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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十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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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傍晚,天空中乌云滚滚,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湿气。蒋柏烈跟队友挥了挥手,发现肩胛处的酸疼让他变得有些龇牙咧嘴。他踩着一种疲惫又有些滑稽的步伐来到足球场边,拎起地上的背包,以一种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办公楼走去。然而还是晚了,才走了两步,豆大的雨点就措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很快就将他整个人淋湿,粘腻又带着汗臭的球衣贴在他的皮肤上,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来,简直让他狼狈不堪。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当他终于来到三楼的时候,远远地,发现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他走过去,那女人才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嗨,医生”。
他看着那女人的脸,很诧异。不过很快的,他就对她抱以同样的微笑,然后有点尴尬地说:“介意我先洗个澡吗?”
天花板很白,一看就是最近刚刷了不久,于是空气中那似有若无的油漆味便不难理解了。
此时此刻,邵嘉桐躺在蒋医生办公室里那张黑色皮椅上,看着天花板,听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掩盖了隔壁浴室里冲洗的水声。
然后,雨水和冲洗的水声几乎是同时停下来的。
“原来,”蒋医生喝着养乐多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不由地开口道,“躺着等待一个男人洗完澡出来的感觉是这样的。”
医生抿着嘴笑一下,说:“我有一个病人,她在每周五晚上都会打扮一番,丢掉眼镜,穿上露背的裙子和高跟鞋,去酒吧认识一个男人,告诉那个男人她住在某某饭店的几零几号房,然后转身走出酒吧,跳上出租车,回家脱掉裙子和高跟鞋,躺在床上,静静地享受那一刻。”
“享受什么?”邵嘉桐皱起眉头,看着医生。
“享受被一个男人期待的感觉。”
她仍旧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所以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不要沉迷于幻想当中?”
“不,”医生仰头喝完养乐多,一边用干毛巾使劲擦着头发一边说,“我是想说‘感觉’是一种多么无聊又要人命的东西,千万不要把它当回事。”
“……”
“好吧,邵小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嘉桐直起身子,坐在黑色皮椅上看着医生:
“如果要成为你的病人……需要符合什么条件?”
医生想了想,说道:“身高在163公分到172公分之间,胸围不小于92公分,腰围比胸围少25公分,臀围比胸围多3公分。”
“噢,看来你的病人都是充气娃娃。”
医生先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起来。邵嘉桐也笑起来,忽然觉得很放松。
“我觉得你不需要治疗,邵小姐,”蒋医生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你没有问题,你只是想找人聊聊。”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没有问题?”
“我说的问题不是指情绪或者心理问题,”医生顿了顿,才继续道,“谁都会有这些问题,只是看你能不能把自己从这些问题中解脱出来。我说你没有问题,是我觉得你在自我解脱这方面没有问题。”
邵嘉桐对医生说辞不置可否:“但是你能让别人得到解脱吗?我是说,通过你这些所谓的……治疗。”
“看来你还是不太相信我。”医生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依靠另外一个人的力量让自己解脱。”
医生似乎并不急着反驳她,而是说道:“你想跟我聊聊吗?”
“聊什么呢?”
医生想了一下,平淡地说:“董耘。”
邵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发现蒋医生的确如她所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你觉得董耘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她看着他,尽管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不清他的眼神。
“固执。”他几乎是不用思考地脱口而出。
邵嘉桐张了张嘴,似乎是诧异,又像是无话可说。她没想到医生的答案是这么一针见血。她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
“我告诉他我喜欢他。”
蒋柏烈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波澜:“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这里,她还是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一点哽咽。
“不难想象。”
她笑起来,不过这笑容有点苦涩:“蒋医生,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吗?”
“有啊,比如你今天来找我。”他一脸坦然。
医生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诊室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鸟叫声此起彼伏。
“我……我觉得很累。我这几天在想,也许我跟他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就好。没有必要再往下走了。”
“再给他一点时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医生忽然轻声说。
邵嘉桐看着医生的脸,不由地再次苦笑起来:“时间……你知道吗,最后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你是怎么回答的?”医生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说我不想回到过去。”
蒋柏烈一边点头,一边抬了抬眉毛:“很合理。”
“为什么?”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回到过去啊,”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没等嘉桐提问,就自动自觉地说,“但是我想。”
“你想?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医生说,“就算是难过或者伤心的时候都可以。”
“为什么?”她对这个回答感到吃惊。
医生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说出来,你能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但我想多半是不能。”
“?”
