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君随缘

1、A卷 天下

　　风和日暖，满院落花如锦。
　　青衣女子展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服侍慕容少爷更衣。年轻的男子瞪起好看的眼睛，道：“又是大红，青青，我真怀疑你的眼光。你年纪也不算特别老，竟象我妈。”
　　青青将手臂自他腋下穿过，帮他系一条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这姿势原是极不合张嬷嬷教的规矩，但是挨得他极近，那人衣裳上熏的似曾相识的百合香淡淡袭来，教人呼吸不禁为之一窒。
　　慕容越忽尔抓住她的臂膀，深情道：“青青，这么多年了，只有你没有喜欢上我。难道我艳绝天下当世无双的风度仪表，竟然打动不了你的芳心吗？”声音倒是少见的诚恳，只是两人此刻的姿势忒也暧昧，若不是熟知这位少爷心里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恐怕就算是再过庄重自持的女子，也忍不住要怦然心动吧？一边立等的春梦撑不住，从咽喉间发出一声怪笑出来，地下好几个小丫头都抿着嘴儿笑，青青低眉浅笑，轻轻挣开了他的掌握，道：“那有‘这么多年’，自打少爷从黄山上救下我来，也不过三四年的光景。”
　　“那你就不能顾念着少爷我的救命之恩……唉，怎么又提黄山，四年零十七天了，那倾城剑客竟没再出现。”果然，一提起黄山，慕容越便忍不住叹息，也不知是到底是得意还是惋惜。
　　青青笑道：“便出现了又怎样？”
　　慕容越一把拨开她为自己整理绦穗的手，转身自己打帘子出去了，到院子里才回头问：“青青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青青隔着窗户笑问：“什么事？”
　　“你不觉得白衣如雪更能让你家少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吗？”说完，一溜烟的便跑了。春梦秋云两人慌忙抱起衣裳包儿一行追去。
　　旁边的小丫头问：“衣裳颜色跟决战有什么关系？”究竟是年幼，未说惯江湖事，讲起决战两字也是极生拗。
　　青青望着窗外的蔷薇架，悠悠道：“在古老的江湖传说里，绝世剑客，都是衣轻胜雪，神情骄傲而冷漠，一剑西来，恍若天外飞仙。”
　　主子爷既出去了，青姑娘又是极和气的，几个小丫头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衣轻胜雪？那浅白颜色最不经染，溅上血，一件好衣裳就要不得了。”
　　“就是，那可不是糟践了骆姑娘的针线？可怜她对少爷一片痴心……”
　　“便是没血污，道路风尘，弄脏也不好洗。”
　　“那种决战不是要分个死活才罢手么？还没开战，便给自己穿一身孝服，好不晦气。”
　　青青听她几个大发议论，只觉有趣，宝珠踱过来，讪讪道：“不知爷这一去，几时才能回来，这些江湖人，虽是粗人，寻死倒也知挑个好地方。”
　　青青缓缓道：“泛舟西湖，烹茶论剑，风雅着呢。只是听说君家是洛阳望族，君少爷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琴棋书画以至医卜星相皆精，才点了会元，跟一般的江湖豪客自是不同。”
　　宝珠道：“四年前爷就从君家的什么‘倾城剑客’手里夺了第一神剑，前些日子老爷又坏了君家一笔大生意，这次新仇旧恨，自是不同。”
　　青青浅笑，苍白的容颜总是带着说不出的清冷，道：“爷这一次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新仇旧恨，嘿嘿，新仇旧恨？”
　　宝珠怔怔的看着她，觉得她这话分明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却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慕容越规规矩矩的在地下磕了头，慕容老夫人歪在榻上，只觉浑身气不打一处来，道：“这是做什么？”
　　慕容越忙站起来，挨着老夫人坐下，道：“孙儿此行不知吉凶，来给奶奶辞行。”
　　老夫人叹道：“不知吉凶？”一时帘外有人回：“大少爷来了。”不多时慕容赴拄着拐杖颤颤的走进来，待要跪，已经给人搀了起来，扶在一旁坐下。
　　老夫人道：“赴儿来的好，问问你这天下第一的兄弟，到底要闹到什么样儿才开交？”
　　慕容越急的连给大哥使眼色，慕容赴只是不理，伸长了腿给慕容越看，笑道：“孙子就是不听话的榜样，有什么好说的？”
　　老夫人喟叹道：“可怜我也在这慕容这门里挨了半辈子，儿子孙子竟没有一个孝顺的。”再看身边的越儿，双眼一凛，如神剑出鞘光华四溢，叱道：“滚罢。”
　　慕容越向他大哥扮个鬼脸，重又跳下来磕了个头，这才退出。出了门就装腔作势的甩一把汗，低声道：“怕怕，比杀‘风魔’金淡泊还要吃力。”
　　他声音虽轻，老夫人又非普通老人，内力深湛，怎会听不到？慕容赴忙笑道：“越儿最是淘气，请老太太放心，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
　　老夫人恼道：“千年？哼，他若能在君莫问那小子手下讨条命回来，合家大小都去观音菩萨那儿磕头谢恩吧。”信手一挥，几名丫鬟悄悄退下。略想了想，问道：“你的功力恢复的怎样了？”
