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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他从浮桥的这头看过去,跨过晃悠悠的桥面,奔腾咆哮的怒江,终于看到对岸一人腰身笔挺如枪,在厚重军大衣中的脸庞看过来是很有几分激动和欣喜。
      ——我希望你是第一个过桥的人。
      这一眼是真是假,是爱是恨。
      他轻声说,师座。

      2.
      他强迫自己用麻木的声音说:“务必坚守,不惜一切代价,支援马上就到!”
      这样的谎言,那个人也只是轻飘飘地回答:“是,师座。”
      他抿了抿唇,在唐基笑眯眯的目光下继续:“你……你是不是已经不再信我了?是我对你不住,我……”
      他自认十分激荡情感这句话至少表露了七分,谁想那妖孽依然平淡,几乎冷漠地回答:“别说这,师座。”

      3.
      虞啸卿在第一次看到龙文章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他的同类,他送他半个基数的炮来缅怀自己将死的同类,可龙文章跑了回来。
      虞啸卿拿他没有办法。他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他,成就他也成就自己,可是龙文章把自己绑在没脑袋的刑天上面,成天贱兮兮地乞讨,心甘情愿。

      4.
      无论你何许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随后就到。
      这句话在龙文章心里埋下了根,深深浅浅地向里钻着,一直到那一天的早晨,他填好最后一根火柴,又一次想起这句话。
      可是他没有时间了。
      龙文章对虞啸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师座,西进吧,别北上。
      尽管他想的是,不要跟来。

      5.
      “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我知道。”
      “您的生日还没到。”
      “废话。”
      “那这是……”
      “这一碗是二人份,吃了我的寿命,就要好好活下去。”
      从四二年起的六十五个年头,虞啸卿再没吃过长寿面。

      6.
      北上的队伍浩浩荡荡,扬起一地尘沙。黄土飞扬,他坐在车内,张立宪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完好的半张脸不时地偷看他,还以为他不知道。
      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
      他便缓下脸色问:“依你看,此战是胜是负?”
      张立宪一时间沉默,而后答:“虞军必胜。”
      他哈哈笑着用横藤击打手心,不轻不重不疼不痒的触感直上心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独占禅达一方的虞家军。”
      打了太久的仗,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过去。
      他在张立宪脸色黯然时收起横藤,看看那张仿佛俊俏如往日的脸,“不过,你会一直追随我吧。”
      张立宪的眼睛亮得一如十多年前的学生娃,只肯定地点了头答:“张立宪一辈子都属您麾下!”
      他为这个答案有些心安,又嘲笑起自己,居然要个手下的娃子立誓才肯放心,莫不是真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成。
      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
      年纪的确是大了,从上海回来时,他心中总在琢磨着那个叫肖鹏的年轻人,年纪轻轻却可以轻易看出心是老了,真应了那人一句衰老。
      他不禁起身看去,身后铁甲无数,多少人厉兵秣马,五千年家国,数百年屈辱,有的是激昂填埋于心,可是……
      莫非真的老了。

      7.
      “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
      说这话的人壳子分明还在方寸监牢里,心思早已飞出百里,怕是和□□早已神交数百次,哪里没地方去。
      嘴角还弯弯地上扬,一看便是讨打的表情。
      直到最后,那壳子倒在怀中,也不知道壳中一赤诚魂魄是否如愿离开。
      师座,西进吧,别北上。
      你说西进,西进就是家,可党国与家,任谁也知道是南辕北辙的两条道子。
      若是西北而背,那么两个人步调一致,寝食同步,才能在跋涉经年后重回一点,又该多不容易。

      8.
      几乎没有人听得是两声枪响。
      在旁人眼中,他是死胖子五花肉克虏伯,似乎一辈子只会说“团长打一炮吧”和“我饿了”。
      可是炮火是团长的,饭也是团长的,即便是芭蕉根。
      他的命是团长的,本该与团长一道。

      9.
      克虏伯:“啊呀呀呀,团长,日军他,他,他,杀进来了!”
      死啦死啦:“待我看来——”
      克虏伯:“团长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死啦死啦:“……死胖子老子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

