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章 彻骨 ...


  •   处理好军中事务回到自己军帐的时候已是深夜,展昭只觉一身疲惫,唤了亲兵来卸了甲,取了热水洗过脸换了衣服才算好些,却还没有什么睡意,便掌了灯,在案前看起书来。

      文字才扫过两行,心思便已彻底飘了开去。今日一战,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从严格意义上说,无疑是赤月败了——面对素雪环环相扣的大阵和飞速连发的弩箭,赤月骑兵冲锋的优势几乎完全无法发挥出来,大队冲阵被人分而化之,小股冲锋又被那弩箭当了活靶子,伤亡之重之惨,在他过去数年的征战中,从未出现。他向来爱惜士兵性命,这点说好听点叫仁义宽厚,说难听点叫妇人之仁,多为朝中宿将元老们诟病,却是深得军心民心,他也一直如此身先士卒地做着,每一次的出战都会尽力将伤亡降到最低,可这次……

      太阳穴有些抽痛,他抬手轻按额角,闭了闭眼不去再想这一战的惨烈,静了片刻,好不容易将那些腥红从脑海中驱除,却又有一抹纯白缓缓浮现,明眸乌发,占尽一世风华。

      白玉堂。

      默念着这个名字,展昭眉心再一次地纠结在一起,太阳穴愈发地痛了起来。

      他没有见过他。

      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确定这一点,比如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比如他是赤月的将军而他是素雪的皇室他们不可能有机会见面,比如他从未去过素雪而他当年来赤月的时候他正身在边疆……又想起那一双眼,想起那极漂亮的眼睛里透出的光彩与绝望,展昭叹气,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他的模样,无论如何也再静不下心来——

      “猫儿!”

      “你是猫儿么!”

      猫儿,猫儿,猫儿……

      似有声音在耳畔反复回响,展昭心里愈发烦躁起来,将书一扔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步,冥思苦想,难道真有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还和那贵公子关系匪浅以至于让他误认了?

      ——或者,难道他们之前真的见过?

      脚步停下,展昭眉头紧皱,心里愈发没底,二十三年的生活记忆在他的目光下都变得空泛了起来,又走了几个来回,依然犹如困兽,迫切地需要人给他一个答案,“冬子!”

      “将军,”随时待命的亲兵掀开帘幕探进半个身子,“有何吩——啊!”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惨叫似被什么砸中,一下子扑倒在地没了动静。展昭脸色一变立刻两步抢上,就见帘幕落下的瞬间有什么朝自己飞了过来,力道虽是不大,他却不敢大意,右手袖子一卷将那东西接下,同时脚步不停紧跟着窜出,就见漆黑夜色下,军营平静依旧,火把默默地燃烧,照耀着赤色的旗帜,暗红如血。

      虽然如此,但凭借着极好的眼力,展昭依然看见了有一道几乎与周围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轻烟般飘远,正朝着素雪大营的方向,两下便没了踪迹。

      已经追不上了,展昭站在大帐门口瞧着那人远去的方向暗叹,却也没什么沮丧神色,转身回到帐中,就见地上掉落一枚普通石子,他俯身将倒在地上的冬子翻过来查看一番,确认他只是昏睡便放下了心,将袖里卷着的东西拿出来,却是一枚普通的飞刀,上面绑着一条细细白绸,展昭微微扬眉,将那白绸取下,上面只有三个小字——雪松湾。

      眯起眼睛,就像所有捕猎者看到自己猎物时那样,三分餍足,七分自信,心里更是莫名地有些欢喜——看来,他不用在这里庸人自扰了,很快就会有人,给他答案。

      雪松湾是锦江在鹿原上的一个大转弯。

      鹿原本是冻土,最多能长些杂草,但在这河湾的地方,因了锦江水,化开了周围的一片土地,竟也长出了一小片松林,成为这大片荒原上唯一的亮色。

      展昭出营的时候叫醒了冬子,那倒霉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将军问能不能把那刺客抓起来打一顿让他出气,展昭揉揉他的脑袋说男子汉大丈夫别那么小心眼不过是挨了一石子儿罢了何必那么在意,然后便悄悄地溜出营地,往雪松湾去了。

      九月末的天气渐渐凉了,初冬的寒夜颇有些凛然的意思,松林里原本应是寂寂,可此刻却有清冷笛声飘出,那笛声音色很亮,但曲调很沉,一时似有纷乱落叶一时又似有碎裂冰雪,哀哀寒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寥落与怅然。

      展昭站在松林的边缘,看着那一轮残月惨白,孤零零地挂在天顶,听着那笛声缠绵如网,将他一圈一圈地缚住,挣不脱砍不断。似有一块大石压在心上,可他却根本不知这石头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压到自己心口,搬不走,打不碎,反而越来越沉,让他喘不过气。

      眉头越皱越紧,展昭握紧了手中巨阙,循着笛声的方向,缓缓走进那片松林。

      锦江安静地流淌,在银色的月光下反射出凄清的光。光芒中,白衣的少年安静地站着,面对着那一江流水,目光空空的,神情漠漠,纯白玉笛横在唇边,唇色淡薄,纤长手指灵活又舒缓,轻按笛孔,笛声袅袅传出,空灵,且寂寞。

