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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偶遇 ...

  •   1.站台
      天刚亮,伴着轰鸣的汽笛声,北平至上海的火车如一匹疲累的骏马喘着粗气缓缓地停在了站台上。
      车厢里,一时如开水沸腾般热闹了起来,大家一窝蜂的朝车门涌去,车窗外张望的面孔,探寻的眼神,欢聚的欣喜,小贩的高声叫卖,竟让人群中的许文强有些恍若隔世般的不知所措,仿如浮尘漂浮在那虚无的空气中看着眼前这个属于别人的世界,习惯地朝口袋里摸烟,身后却突然被撞了下——
      “喂,下不下车?不下就别档着道!”上海话吵起架来都是这么软语呢喃。
      许文强无奈的笑笑将身子闪过一边。

      “程程,你爸爸怎么还没来接你?”站台上,两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女孩甚是打眼。
      “我也不知道,可能还在路上吧。”绑着两个麻花辫的女孩子眼睑垂了垂,随即抬起,朝远处望了望,转而冲身边短发的女孩子一笑。
      “程程,你的笑容真好看。”短发女孩凝神看着身边的女孩,不禁由衷的感叹。
      “又瞎说,汪月祺!这个时候你还笑话我。”被夸的女孩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我说实话的嘛。”对方又凑过来扮了个鬼脸。
      “好啊,月祺。看我怎么收拾你。”女孩作势去挠对方的咯吱。
      “哎哟,我的好程程,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汪月祺生平最怕两件事,一件是怕别人说她不够淑女,这另外一件便是被人挠痒了,眼看着对方的手就要过来了,赶紧跳开,一边躲,一边求饶。
      “不行,学校里你都保证过多少回了,这次非得让你尝尝厉害不可。”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哎哟,我求饶了还不行吗?我。。。。。。”女孩边笑边躲,突然,站住了。
      “怎么了?月祺。”
      “喏。”月祺朝她身后努了努嘴。
      扭过头,不远处,一个眉头微戚的男子手上夹着烟,正定定的看着她们,烟雾覆盖了他的表情,一身半新不旧的中山装却难掩他身上那股特殊的危险气息,冯程程不由得心头一凛,突然意识到嬉闹的笑容挂在嘴角还未来得及隐去,慌乱间,速速转过头来。
      “月祺,我们自己回去吧,不等了。”莫名地,心底有些慌乱,不安的情绪在喧闹的站台蔓延,冯程程拎起身旁并不算沉的藤条箱。
      “老土!一看就是没见过漂亮女孩子的。”汪月祺故意大声说。
      “走吧,月祺。你不走,我可自己走啦。”用胳膊拐了拐同伴,穿过人群,冯程程居然有种扭头看看那人是否还在的冲动,终究是忍住了。
      “你爸爸也真是,今天都迟到。”汪月祺替好友不平,边走边小声嘟囔着。
      冯程程没有作声,只是朝前方望了望。
      “小姐,老爷派我们来接您。”两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陌生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们跟前。
      “我爸呢?”冯程程将手里的行李连着汪月祺的一并递给了对方。
      “老爷今天要见个重要的客人,不能来了。”黑衣男子边说边带着二人匆匆朝出口走去。
      “哦。”语气里难以觉察的失望转瞬即逝,“先送这位汪小姐回家吧,这是我同学。”
      “是!”
      “程程你真好。”汪月祺扶了扶眼镜。
      “看你以后还说不说我坏话!”
      冯程程忍不住捏了捏对方的鼻子,汪月祺笑着躲开,嬉闹间,身边的两个黑衣男子却突然站住了,神色甚为慌张。
      “怎么。。。。。。”话音未落,程程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丢上了其中一人的肩头,整个人至腰部好似被折成了两半,头部朝下,顿时,血液倒流,冯程程只觉一片眩晕,眼前的世界除了一双双慌乱奔逃的双脚,再无其他。陡然间,整个火车站好似个被丢了挂鞭炮的巨桶,噼哩啪啦,乱作一团。无数的声音好似潮水一般贴着地面奔腾进冯程程的耳朵,揉在一起,又好像有人专门在她耳边敲打着桶壁,嗡的一声再嗡的一声,她完全失掉了意识,乖顺的伏在那人的肩上,黑黝黝的发辫倒悬在空中,扯得后脑发根如针扎一般。
      “小姐!”不知何时又有一堆人马涌了过来。
      “糟了,他们抓了小姐!”
