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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一千零一页08 然后是、沉默 ...


  •   有足足一分钟,在场的几人都没说话。崔求成大脑里一片空白,无法马上理解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

      圣护并不看他。警官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男孩嘴唇紧闭,五官仿佛被冰霜冻住一般,没有再次回答的意思。

      崔觉得一股血液冲向了大脑。

      “什么意思,我让你说的?”

      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他下意识一脚踏向前。但就在他动作的瞬间,像是早就防着他做出这种反应,一旁的警察迅疾抬起手臂,将他拦住了。

      “先生,注意你的行为!对未成年人使用暴力是要承担法律后果的!”

      “哈啊?!”

      他猛地扭头瞪着警官,却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意味深长的怀疑神色。

      “还是说,你现在是因为这孩子说了实话所以恼羞成怒?”

      “他——我——不是!!”崔求成无法抑制想大喊的冲动,他真想现在就闯过去抓住圣护,逼这小鬼口吐真言: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种状况?事到临头不仅翻供,竟然还倒打一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圣护会转而诬陷自己!这么多年来,崔还从来没有陷入过如此困窘的境地,即使在贫民窟里被一群混混们围攻时,也未曾让他感到如此山穷水尽。一股难以言说的刺痛在胸中左冲右突,他盯着圣护,两只拳头攥得很紧,甚至想不到应该替自己辩解。

      房间里的僵持局面延续了一会,理事长开口道:

      “如果孩子自己表示没事的话,我想可以先让他回去了。圣护君,你走吧,正好快到放学时间了。”

      圣护终于抬起双眼。视线一刹那交错,从那深邃的金色双瞳中什么情绪也读不出。圣护向理事长和警官稍稍欠了下身,然后径直打开门离开了。

      剩下三个成年人时,警察终于放开了崔求成。崔仍然沉浸在震惊和气愤中,以至于根本没有去想之后要面临什么。倒是警官先缓和了语气:

      “我个人觉得这个小鬼说的话不一定都有真实性,出尔反尔也不奇怪。之前我们办那件绑架案的时候,就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大概确实是因为精神有些问题吧……”禾生说。

      “那时候我们也到他家里去调查过,没发现什么异常,泉宫寺先生也没有虐待小孩的迹象。当然,如果孩子真的愿意提供内情,我们也会重视的,但他不配合的话……”警官顿了顿,转向崔求成。

      “所以,崔先生,这次我们只能暂时作罢。请你注意,对小孩子进行诱导性的提示、有倾向地让他们做出回答,这是不可以的,用这样的手段得到的证言将来在法庭上也会受到质疑,那可就好心办坏事了,会对你们很不利。而且我还要提醒你,作为警察我会公正地对待那孩子刚才的话。假如你真的对他使用了逼迫或者别的方式,让他做伪证,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和企图了。”

      “我没有那么干。”崔闭上眼摇摇头,终于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来。

      “希望你是理智的。”警察说,然后向理事长致意,“看来今天我是白跑一趟了……那么接下来的事就请您费心吧。”

      理事长将警官送出门外。崔依旧站在房间里,他呆立着,怀着逐渐冷却的苦涩感觉茫然望着地板。不一会,禾生回来了。她倒了杯茶,递到崔的手里。

      “虽然这次的事情有些荒唐,我暂时并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崔先生。我想你现在对那孩子的性质已经有了切身的理解。”

      “您的意思是说我被他欺骗了吗?他瞎编出那些话,就为了看大人们被耍得团团转——”手里的纸杯被捏得变了形。崔望着桌后的女人,“——您真的这么想?”

      “这么说你仍然相信那个男孩咯?”

      “我……”

      两人沉默了一阵。禾生徐徐道:

      “实话说,我不能确定所谓的虐待事件是否真的发生了。泉宫寺先生不是一般人,明白吗?但我认为重点在于,现在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崔桑,你是本校的员工,你的职责是完成在学校的工作、帮助维护班级的正常运转。至于在学校之外发生的事,不在你需要干涉的范围内。今天的事我们不会公布出去的,不过我希望你反省一下,否则,下次我不得不重新考虑对你的聘用是否恰当了。”

      ***
      “你的脸色很不好。”

      回到教室的时候天色已晚,学生们早就回家了。常守朱还没走,在那里等着他。

      崔草草地点了下头,把手里的纸杯扔进垃圾桶。他觉得很疲惫,脑子里很沉重,不想说话。男人一语不发地走去拿自己的包和外套。朱知道他心情不好,然而并没有因此留他独自清静。

      “唔……我看见圣护君自己先回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好放学了,也没法跟他问清楚。不过他看上去还好。”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崔的神色。“不顺利……是吗?”

      “那小子对警察说,什么事也没有。”

      崔没有提起圣护的栽赃给他带来的麻烦,因为,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属于他和圣护两人之间的问题。不过朱的表情已经很吃惊了。

      两人走出空荡荡的校园,夜幕已经初降,姑娘忽然说:“我开车捎你一段路吧,崔桑?”

