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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青海湖的星空 ...

  •   初秋的暖阳透过树桠照在她手中的一枚落叶上,陆离而星点的光,将那死叶的脉络照得剔透分明,她看呆了,又将叶子举起,迎着秋阳,这时她才看见,树上坐着一个他,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她白皙的脸“腾”地红了,像只受惊的兔垂下头急急走开,心中却漾满了期许和甜美。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校园里的大男孩大女孩都学着将那蓬勃的荷尔蒙拿搞生产建设的热情掩盖着,她是大家私下里认定的美人,却并不受欢迎,大家觉得她与别人不同,那个年代,与众不同是错,鹤立鸡群是错上加错。

      他却只欣赏她。她安静不爱说话,在别人看来是孤异清高,在他看来是娴静内敛;她每天梳洗头发换洗衣服,在别人看来是小资产阶级堕落情调,在他看来是不染尘污的光鲜美丽……就连她常穿的那件青绿色布拉吉,在他眼里都是那样脱俗秀美。

      一颗孤独的心就这样渐渐为他所感化,初识的羞涩懵懂、热恋的炙烈绚丽,就像春与夏的交织,在他们心中奏出一曲曲生动欢愉的乐章。

      他们常常瞒过老师和同学,去墙头外的公园里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拥抱,都在这里,直到有一天,年轻的身体不再理睬世俗的约束,在那个盛夏的夜晚,四处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声中,两个炽热的身体忘我地索要着彼此,将这场爱恋升华到了头顶的星空之上。

      当四周围的蛐蛐叫声重又回到他俩耳中,他将汗哒哒的头埋在她的胸口,将气大概喘匀,“我爸说了,毕业后就安排我进文教局,到时候我让他给你也安排进学校做老师,我都想好了,做老师好,有寒暑假,好照顾小孩。你放心,我都会安排。”

      她的手指轻轻地梳理着他浓密的黑发,看着头顶的朗朗星空,真好看,这星空从未像今夜这么好看,前天看的那篇散文怎么说来着,青海湖的夜空,星星从未如此密匝耀眼,镶嵌在幽蓝的背景中,投映在青绿的湖水中……这是多么不染尘沙的美丽,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些都不重要,我不会给你压力,”她的话轻轻的,柔柔的,“等毕业了,你带我去青海湖吧,我要和你去看那里的湖水和星空。”

      “这又有什么问题,我要带你看遍名山大川。”

      “好。”她的声音里满是甜蜜。

      美好的季节终究过去,那场浩浩荡荡的革命如风卷残云,将人类灵魂深处最为丑陋和自私的一面都不遗余力地挖掘出来。

      当“抓典型”抓到了这座校园里,男男女女不约而同地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他们心里有恨,女孩子们恨她的美丽与不合群,男孩子们恨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们向校团委汇报她的腐化和堕落,把她五颜六色的内衣交上去,一同交上去的还有那本描写青海湖星空的散文集,这是多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啊!她居然穿着带颜色的内衣,太不知羞耻了!她居然整天读着这些与社会主义建设毫无关系的淫词艳曲!

      事态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由最初的“抓典型”变成了打倒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她的身世又被人们层层挖出,难怪那么多衣服可穿,难怪不与其他同学为伍,她的爷爷原来在年轻的时候留过洋,回来后曾经办过烟厂,给国军提供过香烟!

      这不再是作风问题,有些同学开始害怕了,他们在这场批.斗中退了出来,毕竟,他们只是想看她倒倒霉,挫一挫她的傲气,可有些人却兴奋起来,像杀红了眼的狼,一发不可收拾。

      她被关了起来。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当初收养她的表姑和表姑父赶紧写了几十页的声明书,再打通些关系,和她完全脱离了干系,听到这个消息,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这家人除了花她父母留下的钱,也确实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暂时被关在团委一栋快要拆迁的小楼里,等待着下一步的裁决。

      他快疯了,每天苦苦哀求父亲托托关系将她救出来,在他眼里,那是他家的媳妇了,父亲怎么可以不救自己的媳妇?

      “你给我闭嘴!”终于有一天,父亲在盛怒之下甩了他一个耳光,“逆子!竟然为了一个□□想把我们全家都拖下水!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一滴本不轻弹的泪自这个响亮的耳光甩出,一同甩出的还有母亲的心碎,小心翼翼地将他揽到一边,“儿啊,你看看现在这风气,这可不是闹着玩啊,你爸爸说的你要听,他在那个位置,平时难免得罪人,这种时候大家都盯着他看他出错呢,想救那个姑娘,我们全家搞不好就真完蛋了!”

