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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千零一页05 人尽其才 ...


  •   矮小的女教师和高大的男助手一起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画册。

      “璃华子的父亲叫牢一,是个不怎么得志的画家。虽然有评价说他的作品蕴意深刻,反映了根本性的主题,但毕竟风格还是太小众了。是个专注于自己世界的怪人呢。”

      “这么内涵的艺术,我这样的俗人确实欣赏不来啊……”

      崔眯缝着双眼。原来如此,这样就能解释了——他翻着画册,里面有很多描绘骷髅和肢体的古怪图画——怪不得璃华子小小年纪就涂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在模仿父亲。

      “她母亲呢?”

      “大概是跟人跑了吧。璃华子父女俩生活在一起。这个牢一有点性情孤僻,而且搞艺术的人在生活上常常颠三倒四,恐怕璃华子受他影响很大……说起来,前两天我电话联系过每个孩子的家长,想让他们抽一天到学校来看看孩子们的表现,这样孩子们一定会受到鼓舞的。谁知这些家长大都不配合……”

      “不行的话,去做一次家访也可以嘛。” 崔把浅黄色的大号工作围裙套到身上。过了一会他才发现常守朱眼睛亮晶晶地正望着他,“嗯?”

      “我觉得崔桑好像有点变了。”

      她眉目舒展地一笑。“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不是来当老师的。可是现在,听我说那么多话,你却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崔有些发窘,这种感觉就如同脸上沾了饭粒、被别人提醒之后才发现。他挠着鼻尖。

      “我可真没朱小姐那样的热心肠啊。不过虽然干不了老师这行,至少陪陪那些小鬼、让他们像点小孩样,这活儿我还是能做的。”

      “不用谦虚了……崔桑来这里真的帮了大忙,特教班男孩子多,要是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有你和他们在一起,气氛就会轻松不少。”

      说话间,孩子们陆续进来了。金原磨磨蹭蹭地走到座位上,后面跟着藤间和佐佐山。

      “喂!哥们儿,你头发上有脏东西。”佐佐山嚷道。

      圆脸男孩迷茫地挠着后脑勺。朱立刻走了过去。“又是这样……”她的眉心紧锁起来。

      金原的头发上不知被谁黏上了一块嚼过的口香糖。这样的恶作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特教班大部分孩子每天早晚坐校车,在车上的这段时间,他们不得不和常规班学生待在一起。本来这应该是个促进相互了解的机会,然而实际情况是,总会有常规班的小孩干这种事。

      因为佐佐山和滕属于聒噪又具有攻击性的类型,一般小孩不太敢招惹他们,所以欺负事件常常落在像金原这样的可怜虫身上。金原反应迟钝,看上去又是个软柿子,就算捉弄了他也不担心被反击。针对特教班学生的恶作剧让常守朱感到很愤怒,但因为无法确定欺负人的是谁,她又不可能陪着孩子们上下学,此事一直没有解决办法。

      朱领着金原去洗手间对付那块口香糖,崔这时看见藤间刚刚把书包从肩上放下来。书包盖的缝隙里掉出了一张脏兮兮的纸巾。

      “?”

      他走近一看,忍不住吃了一惊。书包盖上也被画得乱七八糟。“是谁干的?”崔问。

      藤间摇摇头。这个孩子长相秀气,栗色头发、泪痣和双眼皮给他增加了柔和,但眼睛总有隐约的阴郁感。因为精神问题,藤间在一些时候也表现出病态的暴力倾向,然而他的笑容却很耀眼。仿佛是为了让捉弄自己的家伙期待落空,男孩镇定地把那些垃圾倒出来丢进废物篓里,显得毫不在意。

      “不知道,不过偶尔就会有这种事。”男孩翘了翘嘴角,“求成桑,那个是什么?”

      他指了指崔的身后,崔一转身,险些撞到圣护。小孩今天穿了一身白,上半身扒在讲桌上,双脚悬空,正在好奇地翻看王陵牢一那本画册。崔求成赶紧把画册收了起来。

      “你还真是一看见书就会扑上去啊?”