　　慕容赴起立答道：“都还好，只是足厥阴肝、足少阴肾两条经脉经涩滞无比，无伦如何也冲不过去。”
　　老夫人命他坐下，沉吟良久，方道：“也罢，一会子让我与你十四叔帮你试试，能早一天打通，你也少受一天罪过……北边的消息怎么样？”
　　“赌局订下的盘口是一比一，倒没什么不妥，各处庄家收的赌注大概有七百多万，押小越与押君莫问倒差不太多。君家那边也命人来问到底是怎么个结果好。”
　　老夫人叹：“可怜，才不过十来岁的孩子。”
　　慕容赴道：“君莫问已经到了西湖……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还带着个女子。”
　　“哦？”
　　“林潇湘的女儿，林慧容，就是闺名唤作天下的那个。”
　　老夫人笑道：“那岂不是更有好戏可看了？慕容与君家，可真是新仇旧恨，年年不绝呵。”

　　洛阳君氏与姑苏慕容之间的渊源，岂是新仇旧恨四字能道尽的？
　　近三十年来，代表江湖至高无上荣耀的神剑“第一”，便在君、慕容两家来去。偏这两家奇才迭出，每一次神剑易主，便有一场足以流芳百世的惊世之战。
　　当年神剑出炉之际，铸剑大师霍长空曾言道：“所谓天下第一，从来只是虚名。厌世人营营役役，霍某也做做好事，这剑便当作天下第一彩头吧。”故名曰：“第一”，剑名虽陋，倒也名副其实。当年的武林盟主贺之仪得此剑后，便择吉日悬此剑与绝崖之上，柬邀天下英雄，绝胜当世者可得之。便是“怜才知剑”二老中“怜才程无咎”的名句：“悬剑崖畔故人疏”。
　　程无咎虽名动当时，于吟诗作赋一道也不过普通，这一句似乎大有深意。只是清雅出尘如程老，身为江湖人，神剑当前却也顾不得什么了。所谓虚名浮华，竟是讲给别人听的。
　　四年前，年方弱冠的慕容越与“倾城剑客”君知否约战黄山，神剑易主。君知否半生快意恩仇，剑气纵横三千里，侠名颇著，慕容赴当年便是折在倾城剑客的手里，教慕容老太爷打折了腿。可是四年前那一战结局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倾城剑客竟败在初出道未久的慕容越手中。而这一次君家竟又派出十五六岁的少年，直若儿戏，江湖上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一战。

　　其实慕容越与君莫问一战，到底谁胜谁负，怕是已有定数了吧？
　　青青斜倚着秋千，仰头看天上的星。池溏那边细碎的虫鸣，重重深院里的一丝幽怨的琴声，看更上夜诸众人吆五喝六赌钱吃酒的声音，以至于花朵轻轻坠入尘土的声音，一一在耳。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幸福呢？
　　——蓦地，门上传事的云板当当敲响，接着，是更夫的锣，阁楼上传警的钟声。三般声音齐响，全无节拍，杂乱的声音掺着大乱临头的惶恐。
　　今夜，慕容府的一切，必将被鲜血染红。至是是谁的血，谁的剑，又能有什么分别？
　　青青身形一动，有一种冲动几乎便要就此展翅而去——只是一去之后，便再无机会……冷不丁的，暗夜里有女子按剑冷笑道：“青青姊姊，警讯大作，还不快来？”青青一怔，便跳下秋千，笑道：“好。”
　　待青青会齐本院的侍婢到翠微堂时，院子里已站了满院的人。满院亮晃晃的火把照得分明，高高的石阶上坐着鬓发如银的老夫人，一旁侍立着大少爷，只是那慕容赴连站着也恁般费力，隔了老远，仍看得到他额上青筋一条条暴起。
　　“真是愚蠢。”青青低叹，一旁宝珠没听清楚问：“什么？”青青回过神来，道：“不知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比上次江淮十三帮联手来攻还要吓人。”
　　宝珠怔了片刻，圆圆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气，“明珠就是上次……”她话音未落，西南角已经嘭的炸开一朵传讯的烟花，刹那间照得人人面色青白，木雕泥塑似的呆滞。跟着四下便燃起火光，兵刃交击声，惨呼声，声声入耳。
　　“……兰苑带不会武功的人从地道先走，清晓阁，绣佛居由东北角突围，退思居佯攻西南，春草池，红芙馆负责掩护，翠微堂除了素月倩云清湘秋水几个留下，其他人负责断后，天亮之后，到青龙镇王大掌柜处汇合——但求大家平安脱险，不必刻意对敌！”慕容府内院除却一应不会武功的杂务人员之外，其余人等均由所属各处首领统管。慕容赴一一分派，便有人答应，带着本处人员离开，冷不丁的却插进老夫人颤巍巍的一句话：“……青青，你留下来。”
　　青青原本要随本处侍婢离开，听到未一句时身子轻轻一抖，脸颊火烧也似的飞红，正想装作没听到悄悄离开。那高高的石阶上立着的慕容赴已高声道：“就是你，春草池的青青。”温良如玉的大少爷竟也失态高呼，惹来不少疑惑的眼光。
　　宝珠斜睨了一眼青青，低声道：“保重哦。”便挥手带领本院人离开。其余各院早已行动，片刻间便走的干干净净。慕容赴将手中的长剑掷给青青，道：“外头堂口一时未便回援，单靠‘雪衣’‘紫陌’两组人手未必能撑到天亮，我行动不良，老太太上了年纪，今日就全靠你了。”
　　青青忙道：“青青不过一介侍婢，侥幸跟二少爷学过几式剑法，怎能担此重任？”
　　慕容赴冷厉一笑，凛然肃杀，“我说你行，你就得行。”
　　慕容赴向来是出了名的温良君子，据说不论是对奴仆抑或仇敌，他从来没一句重话，今日竟这样，青青一时不知所措，只得道：“既如此，青青尽力而为，唯死而已。”躬身一礼，抱着剑站到了老夫人身畔，几名侍婢掌灯下阶，两行雁翅排开。四下喊杀声虽急，此处却静默无语，老夫人侧过脸，与慕容赴交换一个似有若无，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这两人神色如此古怪，青青只觉心中有无限疑惑，面上半分也不好露出来的。她原以为自己在慕容府这四年里谨守规矩不问外事，并无半点行差踏错以致泄露身份，直至这一刻才觉完全不对。