“就是……当你到了一定的年纪,经历了很多事,你会有一种感悟:所以过去那些你经历的事情,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什么都好,那些都是宝贵的记忆。没有那些经历和记忆,就没有现在的你。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你会发现那些记忆会悄悄地从你的脑海中变淡,甚至消失。所以如果能够让我回到过去的话,我倒是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都好,我只是想再体验一次过去的时光。”
说完,医生看向邵嘉桐,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无法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聪明如蒋柏烈,灵光一闪,不由地问道:“是有人说了跟我同样的话吗?”
“不一样,”她下意识的摇头,“但也……差不多。”
“哪一部分?”
“就是……记忆会消失。为了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所以想回到过去。”
“啊……”医生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嘉桐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个人应该跟我面临同样的问题。”
“?”
面对邵嘉桐期待的眼神,医生不紧不慢地说:“那人一定也跟我一样,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脑子不好使,健忘得很。”
“……”
这天傍晚,邵嘉桐离开的时候,医生忽然叫住她:
“喂,尽管我说我不介意你想找人聊聊的时候来找我,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邵嘉桐停下脚步,用背影对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有那么几秒钟,医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忍不住想要转回身的时候,才听到他说:
“你只是想来确定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助董耘……如果你不在他身边的话。”
听到他这样说,邵嘉桐并没有转回身,只是打开门,平静地说了一句:
“再见。”
回到车里,邵嘉桐忽然有些伤感——
如果你不在他身边的话。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当蒋柏烈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是这样。
一瞬间,她竟不可自抑地留下了眼泪。她从没想过,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天。
背包里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发现屏幕上是“詹逸文”三个字。她把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上,然而它仍然坚持不懈地响着。于是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哭得泪眼模糊,哭得毫无章法,哭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然后她发现,很久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彻底。
“喂?”邵嘉桐一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些沙哑,“你找我?”
电话那头的詹逸文顿了一下,才说:“刚才你有事吗?”
“嗯,”她含糊地说,“刚才在忙。找我什么事?”
“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带她去看,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人不禁想笑。
“是什么?”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去了你就知道,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她抬起头,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我去接你吧。”
“这是什么?”一个小时之后,当邵嘉桐站在一间空间狭小的古董店里时,不由地看着站在她对面的詹逸文。
“桌子,”他说,“一张适合你的办公桌。”
邵嘉桐错愕地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块乌漆墨黑的木板,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相信我,”画家说,“你会喜欢它的。”
“我现在……还说不出我到底会喜欢它什么。”
“那么就坐下来试试。”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同样黑漆漆的椅子,硬是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直到坐下来,邵嘉桐才发现这是一张形状有些奇怪的桌子,它是弧形的,像是一个老式的电话听筒,而她就坐在这听筒的中间。
“怎么样?”詹逸文迫不及待地问。
邵嘉桐很想说些溢美之词,但她憋了半天,还是蹦出一句:“我觉得这颜色跟我的办公室里的柜子不太衬。”
“……好吧,”画家似乎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还是可以打电话来跟老板说,我已经帮你说好了价钱——是一个相当划算的价钱。”
她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
临走的时候,老板硬是塞给邵嘉桐一张名片,又给了詹逸文一个纸袋子,说是谢谢他上次帮忙做成了一笔生意。
两人走出古董店之后,詹逸文打开纸袋,才一脸“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给我送了一袋钱,结果原来是一瓶酒。”
她看着他那张爱演的表情,不由自主地笑着。
“送给你吧。”詹逸文把袋子递给她。
“你不要吗?”她有点诧异。
“我没有开酒瓶的工具。”
“我看着就像是有这玩意儿的人吗?”
“你也没有?”画家似乎有点傻眼了。
邵嘉桐耸了耸肩:“我……有。”
说完,她接过纸袋:“走吧。”
“……去哪里?”
她一边晃着手中的纸袋,一边说:“去我家。”
“进来吧,”邵嘉桐打开房门,看着仍直直地站在门口的詹逸文,说道,“愣着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她挑眉。
“不久之前你还拒绝跟我出去吃饭,现在你已经邀请我来你家了。我有一点……”
“那要不然你回去缓缓神……不过还是很谢谢你的酒。”邵嘉桐摇了摇手中的酒瓶,作势要关门。
画家连忙一手支住门,一脚踏进了门槛。
邵嘉桐怔了一下,盯着他的手看。画家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立刻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两人的都有些尴尬,不过这种尴尬很快也就过去了。邵嘉桐请詹逸文进门,然后转身去厨房找开瓶器。
詹逸文则很绅士地站在她客厅的中央,环视四周。等邵嘉桐找出开瓶器,带着酒瓶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他开口道:
“你家跟我想象的差不多。”
邵嘉桐努了努嘴:“你想象中是怎么样的?”