      他在圣护头顶轻轻敲了一下。感到圣护不满的目光一直追在自己的后背上,崔求成无可奈何地咧咧嘴——新一天的战斗又开始了。

      ***
      四月杨絮到处纷飞,一团一团毛茸茸的白色甚至被吹进走廊、落到教室地板上乱滚。下午户外时间,几个小家伙都蹲在操场边,入神地扑捉那些轻飘飘的绒毛。他们用手在地上扣来扣去,或者在空中猛地一抓,然后慢慢摊开手掌看自己是否成功。

      直到佐佐山表示无聊。“我们来玩警察抓坏蛋吧!!”他提议道。

      朱担心让孩子们打打杀杀容易受伤,但崔求成觉得让男孩子发散掉过剩的精力反而是件好事,省得他们在教室里捣乱,而且这样也能治一治圣护的书本依存症。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教育理念的不同,结果,除了璃华子想留在教室里画画,六个男孩都投了赞成票。

      “你真的不想来和大家一起玩吗?”朱问璃华子。女孩站在画架前冷淡地点点头。

      滕秀星立刻奔回教室把之前手工课做的“枪”拿了来。常规班刚下课,佐佐山冲到二年A组,几分钟后又带了两个小孩回来。

      “我们也能参加吗?”狡啮跃跃欲试地问。强行被拉来的宜野座发出气冲冲的声音:“那种游戏太幼稚了,我可不玩,我还要回去看书写作业……”

      “你老是念书念书,会变成书呆子的!”滕秀星从背后推着他,翻翻眼睛。“再说你念那么久的书,结果还不是狡酱回回考第一。”

      “什——!!”

      “就是就是,宜野这么爱念书,以后叫你宜野老师好了!正好我们班也有个白毛老师。”

      “不许那么叫我!!!”

      崔求成忍笑瞄了一眼身边。某位小只的老师双手插在口袋里,颇有涵养地注视新来的游戏伙伴。“你是狡啮慎也。”他盯着对面的黑发男孩。

      “你是槙岛圣护!”狡啮立刻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两人四目相对,好像忽然进入了周围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某种气氛中。

      朱拍了拍手,“好了,都有谁想当警察?”

      佐佐山、滕和狡啮立刻把手举高,宜野座虽一脸抱怨,但还是跟着举了手。崔求成转向剩下的四个小孩。“怎么,你们都不想当警察吗?”

      金原消极地咕哝了一声。御堂煞有介事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我是无政府主义者。”

      “我不喜欢警察。如果他们要侵入到我的城堡里来,不干掉是不行的呢。”藤间说。

      “对警察角色没兴趣,而且现在我在这里,就说明他们是无法制裁我的。”圣护说。

      ——这群小子根本是真正的罪犯吧!!!

      游戏和普通男孩子爱玩的打仗没什么太大区别。分成两个阵营,警察进攻罪犯的阵地,罪犯也可以偷袭警察的阵地。为了避免游戏中出现安全问题,在常守的强烈要求下,两个成年人也分别加入两支队伍中。

      “绝对不可以干危险的事!”她叉着腰说。“我来当长官,监督你们。”

      除了宜野表示服从之外,其余三个小朋友都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佐佐山懒洋洋地说:“可别拖我们的后腿哟。”

      “我们得留个人把守阵地。”狡啮用眼角瞄着敌人的情况,在聚拢成一圈的“坏蛋”当中,圣护的银白色头发分外显眼。“滕,你先守在这,我们仨去抓罪犯。”

      “包在我身上!”滕举起枪摆了个pose。朱深深感到自己的领导地位有名无实。

      与此同时在坏人阵营那边——

      “御堂君和金原君在一楼自由行动,藤间君和我去二楼。我们需要稍微计划一下,不然就太过被动了。”圣护不慌不忙转过身来。“求成,你愿意当我的手下吗?”

      ***
      “可以倒是可以……”

      敌组的其他成员分散开去。指挥官走到崔面前,仰脸拽拽他的衣服。男人蹲下来。“旦那有何吩咐?”

      圣护定定地望着他。这样的盯视已经有过好几回,崔求成至今无法习惯,仿佛心里的想法都被看透。暖风扫起了圣护的头发,纷纷扬扬的白絮在他身后漫天飞舞。崔忽然觉得,这孩子好像也会在不知何时被风吹到空中消失不见。男人收起了戏谑的笑容。

      “‘旦那’的意思是主人。既然让我做属下,你就该信得过我咯?”