　　她正沉吟间，四下烟花接二连三劈啪炸响，那烟花是慕容府的示警讯号，青青暗数到七时，已知慕容府东西南北八处防线均已被破坏。只是却不知道内院的人是否能完全逃生？
　　忽听墙外有人唿哨一声，哗啦啦涌进一大堆人，都一般儿服色鲜亮，年纪甚轻，不象是暗夜偷袭的杀手，竟似世家子弟相约郊游一般。领头的蓝衫文士更不过三十余岁年纪，神情温文尔雅，很当得起谦谦君子四字。
　　那蓝衫文士见上面端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太太，青年男子随侍在侧，阶下两行佩剑婢女，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手中提着海棠攒宝琉璃灯，那琉璃灯一望便知是极贵重之物，烛影摇红，更映得人美如画。一时不敢多看，长揖为礼，“青云会陆南山携三十弟子来拜，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
　　老夫人款款站了起来，道：“佳客远至，慕容府蓬筚生辉。”
　　青云会乃是二三十年来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新兴门派，创会始祖乃是至老仍藉藉无名的一位前辈剑客——他年少时学剑有成，只因既不肯攀附江湖名侠，又不愿轻生决战以扬名，虽多有侠行善事，然机遇不佳，始终不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故四十岁上弃剑从商，终成一代富豪。临老时方设此会，拨出大批银子，诚请江湖上最著名的几位高手为师，广纳少年剑客——尤喜无门无派，又非江湖上世家耆宿门下子弟者。凡经高手考试，武功够资格入会者，即扬名天下。所谓“青云”者，取平步青云之意。既要为门下弟子扬名，不免喜生种种事端，各大门派世家，闻之头痛。青青待一听到青云会三字，便转过头偷笑，恰给慕容赴看见了，因想起秋云以前的谬论，右眼睑轻轻颤动一下，眼神在空中划个弧线，飘过慕容赴，重新落到那青云会那群人身上。
　　这个所谓的“媚眼”好象是成功了，因为听见慕容赴轻轻的笑声。如他这般教养良好的世家弟子控制自己仪态的本领往往比他们的武功要高上许多，本来生而为人要笑便笑那有恁多顾虑，然而在这看似礼貌客气的场面上失态轻笑，实在是……惹祸的因由。
　　果然，一位锦衣长剑的少年忽然发难，“慕容少爷如此发笑，想是对我们陆副会长的问题有意见了？”
　　慕容赴一怔，“什么问题？”
　　慕容老夫人咳嗽一声，道：“陆副会长带着诸多侠少夜半来访，慕容府上下足感盛情——只是老身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
　　陆南山笑答：“不敢，请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道：“既然是来访，为何不白日投帖，要待夜半杀人越户而入？如此扰人清梦，可是君子所为？”
　　陆南山尚未答话，有人阴恻恻的道：“谁有耐心与你这心狠手辣的老婆子斯文客气，投帖？呸，你还以为你家慕容府是知府衙门？”
　　老夫人神色一凛，陆南山待要开口说几句话打圆场，却见慕容赴笑道：“青青，扶我下去。”老夫人身后的侍婢答应了声，搀他下阶，眼慕容赴身形摇摇，行动颇不方便，陆南山心中一喜：慕容府果然无人，今日能挑了这欺世盗名之地，实是天下幸事。
　　慕容赴行动艰难，大敌当前，原该藏拙才是，此刻挣扎下阶，众人俱是疑惑，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数十双眼睛，全落到他身上。他直往青云会诸人中行去，众人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他却停在一个黑衣少年面前，问道：“方才的话是你说的？”
　　黑衣少年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满是轻蔑不屑，“是又怎地？小爷从不跟残废之人打架。”
　　慕容赴额上满是冷汗，打量了他半晌，仍是满面笑容道：“我也不打架，我只打人。”说罢，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下出手快绝，黑衣少年也绝没想到这举动艰难的残废走了这半天路，竟是要过来打自己一记耳光，一时便没躲开，只是慕容赴手上全无气力，这一掌打得面上火辣辣的痛，倒没受伤。众人一时情急，呛啷啷刀剑出鞘，他二人团团围定。
　　黑衣少年一怔之下，恼羞成怒，抬手照他脸上便是一掌，这架是不跟残废之人打，耳光却是必要还回去的。慕容赴无力闪避，眼见是非中不可，他身畔的青衣婢女哎哟一声，头颈一侧，靠向慕容赴，两人挨得极近，黑衣少年武功再高也没法子隔着那婢女打中慕容赴，只是那婢女左手提剑，当是练家子，却使出这法子来解围，便是将自己的左脸送上来给他打一般。
　　黑衣少年素来骄傲，众目睽睽之下打女人这种事却是不屑为之的。当下手肘一沉，变掌为爪，他不愿与这女子接触，以免落人话柄，内劲涌动，使的却是虚空摄物“擒龙手”，隔空拨开她肩膀。