      “快回去报冯先生。”
      “程——程——”
      嘈杂的人声中,汪月祺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呼喊遥远却又清晰,好似桶壁被凿开了一条缝隙,那嗡嗡声一时被隔开,小了许多。冯程程循着那声音由来的方向勉强将头抬起一点,月祺双手捂着嘴巴,满脸苍白,她身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宝根叔!冯程程拼命挣扎了起来:“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你们要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小姐!”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让开!都给老子站着别动,谁敢再往前试试。。。。。。”来不及看清什么,头被另外一个黑衣人强行按了下去,来不及反抗,一片锋利的冰凉便抵在了颈边。
      “冯小姐,劝你别乱动,这刀子可是不长眼睛的,万一不小心划伤了,冯敬尧冯老爷子可是会心疼的。”说话的黑衣人轻佻的摸了摸她的脸蛋。
      “放肆!”是宝根叔的声音,满含着愤怒,“冯先生的女儿也敢动,真是活腻了!”
      “别动!谁再敢上前一步。”
      话音刚落,一时间地动山摇般,冯程程的身子剧烈的颠动起来,五脏六腑都好像要出来了一般,黑衣人抗着她,飞快的跑了起来。
      “快,这边。”他们在人群中急速的穿梭,拐了好几个弯后,身后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放我下来!”冯程程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样被他们带走,宝根叔的人没有跟上来,他们万一找不着她了怎么办?她强忍住颠动的恶心,再次拼命挣扎了起来,为了方便逃跑,那柄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早已被移了开去。“救命,救命啊!”冯程程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呼救。
      2.出手相救
      黑衣男子扛着她飞奔这么久,体力早已不支,又没想到她会突然挣扎起来,于是脚底发抖,一个趔趄,连带着肩上的人一起直直的摔了出去。冯程程直觉整个人失了重心一时吓得闭上眼睛,赶紧伸手护住了头部,这般头重脚轻的倒栽下去,不说头破血流,也必然会鼻青脸肿的吧。
      浮尘的气息渐渐浓厚,冯程程知道自己离地面不远了。
      “两位男士就是这么对待女士的么?”随着一个低沉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冯程程觉得自己的右手被轻轻一扯,同时一只有力的胳膊档在了腰间,等她刚刚站稳,那胳膊早已抽了回去。只见先前扛她的那个黑衣人,站立不住,硬生生扎进了路旁的一个梨摊里。
      “王八蛋,谁让你在这儿卖梨的?档你爷爷的道儿!”黑衣人好容易站稳了,顿时恼羞成怒,对着梨摊就是一脚,一时间,成堆的鸭梨顺着那被踢掉的一角,欢快的朝马路各方蹦跶了出去。
      “南哥,你看,我今天还没开张呢。。。。。。”卖梨人陪着笑脸。
      “开你妈的头!”黑衣人说着又是一脚。整个梨摊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晃晃几下后彻底垮了。
      卖梨人僵在那儿,嘴角翕动着,却并没有声音。一月的上海,空气潮湿清冷,灰霭的天空斜斜挂在弄堂上方,时时都有下雪的可能,卖梨人的额上,细密的汗珠却依稀可见。
      冯程程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忘了害怕,眼前救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火车站里那个一身学生装扮的男子。站稳的那一刻她便认出了他,不用看清他的脸,那股凛冽清寒的气息她的记忆里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站在那儿,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眼前两个黑衣人,眼里好似融入了万年的冰山一般,犀利而冰冷。
      “小子,刚刚是你在说话吧?”一直尾随而后的黑衣人扭头看了看身后并无人追踪过来,逼近许文强,伸出手,一边咬牙一边去拍他的脸颊,眼看手脸间距离不过一寸之遥时,冯程程不忍心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半响,预料中的啪啪声并未响起,睁开眼,却是看见黑衣人的手腕被他的右手握着,挣了几挣,居然纹丝不动。
      “你个小赤佬,也不看看你爷爷我是谁?敢在这儿和老子作对。”黑衣人没想到会有人在此公开和自己叫板,尴尬万分,另外一支手上的刀应声便砍了过来,许文强松开对方的手,一个闪身躲开,随即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大刀应声而落,黑衣人手腕被踢中,疼的龇牙咧嘴的直甩胳膊。另外一个黑衣人见同伴吃了亏,大喝一声,挥舞着手上的刀,也朝许文强扑了过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给老子滚!下次再叫老子看见你在这儿卖梨,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吃了亏的黑衣人看着卖梨的傻小子还楞在那儿直直的看着,骂道,说着伸手便去抓一旁的冯程程。
