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游魂》宪泉

8、家变

　　游森一直是一个十分冷静和克制的人，特别是每临大事，他都能迅速梳理出最符合逻辑的结论。
　　这一次，也不例外，游家确实出了大变故。
　　所谓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游家这变故还是挨着排的来。
　　原来就在年初的时候，游森的那两个妾室居然卷了府中明面上的钱财跑了，据说是跟着什么军官私奔了。
　　刘氏觉得这是最最抬不起头的家丑，自己憋屈的大病一场，然后也不想声张，既没到警察局去报案，也没派人去寻找那妾室，只是将家里下人该打发的打发，该送到乡下的送到乡下，指望着这事情慢慢淡下去，游家的脸面也能保住。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两天，黄埔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小少爷游钲川无故退学，而且招呼也没打一个，人便消失了，家里、学校、国-府是没有一点线索。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年月又是兵荒马乱的世界，刘氏收到消息，尽往坏处想，这连惊带吓，加上小妾出逃的事攒下的病根，刘氏便这样一病不起，到游森回家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功了。
　　在迈过门槛之前，游森顿了顿才慢慢的飘进刘氏的卧室，他皱着眉头似乎在回忆，“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其实我觉得徐波这个人，骨子里很左-倾。”游森停在徐波的面前，指了指徐波的脑袋，“他在别人面前掩藏的再好，但在我眼里，他一-丝-不挂的不光是身体，还有思想。”
　　苏严和感到游森似乎因为家里的混乱有些愠怒，他配合的点点头，不过表情并不自然，他到底还是感到有些尴尬和低落，因为曾经的徐波，还有病重的刘氏。
　　游森眯了眯眼睛，没察觉苏严和的变化，他的脑海里正不断地翻滚着记忆中徐波与自己相处的种种试探和偶尔泄露的言语，脸上慢慢浮现出自己不曾察觉的柔和，然后很肯定的说，“徐波……很可能是工党。”
　　这句话很成功地将苏严和其他的情绪驱散，苏严和有些诧异，“工党？”
　　苏严和感到脊背一阵发冷，徐波是工党？！可是徐波是什么身份？徐波可是以前的中央特派员，中央-党-部直属机关的属员既是三民主义信仰坚定者，又是掌握党内实权的人，徐波作为直属机关的要员，如果是工党，那国众党内……，苏严和看了看徐波，他心中却忽然想到难怪蒋公剿匪决心之大。
　　“嗯，他曾经试探过我。”游森也看着徐波，思考着这个身居党国内部核心要职、偏偏又在脑海深处埋着极端左-倾思想的男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的府邸上是为了什么。
　　游森摇了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已是一缕游魂，还为活人的世界较什么真。他叹息着来到刘氏床前，静立片刻后伸出手缓缓的温柔的抚摸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妇人，这一瞬间，刚才那个言语犀利的游森突然消失，他凝望着这个一生只以丈夫为天的女人，这个女人是自己两个孩子的母亲，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但其实在他的感觉中，这个女人更像是他的亲人，甚至有些像是姐姐，照顾他，爱护他，忍让他，服从他，默默的支持他的一切决定。他想这个女人应该是一直爱着他的吧，只可惜自己私德不修，却不能算是个好丈夫。
　　也许是游森的归来，也许是回光返照，昏迷的刘氏在这时忽然动了动，颤动着眼皮，缓缓睁开了眼。
　　“夫人醒了？”徐波沉着脸，一直注视着病床上的女人，看她睁开眼睛，立即凑上前去。
　　“徐，徐科长……”刘氏缓缓转动着眼球，好一会才能够聚焦，看清了面前站立的人是谁。
　　“是我，夫人感觉怎么样？”
　　“徐……我儿子，我儿子小川……”
　　恢复了神智的刘氏突然焦急的看着徐波，她费力的抬起手抓住徐波的胳膊，努力着想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是她剩余的生命力仅仅能够支撑起她抓着徐波的手。
　　徐波轻轻拍了拍刘氏抓着他胳膊的手，“夫人放心，小川是仲逸兄唯一的血脉，我就算拼去性命也会保他平安。”
　　刘氏用她那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徐波，似乎在分辨徐波言语的真假，又似乎通过眼睛的注视传递着她的祈求。
　　徐波轻轻解开刘氏的手，起身将门窗关严，又嘱咐了门口站着的两个带着枪的人不准任何人入内，这才转身又回到刘氏的床前。
　　徐波的声音低沉悦耳，他缓缓的呼唤刘氏，“夫人？夫人？”
　　刘氏再次睁开眼，可以看出她在尽力保持着清醒，勉强睁开的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嘴角因为大口倒气而流涎不止，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大限已至。
　　徐波看她醒来，这才凑到刘氏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清的细小声音说着话。
　　忽然，刘氏无神的双眼泛出神彩。
　　游森看着刘氏的双眼突然间明亮的似乎能够照亮昏暗的房间，他不自禁的也凑到刘氏的耳边，听着徐波说些什么。
　　“……此刻已经平安抵达延安，接应的同志会安顿好小川，夫人要相信我……”徐波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他低了一下头又迅速抬起头，眼眶有些湿润，他握紧了刘氏的手，接着低声道：“我会保护好小川，夫人放心，因为……我与夫人一样，挚爱仲逸。”
　　游森愣愣的望着徐波，久久不能思考，直到房中忽然出现一道白光，刘氏的魂魄消失不见，游森才慢慢回过神来。
　　游森看了看刘氏安详而去的面容，又看了看已经完全恢复常态的徐波，他觉得心底有什么地方被重重的触动，那是一片他心底从不曾出现的柔软。他忽然回想起许多从前他从不在意，从不重视，从不屑于留驻的人和事，他想起他的妻子注视他的温柔目光，想起他的妾侍在他怀中的热切，想起军中一个又一个停驻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但最终，脑海里重重闪现着徐波的身影，初见时徐波穿着挺拔军装有些张扬的与他握手，共事时徐波专注而严谨的与他讨论甚至争论，动情时徐波在他身-下颤抖求饶的摸样，离别时徐波平静而决绝的背影……
　　游森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人，宽广到装得下千万铁军，装得下改朝换代，但也正是基于这种宽广，一个人，一种爱，一类情，就会显得过于渺小，渺小到即使他意识到了，却也不足以引起他的关注，就像是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儿女，他即使爱着他们，但却不会改变他救亡图存的决心与行动，更不会影响他转战南北，以身殉国的胸怀。
　　但现在，成为游魂的游森，解脱了压抑在心中的国仇家恨后的他，突然聆听到这个名叫徐波的男人感动肺腑的情爱语言，他心中原来从不曾翻动的角落被一下子翻动的天翻地覆，以至于游森感到自己的精魄一阵剧烈的波动，魂体忽明忽暗，飘忽向屋子里剩余的白光而去。
　　失去意识前，游森看了一眼再次抱住自己的苏严和，苏严和眼中的惶恐一如当初游森阵亡前的那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