　　那青衣婢女拉着慕容赴略退一步，已经将他的劲力全数卸却，身子却已碰上几柄刀剑的刃口，青云会诸人那里见过这种笨手笨脚的敌人，都下意识缩了缩手中的兵器。那青衣婢女慢吞吞的横剑挡在身前，笑道：“好一着‘擒龙手’，公子是了演禅师的传人罢？”
　　黑衣少年大骇罢手，他原是襄阳城里的乞儿，自幼便无爹娘，是给几个老乞丐讨饭养大的，七岁上遇着一位老和尚，见他受人欺侮，便教了他三天武功。这擒龙手原是极高深的内家武学，他因见老和尚能隔空慑物直如神仙，便百般央求要学。和尚也只教了他一些粗浅的法门，他生性坚毅，十五岁上内功有成，才练成这门功夫，来来去去也只有两三招，然而机缘不再，连那和尚的名姓也不知道。他一入青云会，便依着规矩在诸位老师面前演习自己所有的武功，那几位老师虽见多识广，却也说不明白。这毫不起眼的青衣婢女一张口便叫破了武功的名字，教他如何不惊？当下连声音也颤了，“你，你识得这武功？？”
　　那青衣婢女眼珠一转，笑道：“以前曾听我家少爷提起过。”想一想，却把下面的话忍了回去。
　　慕容赴似笑非笑的眼光在她面上一溜，道：“走罢。”青青笑答：“是。”扶着慕容赴转身，青云社诸人都觉如此欺凌残废及弱女子实不应为侠义道所为，自家同伴罢手不攻，都收了兵器，让出一条道来。黑衣少年涨的满脸通红，却不知当如何开口问讯。
　　老夫人自慕容赴下阶出手，一直默不做声，此刻方重提旧事，“慕容府既不是知府衙门，那青云社来慕容府讨什么公道？”
　　陆南山虽觉会中人受了委屈，但是想及今日大事，倒不必为这些细节烦恼——反正明日慕容府便自江湖中除名，又何必急在一时，因笑道：“那‘第一’神剑，为何只在你慕容家与君家来回掉换，不许旁人染指？”
　　青青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扶着慕容赴缓步踏上台阶，头也不回道：“‘第一’之战如今约在西湖，掌剑使者是我慕容府‘梦幻空花’四大名剑中的春梦，青云社只管按老规矩去争——武功高强，便是公道。”
　　慕容赴笑叱道：“多嘴——有你说话的份么？”
　　青青自是明白他言下之意，娇笑道：“少爷瞧瞧那些人，嚣张跋扈，蛮横无理，难道还要老夫人跟他们对吵不成？”
　　慕容赴笑道：“少说两句罢，你既然知道，那些少年高手岂是你能惹的？”
　　他两人虽低声说话，在场诸人又有谁听不到？陆南山长眉一轩，正待发难，忽然间墙外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陆南山，这大半夜了怎么还这么磨蹭？快快杀了人算数——说好按人头给钱的。”
　　另一个声音起自房后，“这小娘皮生的虽美，竟然不肯从我，哼哼，还是给陆老哥换几两银子花花罢。”啪的掷进一物来，在地上溜溜转动，掌灯婢女中的清湘单手抄起那物事，托在掌中看时，却是女子的首级，绝美的脸上伤痕累累，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竟是死不瞑目，浑身一震，哭道：“是如梦！”她话音方落，倩云身形一折，已经提灯上了屋顶，接着，传来一阵阵喝叱声，身形转动声，掌风破空声。
　　一名锦衣少年在陆南山耳边低语，“象是玉蝴蝶袁洛。”陆南山却知那袁洛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最是油腔滑调，对敌之际废话最多——如今对手又是女子，依他品性，早该出口讨便宜才是，怎地半句话也不说？
　　他正疑惑间，一声惨嚎响起，一条长大身影已经自屋后寺摔了过来，啪的掉在地上，正是袁洛，如此摔法，却见他两目紧闭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身上竟连半点伤痕也无——那娇怯怯的提灯女子，竟是单掌擒敌么？
　　倩云飘然自屋脊上落下，将手中的灯往素月手里一递，恼道：“老太太，好脏，婢子得去洗手。”清湘将自己的灯交到倩云手中，捧着如梦的首级，说道：“陪我去送送如梦。”两名女子自屋旁夹道上转过去，琉璃灿烂华美，衣袂舞动，宛如图画。
　　陆南山略一定神，已认定是慕容府有甚高手在暗中帮忙——那有如此年轻的女子便能单掌收拾了恶名传于江湖的袁洛？那破锣般的声音却唱道：“人头一个，青云会得银千两。死人一个，慕容府得银一千五百两，谢恩！”便如念礼单的司仪，或是叩见皇族时的赞礼官一般。
　　老夫人冷笑道：“青云社枉称侠义，竟然勾结邪魔邪道，陆南山，你还知道廉耻二字么？”
　　陆南山亦不再假作客气，冷道：“若说勾结邪魔外道，你慕容府才是最不知廉耻之地。我且问你，四年前黄山之役，临到我青云社的李漠然与慕容越比剑，李漠然老家为什么偏偏被强盗袭掠一空，他父母更落入强盗手中，以至于李漠然不得不星夜回援，奔波数百里救人？”
　　老夫人道：“强盗抢劫，也算是慕容府的错？”
　　陆南山道：“不敢，只是时间也太过凑巧，偏李漠然又是夺魁呼声最高的少年剑客，这就不能不叫人费心猜疑了。远的有卢明期，近的还有胡雁过。——卢明期的事早在慕容赴与倾城剑客君知否一战中，胡雁过却是近半年来才闻名于世的少年高手。一个是在妓院里酒醉与人斗殴被刺身亡，一个却被人诬为盗窃大内藏宝的元凶，锒铛入狱。”
　　老夫人怒道：“你……这也都记在慕容府的帐上了？”
　　陆南山道：“事不过三，三次都是有名的少年高手与你慕容府上高人决战之前出的事，全都是看似意外，却都是有人故意所为。”
　　慕容赴笑道：“既如此，在下倒想请教，慕容府如此煞费苦心，所为何来？”
　　陆南山道：“铲除慕容府夺魁的心腹大患……嘿嘿，三十年了，‘第一’神剑俱在慕容府与君家之间掉换，岂不太教人猜疑？”