      10.
      尸山血海,他看三千孤坟。
      回头奈何相见,虽连名字都没有,倘若真能相认,定不忘敬酒三碗。
      酒量不好,怕要见笑了。

      11.
      因你孤军在敌群中坚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钧座昨日会上未言先泪,举杯遥祝。
      死啦死啦哈地笑了声,我本来想说什么,哪怕不提虞大师座,谈谈北平的天有多蓝,他说过的爆肚涮肉的味道有多么深入我心呢。
      可是一想到爆肚涮肉,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饿,可是把一个人活活逼疯的饿。
      死啦死啦还在笑,脸上糊着烂泥,看起来笑纹更加沟壑纵横。他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把那几滴珍贵的水喂进嘴里,满足地说:“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
      我认定他是疯了,饿疯了。
      总比被背叛而疯掉好。

      12.
      何书光说:“虞师座万岁!”
      他被乱枪打中,防火服上弹孔无数,他说虞师座万岁。
      他是十六岁跟了二十四岁的虞啸卿的,有些微羞涩地站在那一身挺拔军服的人身前,却大声问:“学生能否追随您?”
      次年李冰、余治同他一起跟随虞啸卿。
      何书光来得晚些,在卢沟桥之后,可他也是几个人当中最钦佩虞啸卿的。
      那是一尊神,他们心中的神。
      第二十九天,何书光有幸死去时心中有神。
      第三十八天,他想,河对岸的人……虞啸卿,他的师座啊,挺拔得像当年一般的师座,是否还是那尊不可侵犯的神呢。
      (天音:说人话!
      张立宪:师座我想侵犯你!)

      13.
      “我不要脸地追着你。”话至此,他突然停顿了下,像怒火和柔情同时涌上心头,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注视着眼前风霜侵蚀过后沧桑的脸,他咬了咬舌尖,“我不要脸地追着你,不要脸地问你怎么打,你都不说,为什么现在会跟我说?”
      死啦死啦在短暂的狡辩后开始他漫长的叙述,沙哑的声音一直环绕在两人几乎贴合的距离间。
      他看着那双似乎已经盈满泪水的眼,心中恍然一动。
      设想英雄垂暮日,温柔不住住何乡。这一战过后,二人恐怕正会是功成名就之时,倘若……倘若经此役这人不能如约回来,便该早些住下这一番温柔乡才是。
      早年旁人只提醒他,温柔乡是英雄冢。
      他不是英雄,只一热血上头,愿为国捐躯的愚才而已。
      于是不禁伸手捏住此妖下巴,将他带进怀中。
      “我得让你知道,信得过就是信得过,它不叫投降。”
      怀中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泪湿衣衫。
      心脏互相贴合,皮肉便化作一条日夜不息的怒江,始终隔阂在两人之间。

      14.
      他抬眼瞪了下满屋乱窜的死啦死啦,拍了拍桌子。
      死啦死啦委委屈屈地飘过来坐在桌角上,转眼又对他桌上的文件感了兴趣,专注地趴在桌上看完了第一页,伸手翻页,却又愣住。
      虞啸卿替他翻了页,收回手的时候停顿,终于还是按在死啦死啦的肩上,象征性地握住,手心凉凉的,像握了捧无形的雪。
      死啦死啦迅速地对文件厌弃了,笑眯眯地蹿到他腿上,“师座……”
      虞啸卿答:“什么?”
      死啦死啦摇了摇头,一副恶作剧的表情,又飘离开些。
      别北上……始终脱不得口。

      15.
      他最终接过枪,像打量什么新奇事物似的上下转转,满足地笑了。
      “师座。”
      虞啸卿看到他快速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弹夹,模样更加得意。
      他当然是个妖孽,只能死在他自己的手上。
      最后那句话落在虞啸卿耳边,轻轻的,有点痒。
      西进吧,别北上。