      “当我的部下,我让你做坏事也没关系么?”男孩反问道。

      “嘛……”崔求成故作严肃地考虑着。“虽然我没有干坏事的爱好,不过要是被警察追杀,总不能乖乖等着被抓,歪门邪道免不得也要用上一两点的。”

      圣护露出有些调皮的模样。“大人通常不会承认自己是坏人。”

      “坏孩子是可以被原谅的,大人就没这个特权了,所以要伪装起来才行呢。”崔伸手拂去落在小孩头发上的白色绒毛。“不过让旦那知道也无妨吧?我们可是共犯。”

      主从俩对视片刻,崔求成觉得自己像神灯里出来的大个子仆人,正等待着小小的主子发号施令。圣护扒住他的肩膀,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虽然近旁并无其他人,但犯罪策划者还是认为要谨慎从事,崔对这像模像样的战备感到十分好笑,然而和圣护的目光接触让他意识到,孩子们对待游戏是很投入的,受到临场气氛的感染,他也油然生出了回归童心的感觉。

      耳语完毕,圣护认真地看着崔:“呐,全部的计划只告诉了你一个人,靠你了哦。”

      “交给我吧。”崔报以会心一笑。“旦那也要小心点哦?别玩脱了。”

      “我知道。如果后续能顺利的话自然好,如果不能,那也就如此接受吧。”坏孩子跑出几步,扭头朝他绽开笑脸。“我期待你的表现。”

      佐、狡、宜很快在教学楼1层发现了金原和御堂。狡啮和宜野追过去,佐佐山自告奋勇说:“我先到二楼去看看!”

      “你要当心哦,”狡啮说,“我们马上就回来。”

      三人分头行动。不久,留守在户外的朱看见金原和御堂被追得一路奔了出来,御堂像木偶一样胡乱挥舞着瘦长的胳膊,胖乎乎的金原则笨拙地迈着步子努力逃跑,两个孩子似乎都很享受刺激感,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滕兴奋地端着“枪”冲了过去:

      “不许动!举起手来!!”

      朱笑弯了腰。这时她听见有人在近旁哈哈大笑。“这些小鬼看上去都很有精神啊!”

      “是呀!其实我经常觉得他们真的都是好孩子,只不过比一般孩子更调皮捣蛋一些……咦?您是?”

      隔着操场边的学校后墙围栏,一个中年男人正从栏杆之间注视着孩子们的追逐。“我是学生家长啦……虽然不称职。”他呵呵地笑着把名片递进墙内。“你好,我是伸元的父亲。”

      朱发出了“噢——”的一声。“现在还没到放学时间呢,”她欠了欠身。“您来得真早啊,征陆先生。”

      “啊、不不,我不是来接他的。”男人赶紧摆摆手,笑变得有些苦涩。“只是想偷偷过来瞧瞧他……我跟孩子他妈离婚了,伸元现在和他母亲一起过。”

      “这样啊……”

      朱这才想到到名片上的姓氏和宜野座不一样,又低头去看。“您是刑警啊!”

      “我在总局通勤,很少来这一带。”征陆智己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一丝怜爱。“就是因为我不着家,而且经常卷进危险的案子,以前让他们娘儿俩受了不少苦……伸元也挺讨厌我的。可能我真的是个糟糕的父亲吧。”

      男孩子们满校园里奔跑撒欢。本应当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每天想着好吃的,享受着父母的疼爱……这样想来,特教班的孩子完全有理由怨恨世界。但是,孩子的天性是快乐的。他们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在自己残缺和扭曲的天地中创造着乐趣……一片喧闹中,朱不禁莫名地有些动容。

      “我觉得您儿子并不讨厌您。”她说,“因为我们正在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您看,他也和您一样,希望成为一个警察呀。”

      ***
      圣护的犯罪计划在后半段出了意外情况。敌组在教学楼里设置了机关和埋伏,于是等狡啮赶到二楼,发现佐佐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装死。

      “我殉职了!”尸体佐佐山悲愤地说:“浑蛋!藤间和白毛老师合起来暗算我!”

      “我一定替你报仇!!”狡啮从他身上迈过去,噔噔往前跑,不久发现藤间也脸朝下趴在地板上。

      “为什么啊!”藤间迷惑又伤心地说:“为什么背叛我呢,圣护君,我们不是同伴吗!!”