“干净、整齐,布置很简单,没有太多花哨的装饰品……”说道这里,画家忽然晃了晃食指,“最关键的是……家徒四壁,连一副画也没有。”
嘉桐被她逗笑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艺术家。”
“另外,”画家耸了耸肩,“你家也没有任何照片。”
她稍稍有些意外:“这你也想到了?”
詹逸文点头:“从你告诉我说,你不想回到过去的时候,就想到了。”
“为什么?”她发现跟他在一起,自己的好奇心总是很重。
他双手插袋,站在那里,说:
“因为那代表你是一个永远向前看,不会回头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邵嘉桐不得不承认,詹逸文是一个很妙的人。也许这是一种艺术家的触觉,或是他这个人天生就有这种天分……总之,他似乎很快能认清任何事物的本质,对人也是一样。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邵嘉桐的手机响了。
她放下开瓶器,从包里拿出手机,发现是董耘打来的。
“抱歉,”她看着詹逸文,说,“我要接个电话,你能帮我把酒打开吗?”
“当然。”画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从她手上接过酒瓶。
嘉桐往阳台走去,不忘回头对他说:“冰块就在冰箱里,麻烦你找一下。”
“没问题。”他已经在往软木塞上钻孔了。
邵嘉桐走到阳台上,接起电话。
“我刚才跟孔令书单独出去吃了顿晚饭。”董耘说。
“你没噎着吧?”她有点惊讶。
“没有,”他说,“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胃口。”
“可以想象……”她幽默地说。
然而,董耘没等她把话说完,便直截了当地说:“重点是,孔令书说你决定不爱我了。”
“……”她诧异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当然了,他自己也承认尽管他的智商远超人类的平均值,但是他毕竟是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而且按照他的说法,大多数人都猜不到灰袍甘道夫在大战恶魔之后还能提高职称……”说到这里,大概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路有点混乱,于是他呼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他说的到底对不对?”
嘉桐站在阳台上,看着夜空下的这座城市。抉择常常是一件很艰难的事,这种艰难往往是因为人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不知道该如何取舍,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然而每当人们被这些恐惧、迷惘、怀疑围绕的时候,他们却忘了一件事——能够抉择,已经是一种幸运。
她站在那里,听着夜风在耳边呼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没错。”
“没……”电话那头的董耘似乎一下子有点语塞。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吼道:“你说什么,没错?!”
“嗯……”邵嘉桐低低地应了一句。
风声仍在耳边呼啸着,谁也没有说话,仿佛这一刻,时间是静止的。
“你在家吗?”董耘忽然问。
“在。”
“在阳台?”他又问。
她有点诧异,顿了顿才说:“……你怎么知道?”
“我没找到冰块,你确定冰箱里真的有吗……”詹逸文忽然出现在阳台门口,看着她。
她没有回头,仍旧看着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都市。她没有转过身,是怕被人看到眼角的薄雾。
“我现在有事,”很快的,她低声对着电话说,“周一见面再说吧。拜拜。”
邵嘉桐挂了电话,转身看着詹逸文。阳台上方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微弱,只能大致照出一个人的轮廓,却不能让人看清楚彼此眼里的东西。
“真的没找到?”她用一种平淡,却充满了疑问的口吻说。
詹逸文也看着她,隔了好几秒钟,才用一种同样平淡的语气答道:“真的,不信你来找。”
邵嘉桐看着他,发现他也看着自己。
然后,邵嘉桐忽然微微一笑,像是投降般地说:
“好吧。”
与此同时,董耘站在那里,似乎很久都还不能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
他颓然地垂下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看着远处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微凉的夜风吹在他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他却毫无知觉……
而在不远处,在城市的另一边,在一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上,沿街的书店早已关门。书店顶楼却亮着温暖的灯光,孔令书正在根据电视烹饪节目的指导煮冬瓜绿豆汤。
门铃响了。他皱了皱眉头,把炉火关小,加上盖子,洗了个手,用毛巾擦干。就在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门铃已经几乎要被按哑了。
“来了!”他有些恼火,但还是快步走到门口,打开门。
徐康桥站在门口,看着他,眼里有一种很奇怪的光芒。两人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孔令书把她拽进来,关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