      崔求成并不想搭女人的便车,不过他现在也懒得想更多。随便吧!他此刻感到什么事都无所谓。于是崔跟着她钻进了车里。一路上,他把手肘支在玻璃窗上,漠视着飞掠而过的街景。

      晚风呼呼吹过车窗。过了一阵,朱说:

      “其实,如果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当然是最好的。只是,那孩子或许也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孩子们的本质是好的。”

      崔想不出要说些什么于是哼了一声,听来像是冷笑。朱担心地瞅了瞅他。

      “我知道有时候小孩子恶劣起来比大人还要难对付。有人说,孩子身上存在着人性中所有原初的善端和恶端,他们既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恶魔……可是,现在他们才正要长出翅膀。”

      她握着方向盘,双眼里有微小的光芒。

      “金原君、御堂君、璃华子、藤间君、光留君、秀星君、还有圣护君……我不知道他们长大后会变成怎样的人,会碰到怎样的事,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可我总是觉得,现在还来得及。趁现在还早,一切都来得及改变。可能是我太天真了吧……但至少现在,他们就像挂在我的天空中的七颗小星星——我不希望其中有任何一颗坠落下来。”

      男人微微向她侧过脸,不做声听着。

      “这次的事情,我有很大的责任。受到性侵害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何况,如果对方真的是和他关系亲近的人,对他的影响应该更复杂……我想我们有点太急于从他嘴里掏出真相了。”朱放缓了车速。“——但如果连我们也放弃了他,就等于把他朝着怪胎的方向又推了一把!你还是想帮助他的,对吧?”

      “……我不知道他需不需要我的帮助。”崔苦笑道。

      “也许,正因为看上去一点也不需要帮助,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人听得到他的呼唤。”朱平静地说。“我现在仍然认为,从一开始就把圣护的事托付给你是个正确的决定。崔桑,相信你认为正确的事吧,相信我们现在在做的事绝对不会没有意义。”

      她把车停在道边,崔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附近。他和常守告别,看着车子远去,然后点了根烟,在道旁坐下来。他一个人坐了很久,直到身上开始发凉。

      相信,么。

      思绪慢慢变得清晰。某种意义上,理事长的话是有道理的,这次他的行动确实有些轻率。他还没有看清圣护的心灵,也没有确定圣护自身的意愿,就想着将对方从原有处境中拉出来。同时,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气恼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让自己陷入麻烦,甚至也不是因为没能成功揪出犯罪者,自己在生气的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受到了圣护的背叛。他最在意的不是别的,而是当他以为已经和那孩子建立了互相信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像个傻瓜一样啊我……”

      抬起头,他看见北斗七星在天空中无声地闪耀。崔求成把手向上伸开,看着自己的指缝,和指缝里那遥不可及的星星。回想起常守朱的那些话,他的眼眶忽然有一丝发热。

      ***
      此后接连几天,崔都没怎么和圣护说上话。圣护似乎是得到了泉宫寺的同意,现在开始和其他孩子一起坐校车上下学,因此崔也没有机会像从前一样,在放学后得到和他单独接触的机会。圣护大概知道上次的事让崔不快,在学校里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他,这样的冷战状况让崔求成倍感无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契机旧事重提。

      有时候,他发现小孩也在偷偷地观察他,看书的时候,圣护会从书脊上方悄悄露出眼睛瞥他,像小动物似的模样叫人着实生不起气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第二周,崔觉得无论如何都应当主动采取行动了。于是,这天午休的时候,当他看到圣护抱着一本书独自出了教室,便跟了过去。

      谁知小孩立刻就发现了。

      圣护没有回头,但加快了脚步。于是崔也加快脚步。圣护又走得更快。两个人脚底生风,像竞走一样,在校园里展开了一前一后让人侧目的追逐战。崔求成又好气又好笑,不禁出声喊他:“等一下!”

      结果,出乎他意料,圣护居然啪地把书一扔,撒腿就跑。

      崔感到一团火气从心头腾地窜了起来。好啊,真有你的!躲过了初一还要躲过十五吗!他拔腿便追,把什么警告呀规定呀之类的东西全抛到脑后去。现在崔求成一心只想逮住这个小兔崽子好好教训一顿,最好把他揍到哭,让他以后再敢把人当傻子!!

      跟在那抹白色的身影后面,他一路穿过了花坛、越过操场,又绕着常规班的教学楼转了一圈。即使在匆忙的奔跑中,崔发现圣护也仍然在动脑筋,千方百计试图甩掉他。这个智商高达180的小家伙专门拣那些曲折难走的路线,好让成年人的身体优势无法充分发挥。有一次,圣护甚至从一道栏杆之间巧妙地钻了过去,崔求成不得不绕了个远再赶过去。

      这让他越追越来气——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住你了!

      两人一追一逃,不知跑了多长时间,连崔求成都气喘吁吁了,这时他终于逮到了圣护的疏忽。他把小孩撵到了顶楼的一间音乐教室里,教室前后有两个门。圣护从前门跑了进去,崔求成瞅准这机会,扑过去先把后门从外面锁上,然后立刻从前门进去,把他堵了个正着。

      “哈啊……总算抓住你了!”