      16.
      我已经很老了,腿脚都不大利索,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拖着一条瘸腿,更加难看。
      瘸了六十多年,我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过去的事情就好像梦一样。
      现在的世界很和平,我可以在报纸里看到什么伊拉克□□之类的,还有东海南海问题,可是这些东西看上去很平和。
      是的,我想谁在经历了南天门之后都不会再对现在的纷争有反应。
      ……南天门。抱歉,我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你想听?南天门?大爷的,你怎么这么会挑,不说这个,说点别的吧。就要听这个?嘿,你真有点意思,小太爷要年轻六十岁,非整死你。东北话?我说起来当然不标准,我是北平人,是的,现在叫北京了,你不要打断我,我门团里有个东北的,叫永远不死,因为他的副机枪手死了七个,他也没死,后来死在自己人手里了,就是我们团长。
      我们团长叫死啦死啦,我们叫死啦死啦的炮灰团,说是个团,嘿,后娘养的。……什么?我们团长,他克扣是克扣,但他不是那个后娘,后娘是死啦死啦的奸夫。
      当然不是真的,我说你就不能安静点?现在的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三十了?小太爷还八十了呢,比吗?比比?
      小太爷打过最大的仗就是南天门,我们守了三十八天,不不不那不是打仗,那是磨命呢!虞啸卿个鸟人,死啦死啦个烂人!
      死啦死啦是个烂人,你别笑,他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团长,但是,他一辈子是我的团长。是啊,永远不死死在他手里了,他自己也死在他手里了,啪的一下,知道吗,从这,打进去了。为什么?因为他不愿意北上,北上就是……你能不能闭会嘴啊爷们儿,显你明白呢?
      他让虞啸卿那鸟人挥师西进,呸,虞啸卿早就被唐基迷昏头了,还能顾得上他?到了行刑,那货没让他好受,死他怀里了。
      死啦死啦死啦,那三千座坟他还没还上呢,跟着我一段时间,我老赶他,他就不跟我了,大概还在南天门上晃悠呢吧。
      你也别谢,别说你长得还挺眼熟的,讲给你听我乐意。
      对了,你叫什么啊?

      禅达的阳光里,那个年轻人逆光站在门口,笑了笑。
      “我叫袁朗。”

      17.
      龙文章。
      干枯的手指握住毛笔,有些手抖地写下这三个字,倒是依然字迹清隽秀美。
      川军团(附:此团人称为炮灰团,余以为恰当非常)团长,此前任军需,涕泪纵横求生,故放其逍遥。有狗一,副官一,副官名孟烦了,腿瘸,万分可恶。
      其人果敢,如今已死在自己枪下,葬于南天门上,余每逢清明返陆拜国殇园一次,一生愧对之挚友。
      如今年岁已老,已是朱颜辞镜,无力再西行访友,只做文章一篇,以此悼念,不知死后可还能再见。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师座做文章,咳。)

      18.
      你别说你没衣裳穿啦,我扯一半给你还不行么?
      罗金生是个小卒,不算无名,他是死啦死啦的同袍之一,是当真穿上了死啦死啦脱下来的衣服的人。
      孟烦了,团长的副官,告诉他,他们就是同袍的关系。
      他问什么叫同袍?
      孟副官深沉地解释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死啦死啦还在师部委屈地解释:“给新来的兵穿了,师座,人家说川军团是后娘养的,您总不能也这么想吧?”

      19.
      “真有下辈子,师座还是不要带兵了,过半辈子兵瘾,再闲半辈子,做点别的什么,就够了。”
      “那你倒是该带带兵。”
      “嘿,再带兵可不能让他们都爬到头上来了,得好好治治他们。想当我的兵还没那么容易。”
      “就你会扯,我绝不做你手下,谁都比你强。”
      “师座……师座要谁啊?”
      “你们团里的瘸子,或者那个突击队长,谁都行。”
      “那我可得把小张要过来……不然我亏。”
      “醋了。”
      “哪能啊……”
      “你想要什么?不是装备,别的。”
      “那就要师座的腿,无论如何也跑不了了,哈——”

      A大队有北京军区最艰难的考核,三中队长花样百出妖孽性格,吴哲对妻妾们深情诉苦:“个烂人,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
      他戴着墨镜站在车边,看着那个跑断了腿的兵拉开信号弹,一颗眼泪顺着眼角遮挡在墨镜后。
      他想起在作战车上看到的他的班长,还有他的连长。
      腿断了,可还是跑了。

      20.
      “我缠上你了。”那个男人,长得和他大概像了八九分,只是脏兮兮的,还留着胡子,看起来较他更瘦。
      袁朗看看天,太阳当空照,大得很。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KMT军服,嘿嘿笑着,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我叫死啦死啦,你呢?”
      袁朗认真地说:“我刚才从一户人家出来,那大爷想必你认识。”

