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白夜行07（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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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么才是“特别”？
白色的青年走过麦田。路两边的麦子们不约而同发出沙沙的响声，每棵麦子看上去和其他的一模一样。像被复制出来一般、整齐而祥和的大片麦地，虽然长势丰腴，但拔掉这株麦子和拔掉另一株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同。
槙岛时常被人看做特殊的存在，对此他一向听之任之。他明白自己能吸引人，也不吝于利用这种魅力，但对他而言，生命里几乎没有称得上特殊的人。提到特殊，槙岛圣护第一个想起的是狡啮慎也，可是狡啮的特殊是宿命性的，正如给他生命的是父母，给他死亡的将是那个男人，这种特异性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不是他自己的造业。
然后他想起了崔求成。
“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槙岛习惯性背诵出声。Exupery是多么聪明而敏感，他看着远远近近的金色想，简单的童话就能够说穿一切道理，上百年过去，人们却完全忘记了。
“开始你就这样坐在草丛中，坐得离我稍微远些。我用眼角瞅着你，你什么也不要说。话语是误会的根源。但是，每天，你坐得靠我更近些……”
还记得有一次，是刚认识崔求成不久的时候，槙岛让崔把家里窗外的全息投影设置成了热带雨林。一半是想看看崔的技术，一半是因为他喜欢荒野，喜欢植物们能够在那里自由地疯长生灭。可槙岛知道自己太过危险而任性，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改变投影，而是把西比拉耕种的“麦田”变成真正的原野……他知道，如果他把谁当做了特别的存在，他们就注定要承受失去彼此所带来的一切艰难。槙岛圣护是灾星，无情已经是他对人最大的善意。
结果，还是大意了。
“我本来并不想给你任何痛苦，可你却要我驯服你……”
他又念到，嘴角浮起了一点淡淡的弧度。驯服，建立联系，独一无二，狐狸，玫瑰花……特别不是凌驾众生，不是与众不同，而是不可替代。崔求成之于他，原本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但自己却不知不觉驯服了他，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一时怠惰，贪恋着对方带来的人间烟火，默许了对方的犯傻靠近，甚至放任自己流露了些许好感，明知不应当让对方觉察……“由于麦子的缘故，我还是得到了好处。”狐狸说。
呐，你得到好处了吗，求成？
崔的手机在他的风衣口袋里，硬邦邦的。青年把它掏出来，调到拍照功能，然后举起手机，透过镜头的瞄准框里看着翻滚的麦浪。如果那个男人在这，一定会拍上几张的吧，而且还会把自己也摄入进去。想到这里，槙岛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白夜行7
崔槙
下飞机的时候，崔求成感到Dominator的枪口离开了自己的腰际。随即，手铐也被解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被命名为西比拉吗？”冷漠的女声没回答，反而问道。
“Sibyl……女预言者么。”崔想了想。“你是想告诉我，你们能够预知我的行动——预知接下来的结果？”他活动着有些疼痛的手腕。
“没错。”先知并不多做解释。“你想见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然后，西比拉再没有任何发言。崔感到疑惑，对方笃定的语气又令他有些不安。他试探性地向前挪动一步，并没听到对方警告或阻止，便继续迈开了双腿。一种如同海潮般接连不断的哗哗声随着风灌满了崔求成的耳朵，他奇怪地思考着这是什么声音，直到伸向前的双手碰到了摇晃的麦穗。
原来槙岛旦那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啊。
那个人这次是要做什么呢？
没有自己在旁边帮忙，那个人会不会很辛苦？还是说已经找到了新的助手吗？
在脑际滑过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时，崔发现自己闯进了不知边际的麦地里。无数麦穗在他的腰侧扫过，他胡乱地伸手拨开它们，觉得自己好似一条从鱼缸里被没头没脑倒进大海的鱼，
但是面对着宽广的、看不见的世界，不知怎的，他对自己的结局产生了真正的无所谓心情。认识槙岛之后，他经历了太多此前根本无法想象的日子，人生轨迹也变得奇妙而不可把控，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崔求成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槙岛一起吃火锅时的对话。
“就像西方人的饭前感恩一样，日本人会在饭前说いただく，感谢神灵把粮食赐给人们。不过久而久之就忘记原本的意义，只是单纯的习惯了。”
“现在已经没有了吧，这种习惯。也或许感恩的对象换成了伟大的西比拉系统？”