      男人喘着粗气把前门砰地关上了。他盯住对面的小逃犯。圣护走投无路,向后退了两步,抬起眼睛警惕地望着他。因为长时间的奔跑,小孩也累坏了,皱着眉心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浸湿了额头上的发丝,薄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

      崔抓着衣襟,稍稍调整着呼吸。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得见两个人此起彼伏的喘气声。他朝前走了一步。圣护浑身一激,又向后退了退,倚到钢琴边上,看样子仍然随时准备着逃走。几分钟过去了。他只要一动弹,圣护就立刻作出反应,两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变成了对峙的状态。

      啊啊啊——男人烦乱地抓了抓头发。我到底在这干什么啊??

      “我说,旦那,你可以代表特教班去参加运动会。长跑项目。绝对能得第一名。”

      他停住脚下,然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理智。小孩用手扶着钢琴,犹如惊弓之鸟,仍然喘息未定,看上去体力已经耗到了极限。这样时候的圣护真正变得像个弱小的孩子了,楚楚可怜的样子让崔不由得内疚起来,虽然他立刻想到这是否也是圣护的一种伪装策略,但再继续猜疑下去令他感到心累。

      男人放松身体,坐了下来。

      “不跟你赛跑了。就说说话行吗?”

      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旋着。圣护仍然维持着预备姿势,白色的头发映照在乌黑的钢琴上,越发像雪一样显眼。

      “那天我确实很生气,因为我以为你能够相信我……”相信这个词,说出来是如此轻飘不可靠。崔抹掉汗水。“唉,仔细想想,我只顾一厢情愿,却没有充分考虑你的心情。这对你来说毕竟是一件很重大的事,也许你还没下定决心?没有做好准备?”

      他让自己注视对方的双眼。圣护的眼睛还是那样,永远清澈无瑕。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要说。你在警察和理事长面前坑害我,这可太损了啊,旦那。出卖自己的队友可是会害人害己的哦?”他动动嘴角,“那次玩警察抓逃犯也是,你从一开始就把御堂和金原当做弃子在利用,后来还阴了藤间一下吧?他们也许事过了就忘了,但你得知道,对于相信着你的人,这可是很——”

      “我从没说过你们可以相信我。”圣护突然开口。崔不禁一惊。他看见男孩的脸上隐约浮现着从来没有过的戾气。

      “你也是,藤间也是……擅自认定了什么,等到发现不对,又回过头来抱怨。为什么?为什么说要保护我?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为什么相信我?真傻啊,到了现在,还是不知悔改地要相信我?”

      近于无情的冰冷中,他听到了圣护嗓音里微微沙哑着变了调。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好像一下子穿过了他们之间看不见的壁障,让崔求成听见了细不可闻的碎裂声响。

      “对……你说得对,旦那。”

      一片静寂里,崔听到自己的笑声。“我想可能确实是因为我有点傻吧!”

      他猛然间动作起来,向前跃起,一把攥住了对面人的胳膊。圣护猝不及防,被他轻轻捉进手心,像只白鸽子扑腾了两下,微微睁大眼睛。

      “别担心,旦那,我什么也不会做的!但是,”崔加大力量把圣护拉近自己,用双手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不让他跑掉,让他不是用大脑、而是通过肢体来切实感受自己的心情。“如果你不想我太接近,我可以保持距离。如果你不愿意我相信你,你可以说谎。如果你把全部计划都拜托给我,我会努力去回应你的期待。如果你说害怕,我会陪着你,直到你不再恐惧为止。只是想这么做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啊。我真的看不穿你……可是你是我的旦那,这点是不会变的,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他凝望着眼前的孩子。这样漂亮,漂亮得让人胆战心惊。可是,究竟是什么啊!究竟是什么,将超乎常人的理智和敏锐化作不可摹状的疯狂,逼入了他的内心,让他漂亮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让他无法感受到近在咫尺的人们的心痛……崔觉得自己就像一架发射塔,向着深渊无望地发射着电波。他站起来,松开了圣护的手。就这样吧,他悲哀地想。也许确实有点粗暴了,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将感受传达过去。

      “对不起,大概吓着你了吧……”

      果然不是当老师的材料啊,崔求成郁闷地活动着有些发僵的肩膀。

      然后,他忽然感到指间轻轻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只见圣护站在他身边,把自己的小手又重新放进了他的手掌里。

      ***
      “不愿意被从现在的家里带走吗?不愿去福利院?”

      圣护没有正面回答。崔牵着他的手慢慢往特教班教室走回去。小孩的指头在他手心勾了勾。

      “我不想告诉他们。”

      “你是说理事长和警察先生吗?可是,如果不告诉他们,就没法……”

      “可我不相信他们。我只想告诉求成一个人。”

      “……”

      微弱的欣喜背后,涌上来的是更加沉重的无力感。崔求成捏紧圣护的手。他深深体味到自己的渺小。要怎么办、怎么办才好?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跟常守朱提过的家访的主意。

      如果不能依靠警方,或许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可是凭一己之力,他能帮圣护前进到哪里?崔望向教学楼背后的远山。天气闷热,夏季最初的阴云正在山尖上翻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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