      “干什么?放开我!”冯程程躲闪不及,再次被对方拽住了胳膊。说时迟那时快,卖梨的年轻人猛然拾起地上一块木板,对准黑衣人的后背便狠狠的拍了下去:“让你砸我的梨!”那人摇摇晃晃几下,便倒了下去,此时许文强也已将扑向他的黑衣人踢倒在地。
      人声渐渐响了起来,层层叠叠的脚步声,有点像草原上失了惊的马群。
      卖梨的年轻人踮起脚望了望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然后又看了看冯程程,眼光最后落在了许文强身上。
      “这位先生。。。。。。”
      许文强不等对方说完,便已会意,拉了冯程程的手便跟着他跑了起来。冬天清晨的弄堂,人烟稀少,老远便能看见三个奔跑的人影,年轻人带着他们不停的拐弯,穿梭。冯程程的心突突地好似要蹦出来了一般,校服的裙摆不时的打在腿上,牵制了她的速度,好几次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摔倒了,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便会稍稍放松一些,脚步也会慢下来,等她调整好节奏,跟上了他的步伐,速度便又快了起来。不知道跑了多久,拐了多少弯,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细,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了,卖梨的年轻人这才停下来,倚着路边灰色的青砖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行。。。。。。行了,他们。。。。。。。他们追不上咱们了。”
      冯程程也顾不得那些形象问题,一手撑住墙,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只有许文强像个没事人似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眯缝着眼睛点燃,使劲儿吸了一口,眼神交汇在空中无限远的某一点上。
      “小姐,你家在哪里?”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转过了身子,面向她,眼神依然停留在某一个地方。
      “干嘛?”冯程程突然警觉起来,把头扭向一旁,声音里满是防备。
      “送你回家。”他简短清晰的回答,语调与先前一样。
      “不用了,我的家我自己回!”
      “那好!”他最后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拎起刚刚奔跑时一直未曾离手的箱子,便打算离开。
      “你这姑娘,真不懂事!人家救了你。。。。。。”卖梨的年轻人摇了摇头,双手插入上衣两侧满是补丁的口袋上,跟在许文强的身后,也打算离去了。
      “对不起!”冯程程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二人,对着两人的背影急急喊了句,随即又停了下来,“我误会你们了。”后面这一句声音很小,也许刚刚够传到不远处两个人的耳朵,也许根本就传不到,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伸手理了理方才一路挣扎颇有些散乱的辫子——不知道从何时起,每当有人问起她的家庭或父母的时候,潜意识中,她便会分外的敏感和多疑起来。也许是爸爸教导了太多的在外面要诸事小心的理论吧。
      “这就对了嘛。”卖梨的年轻人笑说着便回过了头来,朝她走近几步,又扭头望了望原地未动的许文强,三个人此时正好形成了一个等边的三角形,“我叫丁力,人都叫我阿力,闸北卖梨的阿力。嘿嘿。”
      “我叫冯程程。”冯程程被丁力爽快的性子和憨直的笑容逗乐了,也笑了起来。
      “那大哥,你呢?”丁力不等许文强反应,问道。
      “我叫许文强,文武的文,强壮的强。”许文强说话的声音很轻,嘴角微微动了动,笑容终究没有成功,便又恢复到了冯程程初见他时的表情——疏离,冷淡,一点浅浅的难以察觉忧郁,还有那似乎永远也未曾舒展过的眉头,依旧在眼角轻攒着。冯程程从来没有见过像他如此这般表情生冷僵硬,不苟言笑的人。也许生来就是如此的罢。冯程程心想。
      “许先生好名字哇,一听就是读书人的名字。”丁力由衷的夸奖,一点不掩饰自己的羡慕之情,至小,他书读的少,对于读书人,一向都充满了敬佩之情。
      “我去叫辆黄包车。”许文强大概没想到丁力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
      “许先生你要走了?”丁力错愕的问道。
      “送这位小姐回家。”许文强回答的时候眼光扫过冯程程的身上,很快便又挪开了。
      “哦,我还以为。。。。。嘿嘿。”丁力为自己错误的理解尴尬的挠了挠头,“我看还是我去叫黄包车吧,这地方我熟,万一碰到他们那帮人,我也好脱身些。”
      “我。。。。。。”冯程程想要开口说不用了,话还没说完,丁力的身影早就没入了拐角处狭长的走道里。
      弄堂里早起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马路上小车与塌车辘辘滚过,马车蹄声得得,老远听见卖豆腐花的悠悠的吆喝声——“花。。。。。。呕!花。。。。。。呕!”渐渐近了,然后又慢慢远了去,那吆喝竟好像变成了“哦。。。。。。呕!哦。。。。。。呕!”
