,还得听听他的想法。没想到时初跟她想到一块去了。许太太高兴,当晚就把这桩好事告诉了许先生,许先生心里也是颇为高兴,一切就好像顾蔓已经嫁过来了一样。
这边夜里凉,李妈临睡了又给顾蔓送来一床被子,顾蔓却还在整理着旧物。
李妈道:“还没理好呢,我帮你吧。”
顾蔓道:“都弄好了,就是看看以前的东西。”
李妈道:“好,那看完就赶紧歇下吧,别熬得太晚。”
顾蔓笑着送李妈出去了。
其实现在还不到十点,在北京夜生活还没正式开始呢。可乡下就是这样,娱乐场所少,年轻人也少,早早的就休息了。
顾蔓把床头的台灯拧开——这还是那种带灯罩的大底座的老式台灯,然后把大灯关上。这样从外面看着,就像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顾蔓不想让李妈操心。
她的屋子是拐弯儿最里头的那间,不大的小长方形。一进门正对着的就是一个深棕色的笨书桌,下面有两个抽屉;桌子右边靠着墙的是一张小单人床,架得高高的;床底下放着一个大木箱,里面是顾蔓上学时用过的书本文具;桌子左边有一个对着床开的大衣柜。
顾蔓已经将自己带回来的衣服挂了进去,挂着挂着,就满了。以前总觉得衣柜大,两件校服,还有几套平时换的衣服,不管怎么挂,就是显得空荡荡的。顾蔓就把洗好的床单,枕头皮都挂进去,这样才对得起柜子外面贴的那张“衣服满箱”的红条子。
顾家世代都是教书匠,永远的书香门第也两袖清风。可学生们都喜欢顾先生,有时过年过节,学生们跑着送来几条鱼、几袋米也是有的,顾先生在后面叫都叫不住。最后,夫妻两人一合计,退是退不掉了,干脆又把这些东西送到学校。因为那时有些家境贫寒或者父母忙顾不上来的孩子,中午都是留在学校吃饭的。后来学生家长们陆陆续续知道了,也让自家孩子直接把米粮送到学校,也算是帮着顾先生做一点事。
后来,顾先生去世的时候,十里八街的街坊都出来送行。学生们哭着跟着顾先生的遗像跑,顾太太却没去。因为顾蔓就是那天出生的。
顾太太觉得这是天意,是顾先生舍不得走,舍不得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所以让顾蔓来陪她,这是他生命的延续。所以顾太太就给女儿取名叫“蔓”,饱含着对顾先生的一片怀念。
顾蔓把床底下的箱子拉出来,没有上锁。因为顾太太从来不翻她的东西,这是出于一种坚定地信任和尊重。
里面一打打的书按年级用尼龙绳捆起来,整整六捆,还有几捆用剩的小铅笔头。顾蔓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收藏这些破烂儿,现在却越发觉得它们可爱。那是成长的见证,是岁月的痕迹。
顾蔓抽出一根,握是握不住了,因为被用的太短了,只能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捏粉笔一样在纸上写下字。抬手时,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居然写了他的名字——许时初。
顾蔓的字又方又正,横平竖直的,跟宋体几乎一模一样。上学时就经常因为这个受到老师的表扬,她的成绩也不错,在班里数一数二,作业还多次被挂在公示栏里展示。可她并不喜欢自己的字,感觉就像小学生一样。她喜欢时初的字——行草,和他的人一样,非常漂亮。为此,她还特意到时初家,让他教过她一段时间,可怎么学也学不像,有形无神的,反倒更难看了。
时初站在她身后,手却还在她拿钢笔的手上握着,道:“其实,你也不必学我。每个人都应该是不一样的,这样这个世界才会异彩纷呈的,多有意思啊。再说,我觉得你的字本来就挺好看的,横平竖直,跟书上印的一样。你将来说不定还能成个书法家呢!”
顾蔓也笑道:“那好!咱俩都当书法家。我是顾体楷书,你是许体行书,咱们要把那颜真卿、王羲之全比下去!”
年轻人说话总是这么口无遮拦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志气也不怕丢人,不像思虑成熟的大人,还要考虑考虑要是现在先说出来了,以后实现不了那岂不是丢人丢大了?他们总是要说的,纯粹的想要表达自己的志向。这就是年轻的魔力和特权。
尽管后来他们谁都没有成为书法家,却都不脸红当初那么许诺过。那是专属于他们的心比天高的年纪。
顾蔓的眼睛已经微微有些湿润了,手掌一握,便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窝成一团,顺手扔进木箱里,“啪”地合上了盖子,推回了床下,跟着翻身上了床,灭了灯。
乡下的夜很安静又很响亮。这并不矛盾。没有了都市的汽笛声、午夜人群的喧闹声、楼下夫妻的争吵声、深夜泡沫肥皂剧的哭泣声、酒吧传来的重重的低音炮的响声……这里静的只剩下水田里的几声蛙鸣,由于周围太静更显得响亮。
顾蔓仰面躺着。明亮亮的白月光或直接透过半开的窗户,或经过水面反射着光,总之照的屋子里幽亮亮的。
顾蔓有些不习惯,但也懒得起身关窗,只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里面的墙,眼睛依旧闭着。一天的舟车劳顿弄得她很疲惫,可脑子却清醒的很,跟着回忆这儿一窜,那儿一窜地窜着。人是十点钟就躺下了,可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也没有睡着。
人适应一个新的地方,养成一种新的习惯,总需要一点时间。就像顾蔓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有个女同学晚上睡觉爱打呼噜,早上她又爱早起,所以常常弄的顾蔓是晚上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好不容易趁早上可以补会儿觉了,人家又乒乒乓乓地开始洗脸刷牙,收拾东西,吵得又睡不着了。可这个问题又没法解决,打呼噜又不是人家的错,是人睡着了的无意识的行为,而且这女同学自己也感到挺抱歉的——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习惯。
既然你改变不了环境,那就去适应它。两年下来,顾蔓也渐渐习惯了呼噜声,甚至还觉得屋里有个人这样“放哨”还挺安全的。只是适应的这个过程颇为痛苦,有一段时间,顾蔓甚至一到晚上就害怕,害怕睡觉,因为明明很困却睡不着。
现在顾蔓就处于适应阶段,适应月光,适应虫鸣蛙叫,适应早睡早起,适应这里慢节奏的淳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