　　慕容赴哈哈大笑，说道：“有必要么？别人我不知道，那卢明期与我相争之时倒是识得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凭他也配做我的心腹大患？没得辱没了‘第一’神剑上的剑铭。”
　　青青凑趣道：“少爷，那剑铭是什么？”
　　慕容赴敛了笑容，正色道：“替天行道！”
　　陆南山道：“那慕容公子的所做所为，便是替天行道了？”
　　慕容赴斜睨了青青一眼，道：“‘第一’神剑在我手中三个月，只杀了一个人，那个却是该死之极，绝没死错。”
　　青青却以手掩口，打个呵欠，喃喃道：“有完没完，好困。”
　　陆南山冷笑道：“如此罗罗嗦嗦，果然令人不耐，既然武功高强便是公道，那便请慕容府诸位高人多多指教。张捷，你的龙吟剑法初有小成，单以剑法而论，在我青云会里也算二三流的高手，便去请教一下慕容公子名震江湖的‘慕容七剑’吧。”人群一位绯色衣衫的青年越众而出，默不作声。
　　慕容赴笑道：“青青，你也闷了半夜了，去试试你的公道吧。”
　　青青立刻按住自己的嘴，细声细气的道：“我刚才怎么会讲这么有道理的话？”眼见老夫人瞑目养神，只得拖拖拉拉的来到当院，侧着头想了一想，方敛衽福了一福，道：“张公子手下留情。”
　　张捷并不作声，剑刃一抖，竟有嗡鸣之声如龙吟，起初声若蚊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如利刃般劈人耳膜。那里是二三流高手，便是放眼江湖，这一手也可济身一流剑客之列了。
　　青青好整以暇的打量了他半天，方笑道：“我看你年纪没到三十吧，反正也大不过我，要我以大欺小，可真有点不好下手呢。”　　
　　对手仍是静默不语，既无人接茬，这出戏便唱不下去。青青磨蹭了半天，对方的剑刃之声却越来越响，知是内劲催至巅峰之象，只好慢吞吞的拨剑出鞘，当胸一剑直刺过去。这一剑歪斜散漫，全不成章法，青云会已经有人噗嗤笑出声来。
　　张捷信手一翻，直刺她手腕。满拟这一剑足已让她认输，青青原想略受些小伤，认输罢手，能遮掩过去最好，可这张捷剑身蕴有极怪的内力，中剑之后伤口便如锯齿状撕裂，最痛且极难愈合，想想还是怕疼，缩手横格。
　　张捷知道这一下撩上了，她非撒剑不可。慕容赴在身后便是一声叹息，青云会诸人但觉赢得太过容易，均想：何必张捷出手？这等武功，便再有十个我也收拾得下来。
　　那知“当”的一声，青衣婢女的剑脱手飞去，那女子反应快绝，回身一掠便抓着了自己的剑，含笑施礼，“承让。”张捷一张俊脸红如身上的衣衫，隔了半天方道：“是，多谢姑娘。”略一躬身，退向一旁，一双眼睛就此粘在青青身上。
　　那两人不过换了两三招，每一式都看的清清楚楚，最后那青衣女子长剑脱手，张捷赢的极是轻松，怎地反是张捷认输？静夜里忽然有两声女子的尖叫传来，更是毛骨悚然。
　　黑衣少年仍记挂着了演禅师的事，闪身到张捷身旁，问道：“你识得她？她是谁？”张捷道：“神仙。”
　　陆南山干笑两声道：“这位姑娘剑术通神，请问芳名？”
　　那青衣女子回身在老夫人身后站定，闻言笑道：“我叫青青。”
　　这名字自然从来没听过，已方好没道理的认输，实在是窝囊，但是又无暇盘问张捷，陆南山也不知是撕破脸面，下令一拥而上好呢，还是继续罗罗嗦嗦的挑战呢？正犹豫间，那破锣般的嗓音又在院外响起，“陆南山，你怎么娘们儿似的，大伙儿都办完了要办的差事，就你们青云会还跟这群婆娘在这里客气不休，好不烦人呐。”
　　慕容赴笑道：“朱老怪，既来了慕容府，为何不敢拿你那张大脸出来见人？”
　　那破锣嗓子咆哮如雷，仍是不敢露面，蓦地，细细的女子声音划过长空，“那厮是不要脸的，见什么人呢。”两般声音汇在一起，直吵得人头昏脑涨，然而掩不住佩环叮冬之声，青云会众人纷纷闪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人娉娉婷婷行来，这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紫金朝阳丹凤步摇，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畔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便是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织锦袄，翡翠描金撒花裙。若不是脸上皱纹纵横，颌下有须根，颈上有喉结，倒说不定是个千娇百媚的小媳妇。青云会已经有人忍不住作呕。那人却不理会，眼波流动，细声细气的道：“我与他大大不同，我不要脸，我只要命。”
　　“谁的命？”
　　“他的。”
　　青青原本是凑趣一问，那人却遥指向慕容赴，跟着身形一闪即退，仿佛曾袭向慕容赴，然而又似全然未动过，只不过身形转动之际，手中已经多了一支玉簪，他回手将玉簪插上自己发髻，娇笑道：“这么英俊的男子，偏偏要死，可惜了的。”
　　众人骇然，那玉簪正是慕容赴绾发的簪子，两人相隔三丈有余，怎地眨眼间便落到那人手中？若如此，取他首级岂不一般容易？慕容赴发髻散落，脸色铁青，狠狠瞪了闷笑的青青一眼。青青低下头，因从没见过慕容赴这般生气的模样，所以不由得要笑，忽然间心念一动，慕容赴武功尽失无力还手也罢了，老夫人怎能眼见自己孙儿受辱，而不出手？一瞥间才发现老夫人后背衣裳竟乌黑一片，原来老夫人看似瞑目养神，冷汗竟已浸湿重衣。她以眼神示意慕容赴，慕容赴不动声色，极缓极缓的点了点头，这才知道今日慕容府果然要糟！