      21.
      记忆中有几分真假?
      身份是假的,区区一个军需,成日与鞋垫袜子为伍,居然也做了撑天的梦,军需变团长。
      身世却是真的,招魂世家,颠沛流离的一辈子,从察哈尔到禅达,不是一条直线的流浪,他不是没有看过风景,可是再美好的风景也可以在转身后撕下。
      虚伪作态,当然是假的,他从来都不是个唯唯诺诺的货,眼高手低,或者用他的副官的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言语中流露出来的,分明又是真的,那一声声师座,重的轻的,统统砸在心上。
      他的恐惧是真的,下意识地捂住脸的动作却长在个十足的男人身上,每每惹人震怒。
      他的美言是假的,什么惦记着师座,全是胡柴。你当他是鬼怪,他便下作给你看,他把他视作蝼蚁,他又高大起来了。
      他的信任是真的,木屋里只落进一窗夕阳余晖,他眼里含泪情真意切,那么个男人,哭倒的样子也是小媳妇一样的。
      他的信任是假的,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他交出来的信任被踩在脚下,他再也不相信对岸的人,回程时隔江相望,泪水盈在两双眼眶。
      他是真的,翻天覆地断子绝孙的南天门,盈盈一怀抱的热度,炮防洞里的一张邋遢的床。
      他是假的,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竟没有留下任何别的痕迹,就这样消失了。
      龙文章。
      他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可随即又想起来,连这个名字都不是真的。

      22.
      38师和虞师,向来是互不干扰的关系。
      所以没有人知道38师的周团长和虞师的龙团长长相颇似。
      四二年,虞师的龙团长在已是虞副军长的怀里饮弹自杀。
      四四年,38师的周团长在仓津岛割脉自杀,血染红地板。

      23.
      没人听京剧,连北平来的孟烦了都不听,糙老爷们儿的,听那些个东西,要是让虞啸卿听见了,非要以祸乱军心为名抓了不成,指不定哪天就给毙了。
      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虞啸卿听到那句唱词,禁不住闭了眼。
      眼前仍是滚滚怒江,咆哮的江水似乎在下一刻就会吞噬周围的一切。虚幻的影子在江边徘徊,很让人看不上眼地游手好闲着,其中一个到他面前来,畏畏缩缩地捂着脸,他甚至还戴着钢盔,看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这个影子还算清晰,只是眉眼有些模糊,那张模糊的嘴说:“师座安好,师座无恙?我一直惦记着师座。”
      耳边却是咿咿呀呀盖过了怒江的声音和那人的声响:“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24.
      膝盖碰触到地面,隔着马裤,有些凉意窜上来。
      这个人跪过他不止一次,最早从南天门上他们遥遥相望,浑身血污的男人跪下来叩拜开始,他便鬼使神差地允了半个基数的炮。
      他没有给任何人下过跪,可是这一次他跪了,拄着长刀,在众人注视之下,为了他倾注毕生心血的南天门,他投注全心热爱的党国。
      他得到的是一双后转的腿,和一声低低的,好似被淹没的,“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
      ……我当你是鬼怪,看得穿墙。
      果然是胡柴。
      果然是胡柴。

      25.
      他在门外听着,里面那个声音把他的亲信耍得团团转。
      “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头通到那头,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死啦死啦戳着张立宪的鼻子,神情看起来难得地有些严肃和骇人。“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悌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
      死啦死啦从来都是一个没脸没皮的人,就算张立宪等人横眉冷目,他也能嘻嘻哈哈,可是现在,他知道不一样了,他心思通透,当然知道。
      “……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
      这一句话让他心口一震,他很少听这个声音叫他名字,就算叫了,后面也不免跟上鸟人之类的词汇,可这一次……他有些忍不住要笑了,哪怕他刚刚自杀未遂。
      那个声音又嚣张地响起来:“师座。”
      他终于推开门进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踹了张立宪一脚,然后他看向死啦死啦:“你是知道我在外面,还是信嘴胡柴?”
      死啦死啦半羞涩半赖皮地胡扯一通,他不禁叹气,“果然又是胡柴,我当你是鬼怪,看得穿墙。”

