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十里荷香又逢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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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自是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的。
自打李陌和陆小凤离开后，他便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每日亥初寝，卯正起，品茗抚琴，照顾花草，顺手帮助前来求助的人们，日子如无风的瘦西湖水，平淡得没有半点波澜。
七月三十那日，他也是一如既往地睡醒了便起身，只是不知怎的比旁日竟还要早上许多。卯初的天空尚不明朗，于蓝色中夹杂着些许蒙蒙的灰，哪怕是采光很好的百花楼亦是昏暗不明。
这些自然难不倒花满楼，他只是如平日一般起身更衣，然后到二楼的阳台去探视自己的花。
得了人的精心养护，这百花楼里的每一株植物几乎都处于最好的状态，虽然如今夏至已过，百花均谢，然而每一片枝叶都挺拔俊俏，从里向外透露出一种生命的活力来。
花满楼喜欢这种活力，他更喜欢摩挲花叶上面清晰的纹路，透过叶脉的走势深切地感受那种美好的生命力。
然而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
在倾身向前的时候，他伸手的动作略微停顿，而后若有所思地向楼下看去。
时为七月最末，正是芙蕖花期，瘦西湖畔绿荷红菡萏，一朝烟雨洗轻尘，荷叶如云花胜霞，风过满城藕花香。
然而扑面而来的是花香掩盖不住的如血般丝丝的腥甜，以及——如死亡般静谧诡谲的冲天煞气。
卯初时分，天色未明，行人稀少，偶尔有鸣虫发出天明前最后的叫声。
敛去最初的惊愕，花满楼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沉默了许久。
楼中的花枝摇曳出飒飒的轻响，衣袂摩挲过鳞甲的声音簌簌如秋叶，风穿过笛孔引出一段绵长如泣的颤音，这种种声音编织在一起混合出了十分奇妙的乐章，一瞬间居然让人联想到战后白骨遍地的百姓哀歌。
半晌，花满楼直起身，放缓了脸上的表情，微微笑道：“可是李陌？”
这四个字经过清晨略带湿气的空气传入耳畔，李陌的呼吸滞了一瞬。
彼时天光微朦，暖风如沐，百花楼里花繁叶茂绿如茵。花满楼垂手立于阳台上，玉簪束发，茶衣广袖，直裾外的素纱罩衣如晨雾氤氲，别有一种超脱世俗的安逸美好。
仿佛昔日盛世中家舍内的橘色烛火，是一种让人心情如水的温暖。
须臾，李陌伸手拂去发丝间朝露凝结的湿气，笑道：“有酒吗？”
眼下的百花楼并没有酒。
不过李陌疑心，哪怕花满楼真的藏着一窑子酒也不会拿出来给她，因为对方为她斟了茶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酒乃醉之本，哪怕眼下身体大好，也还是少喝为妙。”
这种开口的第一句寒暄便让人想要流着泪叫爹的本事，除裴元外也算是独此一家了。
“不过一点而已，又不会出事……不，没什么。”
辩解在半途就此消声，李陌在心底叹了口气，十分哀伤地闭嘴不语——她这辈子统共也就醉过那么一次，谁料醉得时间不对，以至于在别人心里和不胜酒力画上了等号。
“身体是自己的，总要多注意些才好。”花满楼温言道，“不过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早，我还在想要如何联系你才好，你便已经来了。”
说到这件事情，李陌忽然意识到缺了点什么，她扭头看了看外面，然后问道：“你可有看到陆小凤？”
“陆小凤？”花满楼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错愕，他略微思索片刻，才道，“他同我家素有交情，应当不是通过我，而是到时直接到花家祝寿。”
“……”
语毕察觉对方呼吸有异，于是他不由得又道：“怎么，莫不是你有什么要事找他？”
“不，我——”
我被你家的那一位“素有交情”给耍了——话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把杯中的清茶当做某人的血一口干下去，李陌心平气和地微笑：“倒没什么要事，不过有些好奇罢了。江湖上花家老爷大寿传得沸沸扬扬，我去只怕身份不够，多一个人也好壮胆。”
“哪里有什么身份不够。”花满楼失笑，“花家如今不过一任商贩，地位能有今日实为侥幸。况且你助花家良多，又是我的朋友，家父与兄长也都很想见一见你。”
“恩……恩？”李陌随口一应，而后立刻觉得这句话有哪里不对，“见我？！”