　　她本以为拖延时间，慕容府附近分舵的人手便可回援，那知敌人越来越多，个个都是极扎手的硬点子，己方人手却一个也不见。难怪警讯甫动，便遣散内院，何止情况不妙，简直是糟糕之极。
　　“不死便怎地，你又不能要他的人。”一阵震耳欲聋的哈哈大笑声中一条灰影挟着两团彩衣翩然而落，还未站定，阶下素月已经尖叫出口，“倩云！清湘！”
　　那人狂笑，左右的所挟的，果然是方才离开的二婢，清湘颈中一条血痕，不知生死，倩云身子颤抖，便如风中之叶。他转头在她两个身上嗅了一嗅，“原来这两个叫妞儿叫倩云，清湘？好名字，人也美。”抬头望向素月，笑道：“你也很美——这几个小妞儿都归我——老婆子身后那个太丑，我不要。”
　　“那个男的归我，老婆子和丑丫头是陆南山的。动手罢？”起先那女装怪人笑嘻嘻的道。
　　“不忙。”青青笑道：“总要请教了两位前辈的名号，才好受死——不然回头见了阎王爷，可没法交代。”
　　“笨蛋，我要命，他要人，还想不起来么？难怪我大哥不愿要你，丑倒是其次，也忒笨了些？”
　　青青浅笑道：“原来是‘要人要命’两位前辈大驾光临，慕容府不知要几世修来的福气才能请得动二位。”
　　那“要人要命”两大魔头原本一个叫姚仁，一个叫姚铭，姚仁嗜色如狂，三个徒儿都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贼。姚铭素有断袖之癖，喜作女装打扮，两人若聚齐，所经之处，寸草不留。青云会的人都暗暗叹息，什么福气，你慕容府的人都不知倒了几世的血霉，才撞上这两个魔头。
　　姚仁却不理会他们说些什么，伸长了舌头在倩云晶莹的脸颊上舐过，“我那笨徒儿袁洛，是你杀了么？”
　　素月眼见自己姐妹受辱，再也无法忍耐，飘身向前。那琉璃灯看似一件极尽华贵的灯盏，其实内装有机簧，四面嵌宝石珠玉之处均可射出极细的钢针，与人交手时琉璃舞动，宝光流转，便有暗器射出，也极难防范，方才那袁洛便是栽在这暗器上。那姚仁将倩云清湘二人抱在身前，只露出张脸，她手中提着两盏琉璃灯，此刻机括全部打开，只消以内力激动按纽，四面俱有暗器射出，——便是最决绝的“满天花雨”。她心中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纵是亲手杀了自己姐妹，又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也绝不能教她们受这贼子肆意欺侮。
　　那知她身形方动，竟有一条淡青烟气快捷绝伦的直袭那恶贼，光华闪过，灿若流星。姚仁原拟场内无人能胜过他——便是能与他过两招的人也没有，根本未及反应，敌手的剑尖已点正他眉心，虽未刺入颅骨，然内劲侵袭之下，头疼如劈，一道血线自眉心缓缓流下。
　　执剑的青衣女子扬眉冷笑，一张普通之极的脸上泛出无限华彩，沉声道：“放人。”
　　素月赶到之时，正好来得及接住两位姐妹，双臂一颤，几乎便要将暗器发出。倩云甫一站定，回手自她腰间拨剑，向自己颈中刎去。那青衣女子“当”的一声反手格开，倩云求死心切，这一剑只震的她手腕发麻，头也不回的恼道：“傻丫头，你要这人脑袋还是耳朵、爪子，姐姐我一一切了下来给你。拿自己性命出什么气？”
　　素月扶着摇摇欲坠的清湘，把自己原替她执的琉璃灯递到她手中，拉她退开，劝道：“不过是被疯狗咬了一口，那用这样生气。”倩云抬手狠命擦自己的脸，只把晶莹如玉的肌肤正擦得殷红如血。清湘缓一口气，便低声对素月道：“外面围攻的是海南剑派，川凉帮，云州秦家寨，朱老怪的徒子徒孙，加上青云会，天南地北，黑白两道，强盗土匪，聚的好生齐整——珠宝古董字画一概不放过——雪衣紫陌两组已折了大半人手，实在无力回天，现在都已撤走。”素月点点头，道：“没关系，过了今夜，财物人命，总要教他们全数还回来。”
　　姚铭先醒过来，笑道：“好大口气——你莫不是那艳绝天下，神剑无双的林天下？”
　　于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的青衣女子正是青青，她侧耳听清湘与素月对答，凝视最后一颗血珠悄然坠下，微一扬手，长剑光华如雪，冷笑道：“若是林天下在此，早连你的项上人头一并取了。”
　　姚仁惊魂甫定，喝道：“林天下那有这般丑怪！纳命来！”十指箕张，在空中划过淡墨色痕迹。旁边有识货的人已经惊叫出口，“惊魂爪！”
　　青青忙道：“退。”素月忙拉着清湘倩云连连后退，连气都透不过来，直退到石阶下方觉压力稍减，秋水忙赶过来扶住清湘。再看青青身形转折如意，便如一道青烟般绕着那姚仁的爪影的间隙流转。姚仁每一招使出，劲风四溢，都有鬼惊魂散之威，但是每一着都击不到实处，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贱人，我非把你碎尸万断！”
　　青青蓦然站定，慢吞吞的将剑递出，她方才使动轻功身法“碧波烟渺”时全力施为，不能开口，此时方笑道：“你没机会了。”这一剑去势极缓，却摆在他爪影袭来的方位，便如他自行将手掌送到剑锋上去一般。总算要人魔头恶名著于江湖，并非浪得虚名，电光火石间，手掌顺着剑脊一抹，直斩向青青执剑的手。
　　青青含笑撒剑，右掌微抬，似要与他对掌——姚仁大喜过望，这女子剑术纵精妙，内功修为必定限于年岁，若要比拼内力，自己定是有胜无败之局。那知她左手虚空一抓，长剑入手便刺出，右掌斜引，竟是虚招。