      26.
      阿译有些苦涩地开口:“不允。”
      死啦死啦有些奇怪地愣怔了会,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走到最前面,冷不丁地双腿一弯,跪下了。
      他的膝下没黄金,早跪了不知多少回,可对面的虞铁血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货,只怕骇得不轻。
      他的模样近乎诚恳,于是显得可笑,对面的人是他早就编排死了的人,又不是父母,他的态度实在太好,我们都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绝望和恳求一直飘到对岸。
      一叩首之后,他低低地俯着身子,身体似乎要压成一条直线,很久后才直起来,清澈的眼睛复又看向对岸。
      那边也是长久的沉默,看起来都被这个人给惊到了。
      此刻我已经知道,无论对岸的虞啸卿是怎么回事,我们这几个人只能有一个誓忠的团长了,不管我们打他骂他看不起他嘲笑他,他都只能是我们的团长。只能他是我们的团长。

      27.
      虞老先生并不领情,他看着我,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尴尬地鞠躬,虞太太解释道:“老人家有些疯的,你不要介意哦。”
      我笑起来,向温和的虞太太点头。“谢谢您。”同时在心里感叹,这么一个人,难得老了还笔直,居然是有些疯病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虞老先生——虞啸卿在众人都离开后,慢慢地敲了下桌子,说话的样子很有威严:“你是记者?”
      我赶紧点头,“是的,今天来想采访您,作为一名曾经高级军官,有什么场合是让您难忘的?”
      虞啸卿沉默了下,脸色看起来像要发怒,可最后他笑了,“所有和我的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认真地记录下来,“那么人呢?哪个人是您最难忘的?”他应该听得出我在最上加的重音。
      虞啸卿撑住轮椅的扶手,我才发现他是可以站起来的,他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枪,眼睛扫过来得样子让我都害怕,他道:“妖孽,你休想再来使我愧疚!你师长负你也非一天两天,总会去见你。”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虞啸卿就拿起桌上的书砸过来,怒喝:“滚!”
      在我出虞宅时我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虞太太不停地道歉,我才心情舒畅了些,一看手上,我又叹气了,刚才那些稿子,全都落在虞啸卿那里了。

      28.
      据他说我的团长三十五岁了,却有一双十九岁的眼睛。
      他很少让人家看到他十九岁的眼睛,更多时候我们只会看到他九十岁的眼睛。
      就连刚睡醒也看不到,我怀疑他每天起床以后都会先把眼睛换过来再睁眼。
      小太爷就不明白了,让我们看见他年轻的一面他会死啊?非得每天用生死苍凉面对我们他才开心?但我心里知道,如果我们的团长稍微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就更不能生存了。
      他这辈子就想做虞啸卿。
      他的眼睛很亮,涂满疯狂,每一个看到他眼睛的人都会觉得自己无处遁形。在他面前你觉得自己是一具尸体,赤条条,无可隐瞒。
      他是个十足的妖孽,妖是智,孽是激流勇进,其实,还是据他说,他并不太聪明,他只是有直觉,对于一切事物可以做出判断的直觉。
      我叫他死啦死啦,但还有人不叫他这个名字,那个人叫他妖孽,叫得很顺口。
      他说,妖者,诡变之妖,孽者,你的骨头,逆潮的勇气。
      他没有见过我十九岁的团长,当然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29.
      虞啸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死啦死啦依然一副下贱猥琐的样子扭捏着。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却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死啦死啦难得地尴尬了下,像条蛇似的扭了扭身子,才回答:“……虞师座殉国,幸好是谣言。”
      虞啸卿看起来倒是丝毫不在乎自己死不死,两眼瞪过去,“我本就死不足惜,说我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沉默了会,像是在腹诽,心里骂够了,才继续和虞啸卿打太极,模样颇诚恳。
      一直到很久以后,真的很久,他们都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三十八天,才意识到当初虞啸卿是怎样的高明。
      逆流而上,他带着不要命的人们冲上南天门,怒江的水昏黄幽暗,最终回程他们却宁愿渡水而归。漏船载酒,他把信任全盘交出,史无前例,偏有人辜负,即便那是只妖也寻不到诉苦的地方。
      他还是投降,虞啸卿都要气炸了,他又一次重复,信得过就是信得过。
      死啦死啦抬眼看他,昏暗的灯光下眼睛分外澄澈。信得过?他重复了一遍,笑了下,能气死人的那种笑。
      他也继续重复,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