“那样多少有点可悲，过于教条化了呢。本来，面对着可口的食物，人只是自然而然涌起一种泛泛的喜悦心情吧。只是纯粹地想要感谢什么，感谢把这美好的一刻带到自己面前来的某种存在——拿现在打比方的话，求成，你就可以是被感谢的对象。”
“啊？”
“因为是你为我做了火锅呀。这么说来，每天都应该在饭前感谢你。”
“……偶尔感谢一下就够了。我会不好意思的，旦那。”
“无功不受禄。啊，汤里的西红柿看上去很好吃！”缭绕的白色蒸汽后面，那天的槙岛圣护用洁白的手指夹着筷子，垂下眼睑，罕见地做出双手合十的样子。“——”
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男性的喊叫。崔求成浑身一绷，但他立刻确定那不是槙岛的声音。他不由得站住仔细谛听。紧接着是车急速行驶的声音。然后一声清脆的枪响，车轮打滑的声音，撞击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巨响……“旦那！”
崔喊出了声。
他开始加快脚步，缠裹着双眼的绷带因此而掉落，风迎面刺激着他空洞的眼窝，微弱的夕阳照射在他脸上。男人跌倒了几次，莽撞地挣扎着朝那些声音的来源奔去，他不知道对面是否是槙岛，抑或是公安的警官，但不管怎样都没关系——如果旦那需要帮助，或者认为他妨碍了计划，那么把残余的性命交到那个人的手上任其处置就好。
也许游不了多远了，但他还是想尽力游下去。
还是想，尽量游到离那个人近一些的地方去。
然后崔听到了。向着他的方向，脚步声正在麦丛中靠近。崔站稳脚跟，试着唤了一声“槙岛桑”，同时张开了双臂。
白夜行7
***
狡啮慎也追在自己的猎物的后面。
之前的那一刀划在了靠近槙岛圣护心脏的位置。那家伙流了很多血。即使放着不管，槙岛也跑不了多远了。但在从研究所追出来的时候狡啮就发现了停在麦田尽头的另一架厚生省直升机。看来为抢夺槙岛圣护而出动的并不止一课。
他必须赶在其他人之前杀死那家伙。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远远地，他看到槙岛停下了脚步。槙岛在望着飞机的方向。狡啮逼近过去，依稀能够看到敌人的侧脸。槙岛在注视着什么，微微张着嘴，就像小孩子注视着夏日祭上的最后一朵烟花。
顺着槙岛的视线，他看到有另一个男人正在麦子之间跋涉。
银发的青年改变了方向，不再朝山麓逃奔。槙岛开始迎着那个人走过去，一瘸一拐，而脸上仍然是做梦般的表情。
狡啮眯起眼睛。他不太看得清远处那男人是谁，天色正在一分一秒地变暗。难道那是槙岛的同伙？他把手枪攥得更紧，加快了脚步，提防着对方可能翻出的新花样。如果真是同伙的话，也许在他们会合之前射杀槙岛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是上头派来的人，在他和槙岛接触之前射杀槙岛也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再次出乎狡啮的意料，槙岛并没有直接走到那人的身边。距离已经很近，狡啮举起枪，瞄准对方的后脑，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法模拟出槙岛圣护此刻在想些什么。
崔求成听见来人在离自己几米开外停下了。“旦那，是你吗？”
“崔求成。”
熟悉的声音里含着痛楚的喘息，崔从来没有听到过槙岛发出那样的声音，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旦那，你受伤了吗？”
“受伤的是你吧。”
槙岛望着男人残缺的双眼。“……我以为你死了。”青年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听不出悲喜。
“抱歉丢下你一个人，槙岛桑。”
“你并没有陪我的义务。”槙岛看着崔向自己伸出的双手，停顿了一阵。风吹来麦子经过一天日晒之后的气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没有接受对方的姿势，而是仰起了脸。“我自己也能打破安保系统。我自己也能开车。求成，我自己也可以。”
“我知道。”崔说。
“如果你死了，我今后还会去找新的合适的人选做助手。而且我不在乎手段。”
“嗯，我知道。”
“我所期待的是像狡啮慎也那样的人。虽然我也期待你的表现，但并不能和他同日而语。”
崔笑了。“旦那，这不像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想问的呢？”
槙岛凝视着对方。视线有些模糊，他抿起嘴角。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有些问题，不是靠智慧可以解决的，有些问题，他精通原理，却仍然无知。还需要确认什么呢？如果世界一如既往充满无个性的孤独，那么在这里死去也罢。但是有谁一路跟到了这里，有谁会一直跟随下去，有谁早已凭着自身的意志，把他认做天经地义——那么，自己的存活，也就还有着无法取代的意义吧？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可是，你不应该忘记它。小王子重复着：“你要对你驯服过的一切负责到底。”
青年蹒跚着向前走了两步，把满是鲜血的手递到崔求成的手掌里。在他后面，狡啮慎也的指头扣紧了扳机。
白夜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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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狡啮先生！！！”