　　姚仁纵横江湖，经历大小战役，杀的人也不算少了，却从没听说过这等左右手交互使剑之法，一疏神，衣袖便被刺穿。青青一声长笑，长剑在左右手中交互使用，时左时右，正反相佐，竟是说不出的精妙。陆南山看到精深处，不禁脱口喝彩——方一出口，便觉不对，怎能长敌人之威风？可是那姚仁乃是江湖人人人除之而后快的魔头，是万万不能算到自己人里的。眼见青青反手一剑，正中姚仁左肩，这一剑她头也不回，快捷绝伦——又看的清清楚楚，他略一迟疑，身畔青云会诸人又是齐声喝采。
　　姚铭脸色微变，右手在袖中微弹，一枚金针悄没声息的直袭青青。恍惚间却见青青腰肢款摆，哎哟了一声，连退出七八步，长剑一挥道：“且住！听我一言。”
　　姚仁倒没半分想住手的意思，只是，停手罢斗，暗暗喘息。
　　“我记得举凡高手打架，都要吟诗以助其兴的，可恨我不学无术——教我想想。”青青眼波流转，笑盈盈的说道。
　　姚仁那里想到这女子一本正经的竟说出这些没要紧的散话，狂吼一声，挥掌劈到，这次更加上了姚铭——他见兄长久斗不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眼见天色晶明，不由得心中暗恼。这两人武功一刚一柔，极是难缠。青青没接几招已经左支右拙，素月拨剑出鞘——不是为却敌，预备青青战败，便一剑将她刺死，免她受辱。旁边却有一人伸手要接过她的剑，回头一看，正是慕容赴，这才放手。
　　青青一瞥间见到这一幕，瞄一眼素月清丽出尘的容貌，但觉心中发苦，剑光暴涨，漫声吟道：“输赢成败，又争由人算。”剑光错落如海棠花般盛开，左拦右格，登时轻松写意。姚铭呸了一声，娇声笑道：“这是什么古怪？”剑光一折，已经在她手膀上狠狠划过。
　　“且自逍遥没人管——奈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风骤紧，缥缈峰头云乱。”青青声音清脆，剑势陡变，由潇洒写意翩翩然若蝴蝶翻变为凝重，一时间风急云乱，天昏地暗，顿时风雨大至，惊心动魄，极有云垂海立石破天惊之致。
　　慕容赴略觉有些支撑不住，伸手扶住素月肩膀，笑道：“好一着且自逍遥没人管。”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她长剑陡转，从自己面前掠过，不知怎地一拐，却刺向身后的姚铭。姚仁急拍她胸膛，青青左手斜揽，双掌相交，竟各退一步。
　　“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她吟到那空字时剑影如幻似真，姚铭身子一矮，这一剑便削下他大半个发髻。青青正跃在半空中，见那乌丝散落，露出多半个碧青的头皮来——那发乌如云，自是假发了。只是那头皮上面却有几个小点，不折不扣便是和尚剃度受大戒时的戒点香疤，一怔之下，给姚仁撕下了半片衣袖，惊的魂飞魄散。连歌吟的声音也微微发颤，“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缰系嗔贪。”
　　素月向慕容赴叹道：“这真是青青么？这般习剑的极品人物，怎会落在咱们家？”慕容赴抬手帮她拢上一络头发，笑道：“一定会落在咱们慕容家，错不了的。”
　　蓦地，只听青青一声冷笑，清吟道：“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剑光陡凝，由虚至实，于迷茫的晨曦中划出一道清丽的弧线——
　　血光暴射，两名魔头齐齐中剑，一剑在喉，一剑中眉心，立时毙命，尸身却直立不倒。
　　青衣女子抚剑冷笑，身周烟雾流转，“朱老怪，你要不要也来试试？”
　　“罢了，罢了，慕容府自称天下第一，竟然还要靠一个小姑娘出头，可见天下第一世家的百年风光已然不再，我又何必自甘堕落？”破锣嗓音渐远渐淡。
　　老夫人端坐椅上，能强撑半夜不倒已是勉强，此刻喃喃道：“百年风光，嘿嘿，天下第一……”慕容赴却笑道：“不知我当年在他脸上刻的小猪还在不在了。”因见陆南山正犹豫间，招手笑道：“陆副会长，借一步说话。”
　　陆南山也实在无法决定是杀是走，若杀，青云会实在是以侠义闻名江湖，与一干邪魔歪道一同袭击慕容府已是不对。若走，好没意思的来理论一场，却无结局，这副会长的面子放到那里是好？见慕容赴招呼，便上前几步，问道：“何事？”　　
　　“你可知道，每一位得了‘第一’神剑的人，都要去悬剑崖，参拜剑祖霍长空，顺便到守炉圣使处领一件让‘第一’神剑大放异彩的事？”
　　“哦？”
　　“你可知道，当年我领的那一件事是什么？”
　　“什么？”事至如今，陆南山不问亦不可得了。
　　“杀‘噬心狂魔’。”
　　青青在一旁悠悠补上一句，“今次守炉圣使已将任务颁布下，便是——刺杀丞相严承久！”轻描淡的一句话却如有雷霆之威。其时丞相严承久权倾朝野，耳目遍及天下，素以欺上瞒下为第一要务，次则聚宝敛财为乐。千辛万苦夺了“第一”神剑，先要去做这样一件天大的麻烦事，略有不慎，诛灭九族也只是等闲——等于是将全副身家性命压了上去。所谓行侠仗，也要量力而行。难怪三十年来只有慕容及君家两大世家出面争斗而从不闻及其它门派有夺剑之意——慕容府与君家怕也是当年赌气，这时连收手亦不能，只得将子弟一个个往火坑里送。
　　三十余年来关于“第一”神剑的传说典故如流水般自脑海中闪过，陆南山踉跄而退，震憾之余，惶惶道：“青云会绝不再染指‘第一’神剑，就此告辞。”挥手带着一干少年落荒而去。张捷隔了老远尤自回头，那黑衣少年与他叽叽咕咕，不知商议什么。
　　慕容赴望着他们的背影笑道：“海南剑派，川凉帮，秦家寨，朱老怪的徒子徒孙，嘿嘿，来日方长……你是怎么赢那张捷的？”青青有气没力的接口道：“怎么赢，他那龙吟剑法本就是我教给他的，叫他小名儿一声便能赢。”慕容赴再想不到这中间还有故事，一时望着她若有所思，青青这才醒过来，又说错了话，恨不能给自己几巴掌才好。