      30.
      我跛着腿,离开那间小屋,把我的团长的命令置之身后,决定听师长的。
      小屋里传来我的团长惨叫的声音和一连串的咒骂:“孟烦了你个死瘸子瘪三王八蛋老子真是看错你快给我滚过来三米以内!”
      我回头看了一眼,向禅达走去。
      我去找小醉,她没在接客,看见我,很欣喜地迎过来,“你来啦!前两天张立宪那个龟孙来过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喏。”
      我茫然地看着她,和她身后的禅达。
      我如胶似漆的团座和师座。

      31.
      一百岁的虞啸卿对别人说,我那个师的人,都打完了。
      一百岁的虞啸卿阴沉着脸对我说,把你团长带走,天天跟着我,他妈的!
      九十岁的我看着三十五岁的我的团长挂在一百岁的虞啸卿脖子上,差点笑到打跌。
      我说,师座您是不知道,我给您演示啊,一二三,消失。
      我的团长就听话地消失了。
      虞啸卿更加阴沉地怒吼,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我说,您不是嫌他烦吗,就这么念一下,立马没,哎哟您看我,师座您啥时候走啊我去送送您呗?
      虞啸卿瞪着刚才还有一个亡魂的地方,说,不走了,老子回不了湖南,还不能埋在南天门上么!
      我的团长又出现了,这回他飘在虞啸卿的头顶上,嬉皮笑脸地做个鬼脸,眼睛里褪去生死苍凉人世沧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悲伤。
      一个回不去湖南的湖南人,一个回不去北平的北平人,一个鬼知道他从哪来哪也都回不去的死人,这三个人只能留在禅达。

      32.
      他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是个团长,坑蒙拐骗的团长,在其他团布防的时候去讨要本该有的物资的团长。
      他有个贱嘴的瘸腿副官,一帮乌漆麻黑的属下,还有一个师长。
      他的师长永远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枪,何李余张四个手下护在他身边,像四大天王。
      他和原本关系不好的师长过了一段蜜月期,然后去送死了,没在日本人手里死成,也没在老鼠药那死,最后死在一枝早该毙了他的南部下,他自己开的枪。
      他疑惑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起床,拉开窗帘,腾冲的阳光很温暖,空气中带着湿气,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松山,巍峨挺拔,听说在松山上还打过仗。
      他抹掉眼角莫名其妙的一颗眼泪,想,禅达,南天门,都是在哪里呢?

      33.
      他从沽宁一路逃过来的,毕竟是个逃兵,他丢了自己上一次捡的名字,这回捡了个新的。
      他不知道有几个人到死都记着这个名字。
      他只看到遍地的尸体,从沽宁逃到禅达,死了太多不该死的人。
      虞啸卿说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
      可他看不出有哪怕一个人是该死的,每一个人都该活下来,所以他这辈子都在逃命。
      到底没逃出自己的命。

      34.
      最初他们相识,虞啸卿为自己模糊了龙文章的功绩而感到歉意。
      几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模糊了龙文章的眉眼。他翻遍了名册终于找到龙文章的名字,却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却绝不是心中所念的脸。

      35.
      他看不见鬼魂。三千只鬼缠绕在他周围,他一个也看不见。
      他没魂根,没法让死人归乡。
      孟烦了和张立宪劫持虞大少的时候,他有些错愕。
      他没魂根,没法让死人归乡,还扰得活人不得安宁。