      宜野座也中了陷阱,在一楼仓库里被一堆体育课软垫埋住,警察队面临严重危机。按照圣护的指示,崔求成趁虚直捣黄龙去“劫狱”,眼瞅就要成功,忽然远远看见圣护从楼里飞跑出来,狡啮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槙岛!!!!!给我站住!!!!!”

      “狡啮君!!别光顾着抓他啊,快回来帮我,阵地要被占领啦!!!”常守朱无可奈何地喊道。

      完全不理。狡啮卯准了槙岛,其余的全都抛之脑后,正在兴头上的两人在操场上生死时速,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头小灰狼在追一只小白兔。想不到那个总爱看书的家伙跑起来一点也不慢,崔求成惊讶于这个新发现,同时注意到圣护在边跑边笑。银色的头发在夕阳下向后飘荡着,圣护脸上挂着他头一次看到的、真正开怀的表情。

      最终还是一起被“抓获归案”了。

      “稍微觉得这里不那么无聊了吧,旦那?”

      往教室走的时候,崔悄悄地对圣护说。小孩刚和狡啮告别,还有点气喘吁吁,脸颊上因为奔跑而透出红色,此刻很乖地牵着他的手。

      “嗯。”

      “圣护君太狡猾啦!好过分!”藤间抱怨道。佐佐山踢踢踏踏地跟过来:“是你活该啦!谁让你相信他的……”但显然他们都演得很尽兴。

      到了教室门前,崔发现孩子们都堵在那里,停止了前进。

      他走到门口往里一看,只见教室里满地是撕碎的画纸,大家在之前课上做过的作品也都被毁坏了,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璃华子站在这场混乱中央,头发凌乱,调色盘扔在脚边,脸上带着歇斯底里的神色。

      “我的城堡……”藤间望着地板上不成样子的碎纸。

      “喂!”滕生气地嚷道:“因为我们没带你一起玩,你就故意想让大家都心情不好吗!”

      常守朱慌慌张张地赶过来,把璃华子领到一边好让她冷静下来。因为此时已到放学时分,她只好先送其他孩子去坐车。崔求成看着满屋子的垃圾和四溅的颜料,不禁为这凭空多出的工作量哀叹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每当你以为一切都在好转的时候,你总是不知道这些孩子会在突然间做出什么。

      “把教室搞成这样也是很费力气的啊,”男人停下擦地板的动作,捶了捶腰,“大小姐,这是你新的健身方式吗?”

      璃华子坐在墙角一动不动,看上去情绪很糟,崔便不再试图跟她沟通。谁知圣护开了腔:

      “你又在模仿你父亲的画吗?”

      他在书架前踮起脚尖,有些费劲地把崔求成早上塞在那里的王陵牢一的画集够了下来。璃华子微微扭过脸,瞪着他。

      “不管你怎么拼命,那都是没有价值的。”圣护冷冷地说,“你画得比他差远了。”

      女孩突然和上次一样出声,尖锐的声音像一把许久不用的小号被吹响,划过教室。

      “我哪里不好了?!”

      她攥紧双手,怒视着圣护。圣护慢悠悠地合上手里的画册。

      “唔,没有反省呢。我那样说,是因为你的画里一点自己的东西也没有……我猜你很想获得你父亲的赞扬吧?但是只要你没有自己,他就永远没法看到你。”

      崔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男孩。他和小朱讨论过璃华子的病因。选择性沉默症有一种情况是因为病人的压力过大,认为自己只要不开口就能保持完美、没有机会犯错,也许要强的璃华子正是出于这种心理才无法正常说话。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过,她把自己压抑到如此地步,是因为渴望父亲的赞许。

      然而圣护竟然察觉到了。

      这个孩子究竟是什么人啊……崔求成回忆起了御堂的玩偶那件事。冷漠、自我,其实却关心并能够深刻理解周遭的世界。难道他只是思维异于常人?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明白他的内心?的确,此前几乎所有人都得出了这个结论,然后将圣护当做特例放置不管,但崔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这么做,他也清楚地看到,圣护是怎样用自己的方式在摸索着生活的轮廓。他决定尽快找机会带圣护去见见那位杂贺教授。

      几分钟之后朱回到了教室,看见璃华子坐在桌前,怀里紧紧抱着牢一的那本画册,眼睛都哭红了。她伤脑筋地走过去,忽见女孩擦了擦眼泪。

      “对不起。”她嘤嘤地说。

      朱睁大了眼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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