“钱庄一事，我在家书中略有提及。”花满楼笑得十分和善，“家里表示很该好好感谢你一番。”
“……”
见李陌沉默不语，花满楼关切道：“怎么，可有何不妥？”
“……”什么叫有何不妥，这就没有妥的地方好吗？！
李陌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被写进别人家书的本事，但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现在她只想掐着花满楼的脖子摇一摇，问问他当时想的都是什么鬼。
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她颤抖着为自己满上茶，颤抖着喝下去，最后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扯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容，问道：“我可能打听一下，你都写了什么？”
“莫慌，并没有写什么多余的事。”花满楼不晓得想通了什么，恍然状安慰道，“不过普通的措辞而已，只是写了些你对钱庄一案的帮助。”
被花满楼这么一说，李陌觉得彻底完了。
根据她对这一位粗浅的了解，他是个能把万事万物都进行美化的真·菩萨，虽不至于到妄想的地步，但溢美之词恐怕不少，李陌看了之后搞不好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到时候人家长辈要是觉得花满楼受到了什么蒙蔽可怎么办才好？
——师父救命！您以前路遇小七姑娘的时候都是想什么法子逃跑的？！
可是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这边李陌从溜之大吉想到金蝉脱壳，一时间整个小楼静悄悄的都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中，一向只和神经病打过交道的李陌深觉心力交瘁，经过一番对话，她发现和正常人打交道也是一件很累很可怕的事情。
忽然之间好怀念当年的那群神经病。
这么想的李陌深觉自己实在也是病得不轻，明明只是谈个话而已，不知为何却觉得比邀战还要来得疲惫。最后她在沉默中决定破罐子破摔，放下茶杯扭头对花满楼道：“你……没有别的什么想说吗？”
“什么？”花满楼难得地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他思索良久，最后歉然道，“如果是我忘了什么事情，不如你提示一下？”
花满楼这样的人自是不会说谎的，也就是说，他是真的不认为对李陌有什么需要特别嘱咐的事情。
李陌于是便想起了陆小凤那日的话——我同他相交的这许多年来，他可从未有过任何一次指责我在外面杀人。
这一次他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她之前乱七八糟的心理建设简直就像是在扯淡。
李陌对着花满楼发自肺腑的歉意看了半晌，最后低头一脑门就撞上了桌板。
“哐啷”的一声巨响把花满楼吓得委实不轻，他几乎是有些失态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道：“你——”
“还好吗”这几个字到他没能说出口。
花满楼的手伸了一半，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就此放下——因为他即刻便听到了李陌的笑声，实在不像是被撞坏了的人能发出来的，十分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花满楼你啊——”
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李陌居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身下的整张桌子都在颤，仿佛是被人点中了笑穴一般夸张。
她的这种笑法让花满楼觉得，或许她撞坏了脑子也说不定。
在花满楼疑心需要叫个郎中来的时候，李陌逐渐停止了笑容。只是她虽不再笑出声音，却伏在桌子上一颤一颤，如果不是在哭，那恐怕还是在笑的。
“花满楼。”带着一点微微的笑意，李陌趴在桌子上这样道，“我饿了。”
“……”
这话题转得十分突兀，难为花满楼这样一个翩翩君子居然也不觉得她是神经病在发作，不过一怔之后便接口道：“这附近有一家赵氏豆花的味道极好，眼下刚好是早膳时间，不如一起？”
“恩。”李陌点头，起身之余顺口问道，“甜的咸的？”
根据苏杭这一带的饮食习惯，赵氏这家卖的，自然不会是咸豆花。