      许文强将手中的行李倚墙而立,朝丁力离开的方向望了望,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根烟,静静的抽了起来。
      “你。。。。。。第一次来上海?”背后被人轻轻拍了下。许文强有些猝不及防,差点被烟呛到,扭过身,是那个眼里没有一点惊恐的女孩子,笑意盈然的站在他身后。
      “嗯。”完全是从鼻子里哼出的气息。显然,他不打算跟她有过多的交谈。
      “为什么救我?”这次冯程程直接转到了他的身前,这个人给了她太多的好奇,他不同于陈翰林,不同于她父亲,甚至不同于她以往所曾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但是她能确定他一定是个正直的人,尽管,他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突然,她的孩童之心大发,好像找到了一个有待挖掘的宝藏一般,想要去一探究竟。
      “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可是我需要。说说,为什么?”冯程程微微歪了歪头,执着的问道。
      “。。。。。。”唇角缓缓的朝两边漾开,然后慢慢定格成一个优美的弧度,许文强淡淡的笑了,被眼前这个10分钟之前还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此刻却云淡风轻有些固执的向人追问为何救她的女孩子逗笑了,“我不喜欢看男人欺负女人。”
      “我以为你不会笑呢。”冯程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其实,你笑起来蛮好看的。”
      笑意在许文强脸上继续扩大,也许还参了些许的不好意思,他把头稍稍朝旁边偏了偏。
      正在这时,丁力带着黄包车夫跑了过来了。
      “送这位姑娘回家。”许文强掏出两块大洋递给车夫。
      “好嘞。”车夫接过钱,顺手抽过肩上的毛巾擦了擦黄包车的车座。
      “上车吧。我打听过了,他们都已经走了。”丁力用袖子揩了揩额上奔跑时冒出的汗珠。
      “那。。。。。。你们呢?”冯程程上了车,关切的问。
      “我们没事。走吧。”许文强对车夫示意道。
      “呃咿。。。。。。那我。。。。。。”冯程程没来得及说完,车夫早已转过身,顺着来时的路飞奔了起来。
      “师傅,请问您,刚刚我上车的地方是哪?叫什么名字?”冯程程突然发现,自己除了知道那两个人的姓名和丁力是个卖梨的外,其他一无所知。日后要感谢人家,都无从找起。
      “闸北。”
      “哦,谢谢!”冯程程有些懊悔不迭,刚刚走的匆忙,连他们住在哪里都忘了问了,不过听那个丁力说他一直在那儿卖梨,到时候找到他,便应该能找到许文强了罢。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时可以看见一个个金发白面的洋人搂着一名名中国女子招摇过市,北边的战争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到这个轻佻的城市的繁荣与奢华,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醉生梦死后的虚幻的欢乐,连街角的乞者,他们的脸上也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辉。自从去年暑假回到北平,到现在,她离开这个地方足足有一年的时间,这次回来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黄包车经过美华大戏院的门口时,远远的看见宝根叔领着一帮人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停车,停车。”冯程程赶紧喊住了黄包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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