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曲》折翼

1、离人曲 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戏台之上，一抹淡绿，水袖悠舞，咿咿呀呀一折春江花月夜。
　　那嗓子清亮，只到底还是个新旦，火候不够。
　　到了一曲终落，下头抛的赏钱亦不过零零落落的百余枚铜钱，唯有那城西的阮老爷仍旧照例赏了锭足两的银子，而后便在戏班主的眉开眼笑中，起身离开。
　　阮老爷是个怪人，也是在城中大大小小戏班里出了名的怪人。
　　他爱听曲，有名角的场子都能见到他的影子。却唯有这一折春江花月夜，无论新旦老角唱好唱差，只要有场便有他，一折十两听完便走从不逗留。
　　不是没人问过缘由，可到头来得到的却从来只有一个不温不火的淡笑。
　　幸而老爷子家财万千为人心善，底下还有个孝顺能干的养子，听再多的曲也从不会付不出银子，是以久而久之也没人关心那些了。
　　直到多年以后老爷子安然归天，养子请了上京的名角来唱那一折送人，方有人在灵堂上的牌位旁看到一串沾了陈旧血渍的鹅黄边花……

　　阮祺头回见着段青棂是在雁城的海边。
　　那时他方十八，刚从父亲那处得了倾心已久的乌蹄踏雪，便寻思着避开下人独自骑去海边逛逛，才不负那好一方广阔景致。是以，第二日清晨天还未见全亮，他便已偷偷换了一身简单骑装带着爱驹溜了出门，直奔雁城郊外不远的海边去了。
　　段青棂那时便在海边吊嗓。
　　唱着一折春江花月夜。
　　一水的淡绿对襟褶子，乌发半挽，水袖轻扬。身姿柔转之间，四目相对，那唇角微扬乌眉灵目的清韵风流便再也没走出过阮祺的眼。
　　你叫什么名字？呼啸的海风中，阮祺牵着马，听到了自己那带着些微冲动的问话。
　　燕家班段青棂。
　　扬手收劲合水袖，那人眉眼带笑声音清冽，一身风骨却是戏子里少见的不卑不亢。
　　你…常来这儿练嗓么？怎地我从前都没见过你。
　　相识既是如此，有来有往方能相熟。那原有些尴尬的开场，也因的段青棂的好性子化解了些许，倒叫阮祺心中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我原住在云都，师父说我该来雁城开开眼，瞧瞧名角，我便来了。
　　似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阮祺，段青棂走到人跟前用的仍是花旦的步子，那一番缘由亦答得落落大方，似乎并不觉得需要对眼前这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做些什么遮掩：我听说雁城最出名的角是白梅卿，惯会唱《牡丹亭》，你见过他么？
　　唱戏唱戏，若连那点成角的野心都没有，还练个什么嗓唱个什么戏。
　　白梅卿？骤然听到个名字，到让阮祺好一番细想：倒是…见过两回。
　　是了，他虽不爱听戏，但他那大堂兄却总爱请班子来唱堂会，其中似乎便属白梅卿最受诸人喜爱。倒是没注意惯都唱些什么。
　　那他真唱得那么好？同行是冤家，言语间虽无冒犯，却总难免带上些许比较。
　　只是远远见过几面，好不好说不清。摇摇头，阮祺对于自己没兴趣的人和事向来很懒散，更何况，他连白梅卿长什么样都没记住：我倒觉得你唱得挺好，不接着练了？
　　我要回去了。
　　闻言，段青棂眨眼笑了笑，似乎也并不觉得阮祺那样的答案是在敷衍。他虽是吃得这一行的饭，可到底也没谁规定说，是个人就非得爱听戏啊。
　　今儿是我来雁城唱得头一场，就在听云茶楼。公子与我萍水相逢，若是愿意赏脸，届时青棂再请教公子姓名。
　　踏雪的脚程快，我送你回去可好？
　　紧握着缰绳，阮祺觉得这大约是自己从小到大最为唐突的一次了。
　　那…劳烦公子了。

　　那一日，段青棂的戏阮祺终究没听成。
　　相府里来了宫中的人，说是皇上行围射猎召他随驾同去，他推不得便就应旨去了。猎归再回雁城，已是半月之后。
　　再后来，便是皇上赏识，调了他去东宫给太子伴读。
　　太子钟爱骑射之术，时常拉了他比试同练彻夜长谈，宫中亦不比外头自在随性，折腾来去脱开身时已是两月之后了。而那时，燕家班段青棂的名字也已有了些许名气，常被人请去各处府邸唱堂会，两人的交集也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搁下了。
　　于是乎，待到再相见，却已是在数月后卫老将军七十大寿的寿宴上。
　　那日里，段青棂穿了身水色绣梅的对襟褶子，却在左鬓簪了串颇为惹眼的鹅黄边花，好一番俏生生的花旦模样，唱得亦是一折嬉笑热闹的祝寿戏。
　　一颦一笑间，赢得满堂喝彩，亦引走了阮祺全部的目光。
　　宴后，阮祺前去寻人，却是阴差阳错的从晋小侯爷手中救下了险遭凌辱的段青棂。那厢顾忌着他爹左相的身份，倒也未曾太过为难，只是终究结下了梁子。
　　那之后，他便常去茶楼听段青棂的戏，有时也去戏班找人。
　　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甚至是平剧的思凡、别姬。只要是稍有名气的折子，段青棂几乎都唱得不错，但阮祺最喜欢的却还是初见时的那一曲春江花月夜。
　　那段日子太快乐，快乐得几乎让他忘了自己相府独子的身份，忘了…他爹那固执古板的脾气，是最不喜梨园中人的。更莫说…让他这样的与人亲昵。
　　后来，那些事情自是避无可避的传进了他爹的耳朵，挨了一顿教训后关在相府里锁了好些日子，说是再不准他与那不干不净的戏子厮混。可那时的他，却像是被魔障迷了心，身上的疼都未过便整日寻着机会求他那心软的娘放他出去。
　　再后来…便是他这相府独子头脑发昏的要带个戏子去私奔。
　　却不知，晋小侯爷便只等着他出乱子，早早派了人将这事传得整个雁城沸沸扬扬丢尽了相府的脸面，几乎没将他爹活活气死。待到被侍卫抓回家去，他娘哭他爹骂，甚至连太子都纡尊前来劝他，却独独他自己，叫人看了笑话仍不悔改。
　　逆子！
　　阮祺记得劝骂无效后，他爹脸色铁青的甩袖而去。未几，一身狼狈的段青棂被下人拖到了庭中，但房内的阮祺最先听到的，却是杖刑之下惨叫。
　　滥用私行，那本是一贯清正廉明的左相，他的爹最不屑的手段。可如今为了他这家中独子，却是连自己清廉爱民的名声都顾不上了。
　　那时阮祺便想，他爹大约是恨毒了段青棂的。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