男人的视线闪动了一下，仍没有离开槙岛的背影。不屈不挠追上来的年轻的女监视官喘息不止，dominator却端得平稳，指向他的后心。
“我说了，”狡啮说，并不改变动作。“这是我和那家伙两人之间的问题。”
“……说什么两人之间的问题……”
朱咬牙忍住满眼的泪水。被车摔落受的伤痛和晕眩感让她站立不稳，女孩拿着dominator，回想起自己当上监视官那第一个雨夜的情景。“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狡啮桑，你事到如今还是不肯明白，这一点真的让我很生气——”她突然用尽力气吼了出来：“说什么两人之间的问题，为什么你看不到同样在追捕槙岛的我们！！这根本不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而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来的问题，为什么你却非要执意要撇下我们，自己跑到深渊里去！！你明明……明明根本早就并不是一个人了啊！！！”
黑发青年默然地站着。在他前面，他看见那个没有双眼的男人拥抱了已经无法站立的免罪体质者，槙岛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逐渐熄灭了。在他后面，女孩无声啜泣。
许久，狡啮垂下了拿枪的手。
“这样就行了吧？”朱擦着眼泪说。两个犯罪者的后方传来另一个声音。
“做得很好，常守朱监视官。”
局长外貌的女人视线在狡啮冷峻的脸上一扫而过，落在槙岛和崔身上。“我说过，这一切都在我们的预知之中。不是吗？”
崔没有理睬她。但槙岛开了口，虚弱而平静。
“我答应你们。”
“旦那！！”
“我答应。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旦那，你……”崔忽然意识到了槙岛的选择是什么，他觉得胸腔里像是要炸开，他的旦那将要选择与自身天性多么相悖的存在方式，如果这只是出于无奈而并非是槙岛的心愿，那又将令槙岛进入怎样一个永无尽头的炼狱！！但槙岛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嘴唇，他就没有说完。
“求成，天黑了呢。”
青年搂住他的脖颈，声音低下来，几乎被风声和麦田的沙沙盖过了。“真想回家去洗个澡，吃你做的点心啊。”
“您想要什么，我都会给您办的。”崔觉得眼眶里传来灼热的痛感。
“这麦田虽然乏味，但还是挺好看的……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崔吻上槙岛贴近的嘴唇。他想，这个时节，麦田应该很美，颜色就像怀里这个人的眼睛一样。
===============【白夜行】==========================
尾声
三年后的春天来得不早不晚。崔求成坐在自己店铺门口的柜台上。这里位于扇岛废弃区附近，治安不是很好。他扭头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区域压力值自动检测仪。
晚间的雨很大，外头的路面砸起一片白色水花。崔有点担心起后院的樱花树来。这雨要是下一整晚，恐怕樱花就要掉落不少。
街对面一段距离之外，隐约传来经过扩音的局部交通管制通知：“这里是公安局刑事课……”
男人放下手里已经有些破旧的迪克的小说，百无聊赖地望着那边闪烁的红色警灯。
距离槙岛圣护被西比拉带走已经过去了三年。作为交换条件，崔获得了人身自由，并且秘密接受了和泉宫寺一样的全身义体化手术。本来，他只需要接受眼部再植，但崔自己要求了全身义体化。
“你希望不老不死吗？”
“不，我只是想尽可能地把槙岛旦那要做的事看到最后。”
这样做，也许是自己一厢情愿也说不定。但只要槙岛还在西比拉里面，崔就希望继续守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每当他看到和先知系统有关的东西，想到槙岛呆在那个冰冷而毫无诗意的地方，他就会感到一阵锥心的痛苦。尤其是路过诺娜塔附近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想冲进去，一直闯进那个地下20层，把他的旦那抢回来。
这几年间，西比拉的政策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首先是解禁部分文艺作品，纸质书又开始流入市面。然后是针对现行犯出台了特别镇压法，不再以pp值为唯一标准，对潜在犯的待遇也有了松动……崔远远看见一辆押送车驶进了管制区。铁箱般的车门打开了，上面走下几个执行官，先是扎马尾的姑娘，然后是刘海很长的青年，接着是——果然是那家伙，他想——狡啮慎也扔掉手里的烟头，满脸严肃，和前面的青年一起站到了身材娇小的女监视官身边。
崔不再管那边的喧嚣。他低头继续翻动书页，没有留意到另一辆贴着厚生省车标的黑色小车开到了不远的路旁，停住了。有谁下了车走进雨里，不疾不徐，悄无声息地越走越近，最后在他的柜台前停住。
灯光被落在身上的阴影挡住了，崔略抬起头，看见一半掖在裤腰里的白色衬衫。
所有的雨声突然都消失了。
来人在朝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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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白夜行07（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