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黑暗的玻璃》四足踏雪

11、Scar

　　我一直很喜欢看云。

　　我5岁的那年，爸爸妈妈突然开始天天吵，掀桌子摔碗的打架；
　　不久妈妈就回姥姥家去了，爸爸也很少回来，只是留下馒头面包，把我锁在家里；
　　起初我还逃出去几次，不免一顿爆打，而且发现小伙伴们都开始躲着我，也就不想出去了；
　　之后我就整天整天趴在阳台栏杆上，看着风把云朵带来又带走，只是呆呆得看着，看着。

　　入冬的时候，居委会组织给所有楼都安了封闭阳台，于是相邻两家阳台之间原本的木芯墙都拆掉了，新搭了墙，有一扇推拉的窗子。
　　我就是那时认识的肖然。

　　他的父母早年都是部队的文职，那年复了员，几个朋友凑钱办了个小公司；
　　九十年代上旬IT刚刚兴起，竞争激烈迫使人人拼尽全力争分夺秒日夜奋战，他父母自然也是披星戴月无暇顾他，只是给他留吃的，叫他乖乖呆着别惹事。
　　于是，每天早上他爸妈一出门，肖然就从阳台的窗子翻到我家来；他知道我不能出去，就给我带他妈妈煎的鸡蛋，炸的馒头片什么的，更多的时候是俩人并排躺在我家地毯上，透过玻璃看云。
　　肖然那时已经上完幼儿园了，但户口问题当年没报上小学，所以比我大一岁；他会把一团团的云说成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然后编它们的故事给我讲，逗得我一个劲的打滚，天黑了都不愿意他回去，要他留在我家，要他陪我。

　　五岁的我还没怎么明白事，但也知道院子里的人怕我家，院子里的小孩都被教育不能靠近我，所以肖然不能让他爸爸妈妈知道他跟我玩了，必须在他们回家之前钻回去。
　　当然这些都是肖然告诉我的，我爸妈才不会跟我说。
　　他为了防止爸妈知道他来我家，每天翻过来之前都会先在家处理现场，比如把爸爸妈妈叠好被子的床稍微弄乱，把抽屉里收拾好的玩具摊到桌子上，把画书的顺序颠倒重排，把沙发垫压出褶子，把电视开开换台再关上，或者做一些类似的事情，假装自己在家里折腾了一天；曾经有几次他爸爸提前回来，我们在我家听到防盗门的声音，他赶紧跑回去在阳台捣鼓花盆，竟然成功的混过去了。
　　——肖然6岁的装蒜水平，我到现在都不敢企及。

　　但是有一天，露馅了。
　　那天我们俩正拿枕头打闹的开心，突然就听到阳台那边他妈妈叫他。
　　我们匆匆跑过去，他妈妈站在窗户的那侧，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们。
　　“然然啊，在小亮家玩呢？”
　　他妈妈的语气很温柔，但肖然大气不敢出的紧紧攥着我的手。
　　“……妈。”
　　“阿姨好。”
　　“今天晚上爸爸妈妈都要出去吃饭，跟不跟我们去？还是给你们打包带回来？”
　　“妈，我……”
　　“那我打包带回来吧。你别在他家睡着啊，我跟你爸可都过不了这窗子。”
　　“我……”
　　“小亮，你们好好玩吧，晚饭也别吃面包了，叔叔阿姨过不了10点就回来，给你带菜。”
　　“妈……”
　　“……谢谢阿姨。”
　　他妈妈又朝我和蔼的一笑，嗒嗒嗒的回屋子去了。
　　肖然就那么对着小窗僵硬的站着，动也不动，我也不敢动，周围安静的很；直到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他妈妈骑着自行车出了院门，他才稍微放松下来。
　　“然然？”
　　“……没事。”

　　当夜我趴在墙上，听得她妈妈在跟他谈些什么，却听不清；
　　但无论如何，他妈妈最终是允许了的。
　　据说他那一段时间痛下决心改过自新，恶作剧也不弄了，小聪明也不耍了，一副天真纯良的乖小孩样，倒是把他那蒙在鼓里不明就里的老爸感动的稀里哗啦。
　　之后那扇小窗便成了堂堂正正的通道，交通流量不比他家大门少；他更加明目张胆的往我家窜，还经常把我拉到他家去一起吃晚饭，之后再陪我钻回来一起睡觉，呃，当然，只有在我爸爸刚回来过的第二天晚上他可以在我家睡觉。
　　我也不想让老爸半夜发现多了一个人而揍我们的是不是……

　　春节的时候我妈回来了，抱着我痛哭了一场，便结束了我被锁在家里的日子；那之后，我跟肖然便重新活跃在院子里，大家都知道我俩是铁杆兄弟，亲得很。
　　也曾在暖洋洋的午后爬上楼顶看云，也曾在黑漆漆的地下室里摸索着磨砖头沫，也曾在被我妈妈斥责的时候紧紧攥着对方的手。
　　某日在车棚顶上睡午觉的时候，被院外路过的小女孩发现，并被她威胁除非拉她也上去否则就要叫戴红箍的来；从此韩在雪这个疯丫头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而她的另一重人格阴沉女的出场，就要推迟到我们第一天上学分班的时候了。

　　很多年后我才弄明白，他妈妈其实是很善良的人，但是从穷乡僻壤一路奋斗上来练就的敏锐感觉和犀利目光，对迎商场敌阵很是得心应手，拆穿她儿子的谎言更是轻车熟路；所以从小装蒜成性的肖然，对付大人从来都所向披靡左右逢源，却对他妈有极端恐惧。
　　早在我爸妈最初开始吵的时候，他妈妈就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家闹翻时，我被一个人锁在家里，他妈妈觉得孩子无辜很同情，但清官难断家务事；后来肖然往我这边跑，她发现了也不露声色，以免刺激到我幼小的自尊心；上学之后，肖然好像能听到同学老师的心思似的，也是源于他妈妈的指教。
　　我觉得不只是察言观色，连他装蒜都绝对不是“属性”。
　　八成是让他妈给“锻炼”出来的。

　　更后来的后来，我们搬了家，不再是隔壁，
　　也渐渐长大了，不再整天黏在一起，
　　看到天上轻轻浮着的云时，也不再会去想象，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但我仍然喜欢看云。

　　看云的时候，就好像他在我身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