      36.
      大后天就要上南天门,死啦死啦送孟烦了到了禅达,他知道这个毒嘴的瘸子回去找他爱的人,和另一个人一起。
      可他该去哪里?死啦死啦茫然地看看四周,跳上车。
      他开车的技术真是很烂,车子七扭八拐地撞进师部。没关系,师部不剩几个人了,精英们都在准备送死,杂碎们根本不关心他。
      他推开门,虞啸卿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几碟点心,空气中有杏花酒的味道。
      “国难当头,岂容坐视?”死啦死啦脱了大衣仍在一边,没放过虞啸卿皱起来的眉毛。
      虞啸卿给两个杯子都斟上酒,下巴点点对面的椅子,死啦死啦立马跑去坐下,虞啸卿执起酒盏,胳膊举在空中,死啦死啦歪头看了半天,有些难堪地笑了,“师座,我酒量不行,杏花酒劲大,一杯怕是就要醉了。”
      虞啸卿仰头喝了,一眼不眨地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被他盯得难受,终于也是喝了,虞啸卿才满意地笑起来,“去歇会,你又几天没睡。”
      死啦死啦下意识地唔了声,才弹起来,结结巴巴地:“师座……”
      虞啸卿不耐烦地把人揪到床上,死啦死啦跟只猫似的乖巧,任凭他拎着,陷在床被间,虞啸卿又极婆妈地给他掖了被子。
      死啦死啦噗地笑出来,越笑越大声,连虞啸卿都忍不住转过身拿了马鞭威严十足地看过来,死啦死啦才可怜巴巴地止了笑,眼里还晕着笑意。“师座知道我要来?”
      虞啸卿看看一点没动的点心,拈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大概会来。”
      死啦死啦觉得这被子真是有催眠的功效,才躺上便觉眉眼酥重,声音也含糊了:”……要是不来呢?”
      虞啸卿笃定道:“总会来。不来就拿东西喂狗。”
      死啦死啦不要命地调笑,“可不正在吃着。”
      虞啸卿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看过去,对方却已经睡着了,眼底两个黑眼圈让虞啸卿都不敢出声,只好把怒火压在杯盏间。
      夜深时死啦死啦也没醒过来,虞啸卿也睡不着,他反复地推算明天的战役,在屋里踱着步子,最终凑到死啦死啦脸边,“给我带着我的人,和你的人一起活着回来!”
      死啦死啦依然闭着眼,无论如何看都是熟睡的样子,“是,师座。”

      37.
      虞啸卿抬手,死啦死啦难得地没有捂着脸躲避,他纯真地看着虞啸卿。
      那只手落在他脸侧,没有戴雪白的手套,掌心的温度传递到脸上。
      死啦死啦苦笑,“师座。”
      虞啸卿收了手,“四个小时,你给我撑住了!珍重。”

      38.
      我陪他走了很多地方,他说了三十分钟的地名里,至少有十分之一是我陪他走过的,这么看来我也老了。
      我直到老都不知道我跟了一个怎么样的人,他有的时候下贱得我想咬死他,有时候对着破碎山海得梦呓又让我想哭。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哭。
      后来我瘸了腿,他想杀了我养他得兵渣子,我知道的,他想什么我都知道,我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能让他活下去,我还挺乐意。
      他什么模样我都见过了,大概是最了解他的吧,我替他闯过怒江杀过鬼子咬过渣兵,没什么事不能给他干了,他倒是死了。
      我跟着另一个瘸子走了大半个中国,才终于想清楚,那时候我已经很老了。
      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是我兄弟。
      拿命处的兄弟。

      虞啸卿的骨灰和死啦死啦在一起。
      死啦死啦嚷嚷着说太丑了太丑了,过了几百年让人挖出来是个一穷二白的骨头多不好,烧了烧了,他也成了骨灰。
      一半埋在树堡,一半随着怒江去了。
      他的坟立在我家后院,里面埋了个空弹壳。
      我也死了,没人知道树堡上死啦死啦埋在哪,所以我的一半骨灰埋在家里的死啦死啦坟上,一半还是扔进怒江。
      我飘到树堡里,死啦死啦早在那等我,眉一挑跳起来一副疯癫的模样:“走啦走啦!全员到齐了!”
      虞啸卿在他旁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的团长。
      阿译,克虏伯,蛇屁股,不辣,要麻,迷龙,郝兽医,豆饼,丧门星,康丫。张立宪,余治,何书光。
      我的团。

      “抱歉……”一百岁的虞啸卿看着眼前人,抿住嘴唇。“抱歉。”
      那只鬼魂飘来飘去的不安定,附耳说了什么,他便复述:“命里事,分内事,师座节哀。”

      FIN
      团长和他的三十八个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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