      他就这么静静地吹奏着自己的曲子,仿佛对展昭的到来毫无知觉。展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侧三两丈的地方,看着他完美的侧脸,绝世无双。

      心忽然就静了。

      烦扰了很久的心绪忽然消散如云烟,那些或许遗失或许错过的东西也都不再重要,展昭想,他是愿意这样一直看着他的,而他们这样对彼此毫无防备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敌人——最好,也不要是敌人。

      可他们终究是敌人。

      月出之后便是月落,明日的太阳升起,他们一个依然是素雪帝子,一个仍旧是赤月将军,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所以这片刻的宁静就显得尤为值得珍惜,可展昭还没有来得及去想明白,笛声已经悄然淡去,徒留一林空寂。

      白玉堂转过头来,一双眸子映着那一江冷月,清寒彻骨,“这曲子叫《梧桐雨》,和这玉笛一起,”他纤长手指摩挲着手中玉笛,目光落下,声音微低,“都是我十岁的时候,有人送我的。”

      他眸光清浅,隐约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温柔,那一场悠远的、本应模糊在岁月那头的回忆此刻无比清晰,他抬眼看向展昭,眼前人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叠,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驱散眼中那朦胧浮起的雾气,手紧紧地握着那只白玉笛,好像它,就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展昭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烦躁,面色微寒,一点也没有他平日待人的温和,“与我何干?”

      清晰地看到面前的少年脸色瞬间惨白,展昭内心有一丝莫名残酷的快意,却尤嫌不足,逼近了几步,勾唇一笑,三分冷,七分邪,“难道白公子误会了什么?呵,白公子天人之姿,展某自问若是之前见过,必将,终身难忘。”

      这话已是轻薄,少年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惊与怒,“你——”苍白的脸颊染上几分薄红,眸中却是一片荒凉,“你当真不记得?”
      展昭依然在笑,“记得什么?”

      “梧桐馆,你和我……我们一起长大你竟都忘了?”白玉堂微微咬牙,眼眶微红,“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猫儿,你……”

      “我不是什么猫儿,”展昭猛地打断了他,神情冷然,“展某从未去过素雪,从未去过梧桐馆,更从未、与白公子有任何瓜葛,白公子想是错认了。”

      “我没有!我知道你是他你就是他!”白玉堂猛地上前两步,伸手想要抓他,却被他袖袍一动后退了一步躲开。白玉堂手僵在半空,目光空空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屈伸几下,方才缓缓收回,“你左肩有一块疤,两寸左右,是七岁时候我们初学剑术,那时候夫子不让用真剑,但我贪玩跑去偷了来拉着你陪我练,结果不小心……”

      “白公子,展某说过,展某从未去过素雪更从未和你有过任何瓜葛,”顿了顿,接道:“展某左肩的确有伤疤,但那并非什么剑伤,而是从前训练时不小心的烧伤,明白了?”

      “不……”白玉堂声音涩然,看着面前这个分明熟悉却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人,眼底一片空茫,“不可能,你是猫儿,你是素雪人……”

      “素雪人?呵,白公子不觉得这样的离间手段很幼稚么?”展昭眼睛微微眯起,透出几分不屑几分危险的信号,“你觉得,我会相信?”

      “不,我不是……”白玉堂慌忙地想要解释什么,却在看清展昭神色的时候消弭了所有的语言。

      他面前的男人冷漠而强硬,看向他的目光里只有敌意和轻蔑,没有温柔,没有宠溺,没有他所熟悉的一切情绪——就像有一堵墙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遗落的七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也不想再去知道,但他现在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是他的猫儿没错,但,也不再是他的猫儿了。

      他的猫儿,已经消失在七年之前。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用力攥紧了那冰凉的玉笛,力气大得几乎想要把它捏碎。腰间悬着的银白长剑在月下安静地蛰伏着,伴随着他身体的微颤而反射出亮银的光。

      展昭微仰起头不看他,暗自调整着呼吸,掩饰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不想让自己出现任何的破绽——或者说,不想让人发现。
      所以他也就没有看见,面前少年眼中,那悄然寂灭的火。

      和喷薄而出的恨!

      耀眼的光芒如电,瞬间划破这一片黑暗,绝世的神兵铿然出鞘,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刺向对方心口,要用他最温热的血,去结束这一场最冰冷的孽!

      展昭听到声音的同时飞身后退,扬手拔剑,却终究慢了一步,只听“哧”的一声,右手袖口被利刃划破,一截衣袖断裂落下,还未落地,又听一声铮然长鸣,如龙息绵长,下一刻便是“铛”的一声脆响,一黑一白两把绝世神兵齐齐振鸣,清越而锐利,展昭只觉虎口一麻,从未想过这分明瘦弱的少年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但他到底是久经沙场,右臂加力一顶,脚下一移,腰一拧,巨阙便擦着画影过去,迸出几星火花。

      人影相错。

      白玉堂没有丝毫停顿,往前冲了一步,又立刻顿住,回身又是一剑,面容清寒彻骨,眸色狠绝,展昭缓过气来回手架住画影,“你做什么!”

