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归云》姬*袖

1、第 1 章

　　一年，青冢生草。三年，旧墓蒙尘。五年，故人不复。十年，斯人已忘。百年，沧海桑田。
　　人之一生，便如白马过隙，匆匆而逝。
　　百年前，当天下还未李姓，当北周还未化作史书泛黄页间的铁马金戈，我自蜀中前往西域。沿着边陲古道，过祁连山，辗转于西域诸郡。师尊自挚友故去便云踪难觅，唯每隔十年的七月半会于昆仑山剑冢停留数日，今次却破天荒传书与我，命我十日内赶往昆仑玄圃。
　　昆仑，号昆陵，在西海戌地、北海亥地，每风起，珠玉之树，枝条花叶，互相扣击，自成五音，清哀动心，此等仙乡为西王母辖地。昆仑山顶有天光通九霄，凡人沐之乃仙，故昆仑修仙门派林立，不过时至今日却也未曾听说哪个门派有弟子金丹大成位列上仙。至于玄圃，似乎是悬于空中的一处宝地，芝兰玉树，沐风而生，且有天光照拂，清气鼎盛。师尊约莫是忘了修行至今我也未曾有幸一窥玄圃，甚至不知如何前往，故而并未告知玄圃具体所在。
　　雪乱冬夜，苍穹静默，我无聊得很，这几日为赶路方便夜夜宿在野外，只恨自己为何不肯于御剑而飞之术上下功夫以至御剑一二时辰便要打坐调息。枕着长剑，将师尊的密令又翻来复去默读了几遍，其实不过寥寥数笔，‘十日内速去昆仑玄圃与吾会和’，白纸黑字，再无其他，眼下只能先赶往昆仑再做计较。“唉，师尊这大大咧咧的性子恐怕一世都改不了了。”遥望远处，天山连绵不绝，起身摸出腰间的紫玉箫，长夜寂寥，聊以此慰。
　　箫声三回，愁风断雪，其实宿在野外倒也便利许多，至少我的白发不会引人注目，在阁中闭关多年，出关之日暮雪白头。说来倒也可笑，当初修仙求得本是韶华永驻，现在看开了便也觉得讽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情之一字，或许只有不懂才不会痛，求而得之，求而不得，唯心而已。雪愈发得大，倒引得愁思万千，我整了整衣衫，拾起长剑，步入这千山飞雪。

　　一百六十年前，江南，时雨霏霏，寒气入骨。
　　草色青青，烟雨意朦胧。人人都道江南烟雨如纱，和着香风将人吹入梦乡。却不知江南烟雨似针，针针入躯，针针入骨，锦衣华服的男子失了魂魄般踟蹰在往日熟悉的青石巷陌。不是自己的终究留不住，从蓬莱一路到此，强逼了那人留在自己身边到底是对是错。不过，对错与否，明日那人便会离去，此去怕是今生烟消云散，来世无处可寻。
　　雨和着泪从眼角淌下，男子终于受不住三月时雨的寒气，跪倒在地，身上云锦灿烂的紫衣被冷雨浸的沉重无比，满眼却皆是从前岁月安好。海上仙山蓬莱虽是仙家福地，但仍有四季之分，春华秋实，岁月更迭。还在蓬莱时，每逢冬夜，那人踏雪而来，怀抱数枝白梅，挑开厚重的门帘。两人拥炉而坐，温一壶桂花冬酿酒，备二三佐酒菜，慢悠悠喝上一整晚。屋外飞雪细细碎碎铺了满地，屋内抬眼便是那人笑吟吟的脸。有了他的陪伴，再漫长的冬夜也能如此安稳静好。
　　丝雨如愁，绵绵无绝期。素白纱衣的清丽女子撑着竹骨绸伞自街角转出，看见那失魂落魄的男子，白缎绣鞋踩起小小水花疾步走到男子跟前，“阿袖，你这又是何苦。”男子抬了抬水气氤氲的双眸，“...一切，都是我的劫数吧...”男子握紧双拳，晃悠悠的站了起来。“素素，离开蓬莱这么久，是时候回去了。准备下，后日便出发。”被唤作素素的女子怔了怔，“那...西窗他...”。“放他走，我与他...本来就不该再纠缠下去...\\\"男子像是累极，面上一丝血色也无，身形单薄的像是要融于这绵绵丝雨。
　　次日，芭蕉新绿，杨柳如烟，陌上花开蝴蝶飞，长亭銮铃声声断肠。玄衣束袖，赤云卷边，浪客打扮的俊朗青年牵着白马踏花而行，黑发大半被流云样发带扎好，偶有几缕飘散在耳旁。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紫衣男子倚树而立，终是不敢当面送别那人，一阵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他伸手接住一片随风而落的桃花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大约这一辈子，都不会与你再共饮这樽清酒...”