不过李陌对吃食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要求，甜的咸的在她眼里都是豆花，左右是最后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比行军干粮的味道可好多了。
但花满楼推荐的东西确有过人之处，白嫩如脂的豆花入口即化，浓而不腻的糖浆配合着豆花柔滑细嫩的口感，别有一种其他甜品没有的好滋味。
其实李陌的饭量是有些惊人的，虽不能说和饿狼比肩，至少也和她这个年龄的女子不大相称。之前因为养伤不好多吃，后来又因为离别而没有多吃，所以花满楼是并没有见过她真正的饭量的。
当然这次也没有——为了不吓坏自己旁边这位看起来便很纤细的公子，李陌吃了七分饱便放下了筷子，于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回味豆花的味道，以至于听到花满楼说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没来得及思考他到底问了什么，张嘴便答道：“豆花。”
刚刚问了李陌想喝些什么茶的花满楼怔了半晌，觉得这话题好像有些进行不下去。
即刻反应过来而李陌意识到自己又犯二了，她在对方再问什么之前立刻补救道：“不，不用，我不喝了——我马上走。”看花满楼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本意决不是嫌弃，“我进城的时候顺手揭了官府告示……接下来可能会有点忙。”
“也好。”花满楼并没有问她揭的是哪方面的告示，而是点头表示理解，“我家会在八月五日来人，这段时间你可有去处？”
眼下身家前所未有地接近西湖土豪山庄的李陌表示无妨，她拍拍行囊示意道：“不必担心，客栈我还是住得起的。”
在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在身后的花满楼忽然开口道：“李陌。”
“恩？”
李陌应声回头，入眼的是对方沉思的表情，那表情严肃得有点罕见，让她不由自主地转回身子凝神细听。
或许是在组织语言，花满楼沉默了片刻。而后她听得对方道：“或许这话有些过，但……神兵虽好，却煞气过重，恐有一日反噬其主……你多加小心。”
“……”
乍一听这样的话，李陌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身后的火龙沥泉枪仿佛是为了回应这句话一般，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与其说它是神兵，不若直接称为凶兵，即便是被这样安静地负于身后，也有让人不可忽视的存在感从它身上散发出来。艳艳如血的颜色带着格外浓稠的煞气，即便是炎炎的烈日也抹不去那种令视者胆寒的杀意。
那是与使用者无关的、由内而外迸发出的凶煞之气。
花满楼站在百花楼里，神情是罕见的凝重，眉宇间的担忧几乎要写在脸上。
“……哈……”
李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间长叹一口气，像虚脱一样抱头蹲了下去。
花满楼再一次受到了些惊吓，但这一次他更加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只听对方兀自道：“花满楼，你真是个好人。”
唔……这句话，大约是夸奖罢？
花满楼有些无法确定，只因李陌说这话的时候，比起称赞更像是在叹息——而他不知道的是，李陌确确实实是在叹息。
——他不适合这样凝重的表情。
在李陌的认知里，花满楼这般学识教养均为上达之人，便应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在这一片如世外桃源的天地里烹茶品茗、调香抚琴，又或者在月明风清的夜里立于一隅，微笑着等待昙花一现的刹那芳华。
这件事便如百姓就该幸福地微笑一样，对李陌而言是一种常识般的认知，而那种凝重和担忧，则是身为天策的她该背负的东西。
是她并不了解花满楼，还是她真的已经让人担心到这个程度？
李陌并不能确定这个答案，但那不妨碍她安慰对方——虽然她也并不大会安慰人。
“好人当有好报——花满楼你周围的人，也一定会借你的福气过得很好。”
“恩。”花满楼点头，复又温和地笑了出来，“你也是个很好的人。”
“……”
李陌张了下嘴，不晓得是不是该同他讲一下，之前别人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意思都是“活该你的情缘是马草”。
不过无论如何花满楼还是笑了——还是这样的表情更适合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十里荷香又逢君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