      白玉堂紧紧抿着唇不肯说话,画影一扬,抬手一个剑花挽出,朝他小腹刺去,展昭横剑去挡,还没碰到画影剑刃,它却又转了方向,如一道流光,瞬间刺向自己肩头。

      白玉堂的剑很快,非常快,快得让人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一晃眼就只见漫天银光闪烁,如琼花碎玉随风飘卷,而展昭则要沉稳大气得多,一招一式都举轻若重,面对白玉堂的凌厉攻势,竟也滴水不漏。

      一时,寂静松林只听乒乒乓乓金铁交鸣不断,月下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上下翻飞,迅疾如风,凌厉如电,周围雪松上的小枝纷纷被这剑气激荡坠落,有的落入冰凉水中,激起阵阵涟漪轻泛。

      展昭耐着性子和他一招一招地过着,只觉这少年竟是不要命了一般,全然不管自身的防守,一股脑的只顾进攻,偏他剑法精妙凌厉,饶是温和如展昭也不禁暗怒,当下剑势一变竟是丝毫不逊于白玉堂的凌厉,转眼又是十余招过去,只听“铿”的一声,双剑再次狠狠一击,巨阙架住画影,展昭紧皱了眉一声厉斥,“你到底要做什么!”

      白玉堂低低喘息着,借着惨白月色看来,眼眶竟是微微泛红,紧紧咬了牙,一字一顿,“要、你、的、命!”

      展昭一愣,随后一怒——他以为他展昭是什么人,由得他一时认定了什么就“猫儿猫儿”的唤着,一时转过脸又招招狠绝定要杀之后快?

      仿佛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和愤怒,白玉堂深深吸了口气,看进对面人的眼睛里,漠然得只有冰冷和荒凉,“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要看到现、在、的、你。”

      他的眼神认真得可怕,展昭目色一厉,还未答言,巨阙上的力度忽然一松,画影剑刃反射出一片银色月光,晃得他眼睛一花,下意识地后退,而就这刹那间,突然臂上一凉,只听“哧”的一声轻响,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飘出,几滴血色溅落在地,转眼消弭。

      右臂上的撕裂伤并未影响到什么——作为一个军人,这点伤实在不值得他去在意,更遑论因此而耽误什么,所以展昭仅仅是退了一步便稳住了身形,持剑的右手依然稳定而敏捷,剑花一挽便迎了上去。

      双剑连连相击,几招过后白玉堂似是有些不耐,身形一展便高高跃起,画影幻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银光,根本看不清剑在何处,展昭一皱眉,飘身侧过,避开了这一剑的锋芒。

      他们本就在岸边,展昭一时没注意到,这么一避竟一下子到了水面上,还好他轻功卓绝,只在水面上一点便再次腾空而起,可白玉堂竟再次一剑刺了过来,水面上映出他白衣宽袍的身影,如一只冲天的鹤。

      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原本安静流淌的锦江被那频繁点水借力打乱了本有的节奏,两人凭借着高绝的轻功在这并不宽阔的水面上辗转腾挪,剑光霍霍风声猎猎,转眼又是数十招过去,白玉堂剑势渐缓,展昭心里明白他体力已经有些不济,当下也不客气,瞅准一个破绽,一剑就朝他肋下刺了过去。

      白玉堂身形轻盈,在水面上一借力便向后腾空避过,展昭不依不饶连出三剑——他轻功剑法都不比他差甚至更胜一筹,这般连击白玉堂如何能挡,勉强接了两剑,足下连点身子一侧想要甩开这蛇一般逼来的剑,忽听“嘶”的一声,却是他左手的衣袖被巨阙剑锋划破,袖间白光一闪,竟是那支玉笛从中滑出,往江水中落去。

      白玉堂的脸色变了。

      展昭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无双面庞之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慌和害怕,然后就看见那飘然如鹤的身影忽然折了翅一般决然转身向下,用力地伸出了手想要去抓住那支玉笛,完全没有在意展昭此前顺势而出的长剑,此刻正正对着他的胸膛!

      收剑已来不及。

      “小心!”展昭听见自己近乎失控地吼出一句,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巨阙想要离他越远越好,可白玉堂恍若不觉,他眼里只有那一支正在遗落的玉笛,和早已失去的曾经。

      被那厚重的长剑贯穿胸口的时候他并未感觉到疼痛,因为在那前一刻他终于抓住了那支玉笛,而下一刻便落入冰凉的江水之中。

      水从口鼻处汹涌而入,白玉堂朦胧着看见有无数的气泡从四周上升,原本透亮的水中还飘散着大量的血红,彻骨的冰凉直直地灌入心底,胸口那巴掌大的地方被冻得生疼,连跳动都变得无力,他忽然觉得讽刺,于是笑了一下,却被更汹涌的水流呛入了喉间,用力地仰起头,眼前却只能看到黑暗沉沉地笼罩了下来,隐约有个什么影子,似乎是熟悉的,但他已看不见了。

      江水很快就吞没了这一切,只余一片血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