　　一百一十年前，蓬莱阁，雕栏玉砌，软红千丈。
　　水榭旁的梨花开的正好，清净素雅，仙姿如雪。“修仙者需历劫三次方可褪去凡胎肉骨，金丹大成，蓬莱阁最近闭门谢客听说便是因为闭关数十年的阁主即将出关，”尚显稚气的婢子乘着闲暇时分窃窃私语，“是呢，咱们来阁中这么久了，却从未见过阁主，平常主事的也是赵绫大人和几位乐姬，唉唉，你们有谁知道阁主的名讳吗？”一旁稍稍年长的侍女歪头想了想，“好像是姬姓，但是这名吗，我再想想...不好，快到轮值的时间了，快走吧。”长裙短袖的婢女们略显慌乱，纷纷离去，空余梨花落满庭。
　　蓬莱阁位于海外仙山蓬莱之上，号称千金一掷蓬莱笑。蓬莱山灵气充盈，有四季之分，其中以春日胜景为最，花叶明媚鲜妍，女萝随风摇弋，辛荑花落山涧，乌桕叶红欲燃，兰芷香樟芳气袭人。蓬莱阁中常驻乐姬无数，春日晴好时常至山顶朝阳，奏乐长歌，其音悠然，鸾自歌之，凤自舞之，鸾凤相携，直入云霄而去。
　　蓬莱阁中金兽吐烟，红罗帐香，银灯翠袖，歌舞升平，美人莲步轻移，乐姬丝竹愉神，光摇朱户金铺地，星照琼窗玉作宫，一派仙家富贵气象。蓬莱阁除每月十五月圆不见外客，往日都有乐师舞姬献艺，来者仙妖不拒，因美人美酒而声名远播，众多客人远道而来只为喝蓬莱阁的一碗美酒，听蓬莱阁的一曲仙乐，赏蓬莱阁的一场妙舞。不过多数人皆不知远离前院的后山中有一洞府名唤敛云，重岚雾锁，此为阁主闭关修行之所，常人无法靠近。
　　洞府外碧草如茵，山花烂漫，自山脚而起有白玉石阶直通洞府前，但这些都被漫漫云水烟霭所掩去。山下潭水微微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绿玉乍碎。白鹤悠然荡过山与山的间隙之中，一路落碎了千山的鸣响。蓬莱后山的年岁白云苍狗一般滑过，平静得惊不起一点波澜。饶是阁中蜚短流长，后山依旧清净寂寥，不知不觉，春红谢去，蓬莱缓缓步入夏时。
　　榴花照眼红欲燃，槐叶扶摇绿欲滴，前院水榭中的琴声丝丝扣入这慵懒的正午，散开了一方旖旎风流。山下潭中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有风自飘摇，无风亦婀娜，让人不禁想眠去在这一片夏花里，潜入更深的甜梦中。水畔菖蒲芦苇丛生，半卧着眉目如画，容姿端丽的男子。男子闲闲的拨弄着潭水，清凉的触感让男子觉得很是安逸，忽而男子原本浅闭的双目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缝儿，拈起一叶浮萍，低眉沉思。
　　后山之上，紫衣的仙人拾阶而下，山岚低拂，吹乱了他白发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