      将她彻底搞垮的是同宿舍一个女生的最后告发,说她早不是处女了,和多个社会上的男人乱搞男女关系,于是组织上安排她进医院检查,诊断证明上写着“处.女.膜重度破损”,有了这个结果,那个女生的告发便全部被鉴定了,她不光是□□,还是破鞋。

      只有他知道,在那个满是星光和虫鸣的夜晚,她怎样将她完整的身体给了自己,她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

      她被戴上丑陋的高帽,脖子上挂着不知哪里找来的发着恶臭的破鞋,一场一场地拉去批.斗,曾经干净秀美的长发,不再整整齐齐地编成两股长长的麻花辫子,他们不让她洗头,不给她扎头发的皮筋,于是她的头发散着,油黑的发上满是白色的虮子,夜里仿佛可以听见它们集体发出的哀嚎。

      他们出于某种目的一直没有将她转移去劳改所,这栋待拆的残楼里,常有男人进进出出,出来时个个脸上发着病态的红光,像是某种不治之症前的回光返照。

      残楼拆迁前,她安静地走了。看守的女兵说,她精神失常了半年吧,不过挺好看守,因为她不闹不叫,每天做的,就是守在那扇窗户后,像是在等什么,她也不说话,唯一会听见她念叨的,就是“青海湖”,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她走了,最后卷着她身体的,是那件被撕扯得看不出样式的青绿色布拉吉,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像青海湖的水。

      分割线。

      八十年代,她降生在一户书香人家,没有大富大贵的奢华,却足以保证她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日子到她九岁的那一年,波澜不惊。

      九岁的某一天,一个同学带了他舅舅拍的一组照片来,那是一组进口高档相机拍出的彩照,班上的同学争相传阅。

      照片传到了她手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的青绿色湖水,宁静、深情,九岁的她,本是活泼而孩子气的,那一刻,却觉得整个世界不相宜地静了。

      第二张照片,天色暗了下来,一弯玄月隐在瓦蓝的苍穹,她的心轻轻抽泣。

      第三张,幽蓝的天空,密匝耀眼的星辰,映在夜晚的湖面上,空灵哀婉,竟有泪涌上眼底。

      “这是哪里?”
      “青海湖。”

      从那以后,“青海湖”这三个字便深深烙在了她的心底。

      经过了九十年代,人类迈入千禧,她顺利考入理想的大学,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她,却始终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而她亦执着地认为,将来,若有了相爱的人,一定要去青海湖看一看湖水,看一看星空,那定是个一尘不染的世界。

      这成了她心底的执念。

      又是十年过去,她已步入而立,身边也出现过一些人,然而不过是过客,从没有过一个人,让她有跟他去青海湖的想法。

      她始终在等一个人,一个让她想跟着他去青海湖、去看遍名山大川的人。

      她三十一岁了,父母家人健康,有自己的事业,有很多追求者,然而她却始终没有遇到那个人。

      她决心不等了,究竟为什么?从九岁开始,这个地方像有一种魔力,让她紧紧守住一个执念,是命定的夙愿?是前世的因果?她不再等待这个人,她很好奇,要亲自去看看。

      这里的风干净而凛冽,这里的色彩浓烈而纯粹。

      她驾着一辆越野,载着帐篷、睡袋和一切野营的装备,沿着湖行驶,她的眼中饱含泪水,像个离乡一世的游子,终于回到梦中的故地。

      天色暗下来,她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这里景色独好,远处天空的白色云块和更远处的雪山峰顶交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她停下车开始搭建帐篷,一转身,看到一个龋龋独行的老人,向自己走来,手中拄着一只拐棍,看打扮不像是本地人,再往四周看看,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你好啊!”老人走近了,声音洪亮地跟她打招呼,似乎在这里看到她很高兴。

      “老人家好啊。”她打量着他,斑白的双鬓,温和的笑容,那双眼睛漾满笑意,看得出,年轻时是个英俊的男子。

      “姑娘,就你一个人吗?别看我老了,搭把手还是可以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心刺痛了一瞬,那是心底尘封多年的一种痛,他不敢轻易触碰。

      “ 你也是一个人吗?”她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拉起帐篷,对他所提出的帮助,算是默许,不知为什么,她愿意跟这个年老的男子多呆一会儿。

      他给她递去地钉,“我啊,自打十几年前老伴走了,每年都会来这青海湖看一看,走一走。”

      她楞了一愣,“你儿女在这里?或者朋友?”

      他摆摆手,“都不在,”似乎顿了顿,“我来这里,是要履行五十年前对一个姑娘的承诺,那时候我曾经答应她,要带她来看这里的湖水和星空。”

      她的心脏莫名抽搐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悲涌上心头,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后来呢?”

      他久久没有说话,久久地,他把地钉牢牢地扎好,“我食言了。”

      她没有再问,那股悲伤越来越浓烈,像是要把她击溃,她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儿,过了许久,她转头对他笑了笑:“你当时一定有你的苦衷。”

      天黑了,她邀请他在搭好的帐篷前喝两杯小酒,他们坐在那里,吃着她带来的点心,从一个老式军用水壶里喝着酒,看着头顶的星星映照在明镜般的湖面上,那一晚,他看见了这十几年来最美的星空,而她,也看到了自己这些年来执着要看的美景。

      最后他提出要回旅馆了,她有些不放心,想送他过去。

      他笑着摆摆手,“姑娘,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在青海湖的星空下行走,你看,”他指了指头顶,“那里有一颗星在给我照亮道路,我知道,那是她在看着我呢。”

      她释然,如此便好。

      那一晚,她在睡袋中沉沉睡去,心中的执念就此放下,她不再苦苦等一个人,她来过,看过,她的心莫名地痛过,至此,莫名地释然。

      那一晚,他在旅馆的床上安静地辞世,半世纪以来,这里的星空是他活在这世上的支撑,而今晚,他要变作一颗星,飞到青海湖的夜空。

      一沙,一尘,一湖,一星,一世,一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青海湖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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