　　想不到这一场泼天大祸竟如此收场，素月倩云几个连忙搀老夫人回屋。慕容赴向青青招一招手，道：“扶我回房去。”
　　青青自知全无力气，如何扶他回房，但不知怎地，拒绝的话却是死也对他说不出口。哀叹一声，走到他身边。慕容赴按着她肩膀，索性由她半扛半拖着自己走路。不知怎地，便觉得她身上汗水的味道也是出奇的好闻。青青缓缓吐纳，只觉怒火慢慢泛滥，咽喉间一股甜腥之气暗暗涌动。
　　“到了。”他的居处本来就陈设简单，大劫之下处处残破被毁，这里竟没怎么动过。
　　“扶我到床上去。”
　　终于可以结束这惨淡的一天了吧？青青心中哀叹，待要转身离去，那一直在记忆中清冷有冰雪之姿而如今行动困难可怜可疼的男子忽尔扣住了她的脉门，另一只手自她咽喉间的“天突”穴一路点下去，璇玑、华盖、玉堂直至气海，任脉大穴一个也不放过。青青只觉半身麻软，给他轻轻一拉，不由自主的倒向他怀中。青青若给人这么平白欺负了去，也不是青青了，匆忙中肩膀略斜，直撞他面门，慕容赴勉强闪开，两人一齐倒向拨步床上。
　　这处境很是古怪，青青镇定自若道：“大少爷真是会开玩笑，青青愚钝，可经受不起。”
　　慕容赴笑道：“嗨，别来无恙？”
　　青青笑道：“青青这几年头一次见大少爷，何谈别来无恙？大少爷可是认错了人？”她虽手脚麻软，仍努力挣扎着要推开慕容赴，慕容赴偏又不放手，纠缠之际，两人间波涛暗涌。慕容赴道：“那有人随随便便就得了什么失忆症？姑娘莫不是说笑？我这条腿全拜姑娘所赐，如何认错？”
　　青青疑道：“大少爷不是给老爷打断了腿……”
　　“原因就是你啊。”
　　青青笑道：“听说是大少爷失了第一神剑，还有其它几件事对证到一起，才教老爷……怎么记到小女子帐上？”
　　慕容赴冷笑道：“第一神剑可不就是输给了你。”
　　青青眼珠儿一转，有一刹那间妩媚教人看呆了，她道：“怎会是我？听说是倾城剑客君知否。”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慕容赴低下头，离她的唇却越来越近，“你就是君知否。”
　　青青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大响，喘道：“我不是。君知否纵横天下，怎么会是女人。”
　　慕容赴缓缓道：“那个倾城剑客，从来都是蒙面，也不在人群中停留过久，身量在男子中只算是中等，偏又事事处处爱跟我作对——怎么看都象是女人。还没想起来你的风光岁月么？倾城剑客。”
　　青青偏过头去，慕容赴的唇便落在她脸上，麻痒之极，直酥到骨子里去。她恨恨道：“我当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放明白点，好不好？”慕容赴在她耳朵温柔的呢喃：“既然有人找上了慕容家，自然也有人会找君家，这一场天下第一的游戏，眼见是玩不下去了。跟我说句明白话，你来慕容家这些年，到底要做什么？——别跟我说你要盗慕容家的剑法，也别说你看上了小越——我不信。”
　　连事实都不信了，还要问人做什么？青青恼道：“就你们慕容家这几手破剑，哼……”
　　慕容赴笑道：“似你这般难得的练剑奇才，连素月都知绝非凡品。自然看不上传授门人弟子的‘海棠’‘烟波’‘寂寥’诸般剑法，不过——慕容家只传嫡系，传媳不传女的‘慕容七剑’你会不会心动？”不待她答，慕容赴蓦地便明白了，道：“传媳不传女？传媳不传女……难道你们君家的‘君临天下’，竟没传给你！”越说越是觉得离谱，到最后已忍不住哈哈大笑。
　　青青哀叹一声，却不回答，他便知自己猜对了。倾城剑客名震江湖，却从未听说过君家的绝学“君临天下”到了惊才绝艳的君知否手中又有何变化。原来竟是碍于家规，不传女儿！
　　“似你这般惊才绝艳，便是没那‘君临天下’有什么相干？自创剑法，料也非难事。”
　　青青不由自主道：“你不明白，那……那‘君临天下’不知融汇多少前辈的心血，偏……就不给我机会，恼死我了。”
　　“那你在慕容府潜身四年，却是为何？”
　　“我……听说你被你爹爹打断了腿，知道对你不起，便想……来看看你。”青青羞得满面通红，这句话一出口，便是将一颗心交了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当年之事为争“第一”神剑之际两人都出尽百宝，也难说谁对谁错，她连“倾城剑客”的名声也不要，屈身慕容府为奴，只是为了看看他——可惜他不是闭关经年便是四处求医，两人四年来从未遇见过。慕容赴心中一颤，低声笑道：“我残废，你又丑，你嫁我算了。”青青瞪他一眼，连个恼怒的表情也没摆出来，便已沉沉睡去。她一日之内迭遇巨战，这会子实再无力支撑，一口瘀血慢慢自唇边涌出——她强自压抑许久，此时心神一松，便气血逆乱——纵是如许难受，却也撑不住自心底深处泛上来的困倦之意。朦胧间还听慕容赴叹道：“怎么说睡就睡？可真难为了你了……”

　　恍恍惚惚醒来，晨昏暗渡，浑不知是今夕何夕？衾枕俱是绝顶的苏绣珍品，轻软如卧云中，上头悬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清雅绝伦，不知何人手笔？青青昏昏沉沉的撩开帐子，叹道：“好睡好睡，我已经四五年没睡过这么久了。”那慕容赴正执笔在灯下写些什么，音色清越好听：“西湖一战已有结局。”
　　“哦？”
　　“第一神剑已易主，新主姓林。”
　　青青惊的跳起来，“颦儿？林？林天下？”
　　“人剑合起来，可不正是天下，第一？”慕容赴放下手中的紫毫，浅笑着站起身来，眼中神光四溢，风姿清绝，恍如月射寒江。